待得老大人离去,夜色已是幽深十分。
徐恪忽然发现,这位老大人,并不是枯槁面容上的那般老态。
老人身子微微佝偻,怒发苍苍,显然是古稀之岁,但是他步履奕奕,看去却是精神抖擞,活力充沛,给人一种返老还童的错觉。
而这刻,似有所觉,老人微疑回过头来,一眼便是看到了屋顶的少年,下一刹,脸上很快也是随之涌起常见的温和笑容。
“徐恪?”
徐恪一愣,忙是跳下屋檐,念了声福,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老人细细看了他一眼,目露满意之色,“好孩子,夜这般深了,怎么还不去睡?”
“莫不是,你拒了虎家的婚事,思来想去又是后悔了不成?”看少年吞吞吐吐,老人故意顿了顿,戏谑笑道。
本来徐恪有事相求,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好奇问道:“虎家,在阴淮氏很了不得?”
老人摇头失笑,道:“阴淮氏,一氏七门十三支脉,虎家,不过是一门支脉的管事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话说回来,单是虎家兄弟手下的族卫,便是有足足上千人,比之你们村上的人还要多上许多。”
说着说着,老人忽然打住,想起眼前少年曾去过东陵府城,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免不了的,便也兀自停住,不禁对着眼前少年细细打量起来。
很普通的一个山村少年,模样实在称不上俊逸,但或许是读了不少书,整个人秀气四溢,倒也有几分文质彬彬。
而他笑起来,更是会带着些微微腼腆,不知是怕生,还是害羞。
只是,这幅神态,怎么看也不像是徐父口中“看上了城中小姐”,便是霍然抬步,不远万里前去追求的果敢小子,怯生生的老实模样,又怎么可能做出“趁其沐浴不备,蔽林间窥之,以为天姿仙色,藏其衣物而浑笑”的无耻行径呢?
老人无语,他看着眼前少年,顿觉有种看不清切的感觉,像是一个字看得久了,慢慢竟是模糊起来。
打个哈欠,老人摇头,“好了,孩子,有事便直说吧,老夫困矣。”
“老大人,您身为阴淮氏奉药长老,可知世间有治愈肺痨的妙药?”
“嗯?”
“不瞒您说,家父虽然身为药师,近年身上却染了一种怪疾,人消瘦了许多不说,夜间更是常常肺咳不止,撕心裂肺般厉害,我常常担心——”
徐恪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黯然垂落的眼睛,闪烁的不知是星光,泪光,隐隐却是明亮动人起来。
老人深深望了少年一眼,却是微微犹疑,叹气:“你父亲的病,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你父亲常年进入深山采药风餐露宿落下的病根,其表现为肾脏枯竭,而原因却是属于风寒入体,风寒病,啧,想要根治确实有些麻烦,不过你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你要知道,既然是病,总有药医,世间每一种病症,自然,冥冥中便有一种药草是对症而生的。”
“既然是病,总有药医?”念起这一句,徐恪心间微惊,“老大人也读过千经?”
千经中有《百草经》,《他山异草录》,曾有如同记载,世间药草,皆是仙人念世人疾苦,阐精竭虑,这才有了药草三千,异果无数,乃“定天下病,足矣”。
之所以说是仙人的药草,并使世人深信不疑,一切却是药师从那些千奇百怪的药果形状功效上考究出来的,比如说长寿果(核桃),“状如人脑,如肾两分,最宜补脑利肾。”人参,“状如人,味甘、微苦,性温、平。归脾、肺经、心经。补气,固脱,生津,安神,益智,最宜滋补之用。”
形状与功效间的联系这般明显,除了仙人,很难想象出其他原因,会有果子长成这般奇怪的模样,仿佛唯恐世人不知道他的功效般。
自然,对于山沟沟里的孩子,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黄瓜了,心道仙人考虑果然缜密,天天是当作饭吃的。
“黄瓜,状如**,清热,利水,解毒,”
“每天一黄瓜,早晚啪啪啪。”
老人说罢,再看少年一眼,见他沉默不语,浑浊老眼不禁闪过一份恻隐,他叹息道:“罢了,看在你老徐家祖上围猎有功,你又这般有心的份上,老夫便帮你一把。”
说着,自怀间摸出一个青玉小瓶,晃一晃,其间有“叮叮”水声,仿佛水滴山涧般清脆,悦耳。
老人笑了一笑,道:“这是凝露丹。天降甘霖,花生津,泉涌冰河,莲垂泪,皆是多情之物,这样,你劝你父亲休息些时日,辅以此物,好生疗养,待回得宗里,我再考阅古籍,想一些办法来。”
听得这般说,徐恪惊喜间,慢慢放下心来,家中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深厚,当下要出远门,自然而然,最放不下的便是父亲的旧疾了。
“谢过老大人了。”
想到阴淮氏的奉药长老身份之尊贵,不但赐药,更是肯为此考查偏方,徐恪激动之余,不禁对着老人深深一拜,再拜,唯恐不能表示自己谢意之深,几乎便要成以头抢地,直到老人莫名笑了起来,“够了,读书人就是这样,一弯腰,******就露出来了。”
徐恪讪讪一笑,随着老人步子,亲送了许远,直到路口间一辆马车处。
马车上有位小姑娘,十一二岁模样,唤了声爷爷,欢喜的跑下马车,搀住老人后,她侧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对着徐恪好奇打量不停。
似乎是年纪尚小,她头上还扎着两道朝天辫子,一摇一摆,完全邻家小妹模样。
徐恪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却是刹地羞红了脸,埋在老人怀里,再不敢看他一眼。
“莲儿,叫恪哥哥。”老人笑呵呵道。
“恪哥哥?”
小姑娘抬起头,仿佛听到了什么,认真瞧了徐恪几番,这才低下头,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娇滴滴叫了一句。
“恪哥哥。”
徐恪应声,并回礼,还问了小姑娘几句寒暄。
一声响鼻,马车嗒嗒离去,忽然,马车上布帘掀开,露出老人熟悉的意味深长的面容来。
“徐恪,老夫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老大人请说。”徐恪微微躬身。
“呵呵,老夫一直很是好奇,那名授你功课的女子,她,究竟是何方人也?不远万里前来十万大山,所图又是为何呢?”
“这个,……”
徐恪心中暗绯,没想老人也是这么八卦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眼前不由自主地,却是浮现出女子娇嗔若花的面容来,他心间不由一荡。
“徐恪,老夫倒没什想法,只想提醒你,行事可疑,必有所图。”
“小生家中一贫如洗,若她是图我这个人,那,我徐恪也就只好认了。”徐恪借势下驴,忙是陪笑。
老人呵呵笑了一下,再不多言,合上了车帘子,马车嗒嗒离去,很快便是消融在茫茫夜色间。
“老大人,请慢走。”
徐恪撰着那瓶青瓷,不管老人是否看到,执意躬身了许久,这才唤过家中傻黑,翻身上狗,拉着两只狗耳朵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