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正午。
树林深处的蝉鸣,以及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我眼前这片深色的树林。
这时,炎热夏日的风已经感觉不到了,树干间,只剩下带着淡淡栀子香的清新的风。
我又看见了那个隐匿在杂草间的狐狸石像。它矮矮的。青色的苔藓爬满了狐狸的身子,它的面孔已经很难看清,只剩下那对深邃的眼睛似乎想告诉我它内心的秘密。
爸爸告诉我,它原来是这座山的神狐,掌管着这座小山的一切。而这座小山就叫做狐狸山。相传很久以前,每年农历的五月末,山脚下的人都会相约一起来到山上集会,祭拜它。那时的人们还给它建了一座小小的社堂。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它已经被大家所忘掉了。只有那尊孤零零的狐狸石像还在,任凭自己迷失在越来越深的杂草中。
再往前走,我又会看到一个早已废弃的道观。它叫做青云观。和那个石像一样,它同样老得说不清历史,也同样被人早早地遗忘。还是听爸爸说的,青云观原来拥有宫室四十,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道观。但是随着历史的更替还有连续不断的战乱,如今只留下了一座小小的,破旧不堪的青云宫和那面残缺的红墙。一切早已人去楼空。
再往树林深处走,我还会看见一个长长的小池塘。那里的水可是真正的山泉,和那些污染严重的河水完全不一样。关于那个湖,也寄托了山下人太多的传说,比如狐狸集会啊,萤火虫指路啊。还有人深夜的时候在这里听到过小孩子的哭声。但那都是我小时候所听说过的,现在已经很少听人提起了。不过,湖虽然不大,但确确实实非常的深。这个湖据说有灵性。
我经常会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山上,进入这片森林。尤其是在我伤心的时候。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很多时候,这座小山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上山的人很少,除了一些胆子大的孩子。不过现在的小孩大多都被关在家里,家长都不允许他们在户外乱跑。而且,小城里最近还发生了几起小孩子丢失的事件,那些喜欢乱跑的孩子们就更不会被允许上山了。
曾经,当我也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就会经常一个人坐在湖边,看着几乎望不到底的清澈的湖水,用树枝划出一层层的波纹,整整一个下午。
不过今天,我却只是想来看一看这片山林最后的摸样。前一段时间,因为我要忙于中考,便和这里渐渐疏远了距离。现在,中考结束了,正当我准备好好亲近这片美好的山林的时候,却又发现它要和我做出永远的告别。
再过一些日子,这里的树林将不属于我,我也永远不会属于这里的世界。一切都将遭到改变。大石块被炸开,树木砍倒重栽,接着,会有越来越多豪华的别墅拔地而起,铁质的隔栏把这里包围。在我上山的途中,还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鲜明的华丽丽的广告牌,上面写着:“青云山庄”。
那个古老而孤独的狐狸石像也会被工人们当做废石块,遭到遗弃,被扔掉吧。
可恨的开发商!
爸爸只是让我出去买一些端午节需要的材料,我却一个人跑到了山上。时间不早了,我要赶快回家,不然家里人会着急的。而且我也饿了。
再一次路过那尊青色的石像,它的双眼依旧神秘。唉,真希望我能读懂它的寂寞与无奈。
我从一条才建好不久的山间公路飞奔而下,这条路就是为了那些豪华别墅而特别修建的。刚刚走到山底,我就感到了一股汹涌无敌的热浪向我袭来。
夏天刚刚光临我们这座小城,阳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展现自己无边的威力。越来越热的天气,驱散了早春大团大团的云朵,也晒蔫了街角孤零零的一棵紫叶桃。水泥马路也被太阳晒得坚硬亮白,幸好路上这一排高大的梧桐,切碎了炽热的阳光,为我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树荫,洒在灰色水泥地上一片耀眼的碎银。
当然,现在的天气还不是最热的。要是等到接下来的梅雨一过,进入传说中的伏旱,真正的酷暑也就开始了。
道路两边,居民楼的窗户里飘出了各种各样的味道。不晓得今天的饭桌上会出现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期待着,渐渐又加快了脚步。
“爸,我回来了。”我大声喊着,一边将手中的艾草放在鞋柜上,一边换鞋。
“东西买了吗?”爸爸从里屋走出来,问我,“快来吃饭,我和你姐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小雅,帮阿一盛下饭。”
“嗯。”我将买到的东西递进爸爸的手里后,立马跑向厨房,看看掌勺的姐姐有没有为我准备惊喜。
什么?我只看见桌子上放着几颗尖尖的粽子,菜也是最普通的花样。只有汤还算好些,是用蘑菇和鸡块一起炖的。和我期待的完全不一样嘛。
倒是饭桌中央的花瓶里插上了新鲜的鸢尾花。
“姐,为什么今天就吃这个?”我坐下来后嚷嚷着。
“阿一,你怎么卖那么多粽叶?”爸爸走进厨房问我。阿一是我的小名。
“粽叶降价了,我就多买了些。”我解释说。
“唉……其实买那么多也不一定用得完。我和你姐姐包粽子的技巧还不够熟练,要是你妈妈还在的话……”爸爸突然不说话了,接着我看见他又摇摇头,“快吃饭吧,阿一,今天晚上我和小雅再为你做些好吃的。”
“对了,今天我在路上看见净辞寺里有很多人,最近有什么活动吗?”我问爸爸。
“明天端午节,那里有一场什么驱魔大会。我记得和你说过的啊。大家到那里能去领一些护身符或者香袋,小孩子还可以去洗艾澡。是大家祈福保平安的集会吧。到时候,寺院一旁的文庙里还有庙会,会有不少好吃的,估计会很热闹。”爸爸似乎很了解的样子,“今年的规模比以往的都要大,净辞寺新主持刚上任,怎么说也要大干一场。”
“新主持已经有了吗?叫什么名字?”
