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守护的人
Neo停下脚步，使劲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我问。不知道Arthur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但是他给我捏造的特殊能力报告里的确有写明Neo的嗅觉很灵。一年的相处让我非常确定这个说法，反正单就鼻子来说，我还真没在黑翼找到第二个比得过Neo的。
所以当他走到餐厅门口，吸了吸鼻子，然后告诉我说Abel肯定又被强迫穿了什么奇怪的衣服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黑翼的餐厅是个相当大的地方，因为要容得下上千号人同时吃饭。
这些吃饭的人都是带有异味的研究员和满身臭汗的驻兵，加上食物的味道，对于嗅觉敏感的人，这里应该是很恐怖的才对。偏偏Neo每次都超有兴趣，而且总能从一大堆的杂味当中挑出Abel的香水味，从而推断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这也算是他无聊生活中，小小的调味吧。
大大的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因为驻兵都是集体吃饭，这时候已经早都去出操了。研究员们却相对懒散，只要有时间的都会泡在这里缓解压力。
我们习惯性地向左边最靠里的餐台走去，远远便看到餐台后面有个人的脑袋上多了两个大大的奇怪的东西。
Neo终于“噗哧”笑出了声：“看吧看吧，我就说闻起来那么甜，果然是奇怪的衣服呢。”
“嗯。”我点点头：“莫非今天是兔子？”
“……好像是呢，真亏少校想得出来啊，哈哈。”
黑翼的少校只有一个，说起来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据说她之所以会来这个岛，是因为比起打仗她更喜欢看书。那她是怎么爬到少校的位置上去的？我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来到黑翼以后她绝对培养出了除了看书以外的一大堆兴趣，比如说强迫餐厅最擅长做甜点的Abel穿些奇装异服什么的。
而且，这个叫Wina的少校几乎是自愿地掌管起了整个后勤部，原来无法处理的很多事情，比如岛上生活垃圾的处理啊，研究员业余活动啊，甚至是餐厅食品质量啊之类的琐事现在全部都归她管，以至于上校都默认了她在这些事情上的权威性，相关的事情一概推给她处理。
于是，没过多久，她就变成了岛上的后勤部部长，而且是除了后勤以外什么都不管的那种。
其实少校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虽然她单薄的肩膀小小的脸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弱不禁风。
“Abel,笨蛋你快过来……”还没走到餐台，Neo就已经完全丢掉了那个没电的样子，嚷嚷起来。这家伙，还是那么喜欢捉弄Abel啊。
Abel没走过来，我却感到身后一阵凉，然后Neo的肩膀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记：
“YOU最好给俺安静一点，不要打扰其他人用餐！！”
“是是……”Neo缩了缩脖子，那人便端着满满一托盘酒水从我们中间挤了过去。
“咦？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嘛，”我笑，看着那个修长的背影娉娉婷婷地走向一张餐桌：“居然没给你一个招牌背摔。”
“哪有啊，医生你怎么看得出她心情不错？明明在任何时候都只会摆同样一张脸的……”Neo撇撇嘴：“真是的，其实怎么看都是个美女嘛……”
“哦，大概是因为曾经做过特种兵的关系吧。”我叹口气。
“Reta曾经是特种兵？我就说嘛，怎么一个端盘子的摔背摔也能摔得那么完美。”
“嗯，她是特种兵哦——我没跟你说过？”
“没啊……啊啊啊啊Abel别跑……”说话间已经走近餐台，Neo一个大跨步跳过去抓住餐台那边Abel的手。果然对他来说，美女还是比不过兔子啊。
“别动别动让我摸摸这对耳朵……”
被Neo拽着跑也跑不掉，又不能大声喊叫，Abel只好用一副哭笑不得的脸望望我，一边软软对正在他脑袋上乱动的Neo说：“喂喂，你别弄坏了，不然少校会找我麻烦的……”
“不过少校这次可真是有为你考虑啊，Abel。”我笑：“只有耳朵和尾巴……很透气呢。”
Wina曾经让Abel穿成熊在餐厅里工作过，但是熊装很厚重，餐厅本身又在地下不透风，结果捂了Abel一身的痱子。偏偏他是个吃了亏还不会讲出来的人，左挠挠右挠挠愣是坚持到晚上十点半同餐台工作的Reta来换班，才被不由分说地拎到我这里来。我清楚地记得，Neo帮他脱下那身厚厚的棕色毛皮时，里面已能滴出水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拒绝，或者至少可以早点溜到我这里来涂点药膏，他却只是笑说：“不要紧，这是我该做的。再说，几个疹子算不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全身痱子的覆盖率其实已经超过百分之八十，很多地方的皮肤已经被自己挠破了。