“有了,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名字叫什么还不清楚,估计明天就能知道了吧。好了,让我再盛一些饭。”
净辞寺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古寺。它原来的主持叫做释静云,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先生。在我的眼里看来,他的学问极高,写诗作画样样精通。但他最了不起的成就还是在****时期保护了数以万计的珍贵古籍,秘密就藏在寺庙的地室内。那些书在最近十年才被他公布于众,一时间轰动了全国。静云大师还是我爸爸的好朋友,过去寺里有什么活动也会请爸爸去帮忙。只是前年他却突然失踪了,至今还没有人找到他。他在临走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心随我行。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正好你中考结束,也可以好好地去玩玩了。”爸爸又说,“小雅,你明天怎么安排?”他又问姐姐。
“我和小璐她们约好了,明天一起去逛庙会。”小璐是我姐的朋友,她们在外合开了家服装店,生意不温不淡。“我就不跟着你们了。”她接着说。
晚饭后,我和姐姐一起收拾了餐桌,之后我开始向姐姐学习洗碗。
爸爸坐在客厅里,正在和他的朋友讨论一些关于端午节的历史问题。我爸爸是个考古兼历史学家,同时研究古代的各种鬼怪传说,还写了几本书。他和静云大师就是在一次对净辞寺的大规模修复工作中认识的。
我们洗完了碗,接着又开始给房间里各个花瓶添水,换上些更新鲜的花。我们在后院还种了一些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过去,妈妈最喜欢的就是花了。在家里插上一些花就是妈妈留下来的习惯。如果她还在的话,看到我们,依然细心地在每一个美丽的花瓶里插上更美丽的花,她会不会高兴呢?
之后是午休时间。姐姐打扫工作一结束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而我则去了爸爸的书房,希望可以找一些书来看。
当我推门走进书房,发现爸爸已经送走了客人,正坐在台灯下写一些东西。
“阿一,是你?”他抬头看见了我。
“爸,没打扰到你吧,我只是想找一些书看。”
“你去第三个书架的第四层看看吧,那里有一些文学类的书。我为了腾地方,把第四个书架上的一些书移了过去。”说着,他放下手中的笔,喝了一口茶。
“对了,爸。”我突然想起了那片山林,“后山真的要用来建房子吗?”狐狸山也被叫做后山。
“貌似是的吧,听说那块地还拍出了一个非常高的价钱。”
“那么青云观呢?”我又问。
“估计是要拆了。它和净辞寺不一样,它的香火已经断了一百多年,物是人非,它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开发商不可能把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古迹保留下来的。”爸爸摇摇头。
“那里还有个狐狸石像。”
“嗯。神狐看着这座山已有一千年,现在终于也要离开了吧。”爸爸又喝了口茶,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对了,阿一。”他突然问我,“你很在意这些事吗?”
我点点头。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爸爸笑了笑,朝我点点头。
“你现在还经常去后山玩吗?”他又问,“虽然你是个男孩子,但仍然要注意安全。”
“今天上午我又去了一次。”我如实回答。
“怪不得你今天中午回来得那么晚。”这时爸爸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阿一,你有没有在山上看到过一只棕红色的,但是耳朵却是白色的狐狸?”
“白色耳朵的狐狸?”我摇摇头,我没见过。不过,在森林里尤其是小湖边的时候,我常常会感觉有人在树干后望着我,只是我却看不到他。也许那就是狐狸吧,但我从来也没有亲眼看过。
“算了,也许是我记错了吧。再过几天就要入梅了,下雨的时候你就不要去山上了好吗?还有,如果你有空可以去第二个书架找找,那里我新购了一批历史评论,你要有兴趣就去看看吧。”说完之后,爸爸把自己埋进了自己的工作。
我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几年前,他在修复净辞寺的时候,就提出要把青云观也修复一下,结果遭到了有关部门的拒绝。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要有机会,一定要把那尊狐狸石像搬出山,免遭开发商的毒手。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