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灿烂，像是阳光下的向日葵，让人感觉到温暖。
那天我没有让他回去，而是把他留在病房让Neo照顾。他却拼命抵抗，非说要回去准备第二天的糕点。
“放心好了，你的假我去帮你请。”看着被Neo和Reta牢牢摁在病床上的Abel，我笑笑便出了门。
正想着去哪里才找得到那个年轻的少校，抬头却发现，她竟然就在眼前。
她直直站在走廊中央，喘着气。身上只有一件衬衫，领带结也有些歪。军帽帽檐的遮挡下，我却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可是真不符合她的作风呢，我想。
但凡战场上下来的人，要表达情感的时候似乎总都不是很顺利。就像Reta，平日里总是同一张冷脸对人，不爽了就给对方一个背摔。Wina则是除了管后勤就是管仪容，尤其是仪容不合格的驻兵，被她遇到十个有九个都会被罚马上理容然后就地二百俯卧撑。
不过，不穿军装外套就戴着军帽出来，这个错误犯得着实有些夸张了呢。
“他没事，只是捂出了几个痱子而已，放心吧。”我说。
她没有搭腔，只是沉重地喘着气。
“我已经叫人看着了，今晚会每隔几个小时给他擦一次药的。明天给他一天假，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向她走去，她却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呢，虽然都已经是少校军衔了……我摇摇头将手插进口袋。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悄悄将一张纸巾放进她的手里。
T区的唯一好处，就是黑吧。记得Marvel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黑，有时候反而轻松。
我在离Wina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是个备用标本吧，那家伙。”
她还是不说话。默认了么？
备用标本是指在标本比较多的时候找出一些比较会做事的来帮助处理岛上的事情。一旦标本不够，这些备用标本就会被带去履行他们本来的使命。听说Abel这个代号是Wina给起的，估计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联系了。
Abel……希伯来语里面，好像是孩子的意思呢。
“医生，你一定觉得我这么做很傻对不对？”她突然开腔了，带着好重的鼻音。
“不会啊，”我看着前方黑色的走廊：“虽然有点孩子气……其实你把他保护得很好呢。”
“可是，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我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给她的那张纸巾派上用场了么？
突然想到Marvel，也想到现在每天都能见到的Neo。
“我也不知道啊。”我说：“但是，无论怎样活着都要比死掉的好，你说是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穿军装的Wina，倒是Abel的奇装异服换个不停，从超级马里奥到波希米亚长裙，甚至连妆面和香水都跟着换，以至于在餐厅门口闻Abel换衣服了没有都变成Neo的爱好。
“差不多就收手吧，”我叫Neo。这家伙已经早就变本加厉，从摸耳朵变成摸屁股了……好吧，我承认，Abel屁股上那一团粉色毛绒绒的尾巴的确很有让人抓两把的欲望：“不然等下Reta回来，你就真的要吃背摔了。”
“好的好的，”Abel赶紧向餐台里面缩：“医生你们今天吃什么？”
“老规矩，包子豆浆口香糖。”我把还在向前探着身子的Neo拽回来。
“那我要三明治和牛奶。”Neo笑嘻嘻地说。
“医生你每天包子豆浆口香糖不腻的么？我看你吃了一年多都快看腻了。”一起端着餐盘找位置坐下来，Neo伸伸脖子。
“不腻啊。”我拿起豆浆吸一口。
因为她也都是这样的啊，早餐吃包子从来没有腻过。
对面的光线突然被挡住了。我抬起头，看到一张晒得黝黑的笑脸。
“Yo！”他说。
“Yo。”我答一声，低下头继续喝我的豆浆。
“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嘛，小Lou。”他笑，将手里的餐盘放下来，在我对面坐下。
“你倒是少有地看起来很有精神呢，”一旁的Neo插嘴：“明显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一个色度嘛。又溜上去钓鱼了？”
“有这么明显么？”他摸摸自己的脸：“我可是带着遮阳伞去的咧。”
“晕。跟你说不清楚。”Neo晃晃脑袋，正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从桌边走过，立刻端起自己的盘子追上去：“医生你走的时候叫我哈。”
“嗯。”我耸耸肩。
“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谈恋爱？”对面那张脸望了望Neo的背影，似乎有些疑惑。
“嗯，算是有相同爱好呢，”我看着Neo追去的方向，“看吧，Ayana果然也是朝着Abel的方向过去了的。”
“这么说起来，档案处的归档员里面，Ayana倒的确是少有的爱恶作剧的人呢。”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我说小Lou啊，你来做我的标本，我们做个致死率超高的实验好不好？”
又来了。
我把手上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抬头看看那张笑得无邪的脸，木然地点点头。
“什么嘛，又答应的这么快……”反倒是他马上摆出一副失落的表情：“超～～～～～高致死率啊，你就不能多考虑一下？”
“可是……”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你每次见到我不是都要这样问的吗？我早都考虑好了啊。”
他笑笑，开始专心对付餐盘里的牛角面包。
在所有黑翼的研究员里面，我了解最多的，就是面前这个代号Orio的家伙。
代号像极了某巧克力饼干的名字，人却也真是像极了奶油夹心饼。略略下垂的外眼角，鼓鼓的面包脸，再加上总挂在嘴角的儒儒的淡淡的笑，让这家伙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无害的样子。
他也的确很无害，被排在O－section，研究的项目是生物感应，不同于整天忙碌的A－section的研究员，他几乎有机会就跑去偷懒，溜上岛去画画钓鱼什么的，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也许是因为同样会画画，也许是因为研究室就在对门，Marvel还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很不错。有时候见到Orio我还会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们两个人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Marvel遗体焚化的那天，Orio刚好溜上岛去钓鱼。一望无际海天相连的美景中，他就那样望着跟在担架旁的我，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儒儒地笑着，连说话声都软得像糖：“小Lou，以后，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哦。”
三周，整整三周，Marvel被Devlin带走以后我坐立不安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的三周终于在Orio看似平淡悠闲的安慰中轰然崩塌，委屈，怨恨，后悔，跟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起涌出，啪嗒啪嗒掉在黑色的尸袋上。
他叹一口气摘下帽子走过来，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尸袋上的水滴，有些喃喃地说：“撑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从现在开始就好好休息吧。没能完成的事，就让我来做——你给我好好地……好好地看着！”
说完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赶着去处理一样。
但我知道，他走得那么决绝，其实只是不想Marvel看到他的悲伤。
那天起他开始叫我小Lou，区别于大部分人叫我的医生，也区别于上校冷冰冰的Louita。
然后，就是我们之间那个经常性的问话。
“小Lou，我们做一个超～～～～高致死率的实验吧，你来做我的标本，好不好？”
我总是回答好，而且回答得很快，然后他便会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沉默。
这样的对话每次都会在我们相遇时发生，一年后的今天也不例外。
“Neo！Ayana！！YOU们给俺适可而止！！”Reta的吼声把我拉回现实。
Orio也很快回头，却只见餐台那边苦笑着的Abel和互相闪着眼色一脸坏笑的Neo和Ayana。
“哎呀哎呀，”Orio笑嘻嘻地回头：“果然是相同爱好啊……”
“可不是嘛。”我反正已经习惯了。
“不过Abel真是Lucky啊，有个少校这么保护着。”他慢条斯理地往面包上抹一点黄油：“听说了吗？最近标本吃紧哦，备用标本很多都被抽走了呢。”
“标本吃紧？”我有些吃惊：“怎么会？”
“Ace那边……好像和Alison要合并了，据说是有新的研究项目。”
“Ace？Alison？”我一头雾水。虽然Ace和Alison同属A－section，但一个研究方向在化学武器个案分析，另一个专攻断体再植，怎么看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项目啊。
还是回头去找联络处的Kalyn打听打听吧……我在心里盘算着。
“还没有确定的详细情报哦，我这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吃了一吓，回头便看到Kalyn那张漂亮的脸。她正抱着手直直站在我身后，高高的个头让我有种自己很渺小的错觉。
“不愧是联络处啊，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呢。”Orio淡定地喝一口橙汁，表情却突然大变，差点马上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唔！！Reta这家伙！！！”
“你不是吧，这样都尝得出来？”Kalyn摇摇头：“据我所知Reta只在你的橙汁里加了百分之五的胡萝卜汁成分哦。”
“不光是胡萝卜汁的问题……”Orio的面包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为什么会这么酸……啊？”
“哦，那个啊，是因为她还有放一天可吸收份量的维生素C嘛。”Kalyn居然能用完全自己动手的语气说这话，看来消息来源是非常地可靠啊：“你就别抱怨了，人家Reta可是为你好，多C多美白啊，你再黑下去可就赶得上整容前的MichaelJackson了。”
“黑就黑咯，有什么大不了的，”Orio一脸痛苦的表情又喝一口：“我又不是要靠脸吃饭的……”
“不过说到靠脸吃饭……”我凑近他的脸：“你的眉毛是怎么回事？！修过了吧？还涂了眉粉？……还是棕色的眉粉？！！！”
“被发现了？！”他赶紧向后缩：“女人真可怕……”
“今早Wina给Abel做造型的时候他正好路过，所以被拽去当了实验小白鼠。”Kalyn拍拍我的肩：“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们家Neo真的在跟Ayana谈恋爱？”
“什么叫我们家Neo？”我奇怪她的用词。
“咦？”她的表情却显得比我还奇怪：“你不是看上他才把他搞回来的？”
“>_<……真是败给你了，联络处真么会对这种八卦感兴趣？Neo只是我的助手，助手啦！跟Sabri一样的立场，都是……”
“喂喂那么激动做什么，莫非你还同时喜欢Sabri？”她打断我的话。
“>_<……Sabri……你还不如说我喜欢Orio呢……”
“哦！原来医生你除了Neo和Sabri以外还喜欢Orio啊……”
我喷血！抬眼看看对面的Orio，他正得意洋洋地喝着那杯Reta的特调橙汁。
“Kalyn，你可真是……”话说一半才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人了。难道联络处这帮人是都练过凌波微步的咩？
“放心啦，她只是逗逗你而已。”Orio还在笑，又喝一口刚刚还好像完全喝不下去的东西：“……嗯……”
“你不是讨厌胡萝卜的么？”我奇怪。
“是啊。”他无辜地眨眨眼睛。
“不是刚才还说酸的么？”我更奇怪。
“是啊。”他更加无辜地眨眨眼睛。
“那你还喝？！”我眉头都快皱成90度角了。
“怎么说都是人家的心意嘛。”他还是那么软软地笑：“再说，不能浪费啊。”
“我我我果然是活在一个神奇的岛上……”我低头，对着盘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包子自言自语。
“哈哈。”Orio笑出了声：“小Lou啊，难道你不觉得吗？”
“什么？”
“这个岛啊，把人跟人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呢。”
“微妙？”
“是啊。我跟Reta平时都没什么交集呢，她也会这样为我着想，你不觉得很难得么？”
“可是Reta对大家都这样啊，虽然平常都是一样的冷脸，可是只要是能关照到的地方她都一定会关照呢。”
“我知道Reta外冷内热啦，不过难道你没有发现其实还有别的感觉吗？”
“别的……感觉？”
“嗯。一般情况下异性能真正做朋友的情况不很多吧。随着互相的交往和了解越来越深，两个人会对未来产生憧憬，继而产生出爱情……但是黑翼是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岛，于是两个人越加深对彼此的交往和了解，感情就越会向着一个微妙的方向发展……即是说，我们都是守护着彼此的人呢。”
“……不懂。”我说。
“比如说……”他还是好脾气地解释着，一边“咕咚”一口把剩下的果汁喝干：“……好喝……呃呃，我是说，比如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小Lou你不会不管吧？”
“那个自然是不会。”
“那么，如果你会管的话，Neo也会出手的吧？”
“嗯……应该吧……”
“如果Neo出手的话，Ayana和Abel应该也不会不管，然后就会继续扯出Reta、Wina等等等等。但是，我们彼此是恋人吗？不是。朋友吗？也不完全。你会想要保护我，Neo会想要保护你，或者Wina会想要保护Abel，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但是因为没有未来，这样的关系，全都进行不下去，只能保留在单纯地想要保护的阶段……就像Marvel当时做过的一样，其实我们都是若不相互守护，相互扶持便无法活下去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