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玘看到他进来,身子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护士小姐上前揭开他脸上的氧气罩,让他可以顺利发出声音。
“哥……”向玘的声音很沉很小,语速也很慢:“我曾经答应你,要努力活下去,一直到你找到心脏,可是,我怕是没有能力活到那一天了。”
他心中抽搐的痛,无法言语。
向玘接着说:“我坚持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哥,我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没有能力再坚持下去了,请你放开我,让我好好地长久地休息一下吧。”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打湿了蓝色的无菌口罩,强压住哽咽,气息却有些不稳,“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如果连你都离开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走下去?所以小玘,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二哥求你了……”
“哥,只要你每天早上醒来,看到阳光还在,就说明我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但我依然陪在你身旁。”
“再一个月……”他想去拉向玘的手,却被身边的两名护士小姐拦住,只能站在原地凝望,“答应二哥,坚持最后一个月。”
向玘笑起来,二十八岁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孩子一般纯真无暇,“好吧,那么我就透支下辈子的一个月时间好了。”
他含泪重重地点头,说:“你答应的一个月,差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我都不会放开手。”
“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矫情了?”向玘说着,艰难地抬起右手,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他缓缓伸出手,旁边的护士小姐却坚定地摇头:“NO!”
向玘恳求道:“就一次,看在我一直很配合的份儿上。”泪水顺着细长的眼尾轻轻坠落,打湿了淡蓝色的枕头。
也许是被这兄弟二人的情意打动了,其中一个护士拉了拉另一个的衣袖,并且向后偏了偏头。终于不再坚持,她们往后退了几步,留给二人更宽裕的空间。
他亦伸出小指。
他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向玘补充说:“谁变谁是小黄狗。”说着就孩子气地笑起来,眼泪却依旧无休止地泊泊流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去守住这个再多活一个月的诺言。
这些天来,向玘第一次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消耗许多体力,不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了。
这是一场争夺之战,是他和死神在争夺向玘,他用力握住双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兀出来,指骨发出的“咯咯”响声,在安静的病房中听的格外清晰。
他安静地望着向玘,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他想,小玘原来也是在同死神搏斗的,救死扶伤,瘦弱的身体曾经扛起了多少人重生的梦想,如今却躺在这里,任由死亡摆布。不行,他是不会放他走的,他亲爱的弟弟,那么善良,那么优秀,一定要活在这世界上才行,哪怕只是多一天,也是好的。
他在ICU里待了多久,陈诺就在ICU的玻璃墙外站了多久,陈诺立在原地凝望着他,他立在原地凝望着向玘,一直等到深夜才离开。
向玚和陈诺两人就住在医院里,专家组担心向玘会突然出问题,就联系医院高层专门在向玘住的特护病区为他们两人批了两间高级病房,与向玘挨着,很方便。
看情况向玘今晚是要在ICU里过夜了,向玚虽然担心,也还是要回去休息的,就和陈诺并肩向病房走去。
整个特护病区共占了三层楼,而整个二十三层病区却只住了三个人,除了向玘一个病人,另外就是他们这两个陪护了。这里的每个病房都是套间,而且装修的奢华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怕是五星级酒店都及不上这里。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踏在上面绵软无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明亮的光辉,将整条走廊照射的亮如白昼。在这强烈光线下,陈诺听到周围“嗡嗡”乱响,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焦躁,走到病房门口,向玚伸手握住把手,轻轻扭动,“咔嗒”一声,门缓缓开启,陈诺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玚……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向玚听到声音后下意识转身,转到一半时却突然停住,俊朗的面孔一半暴露在光明里,另一半仍然掩埋在昏暗中,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许久,他完全转过来,才说:“我们是孪生兄弟,配型很成功,而且心脏源并不好找,小玘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若知道了,会有多难过,你清楚的。”陈诺也说不出来在说这句话时是真正为了向玘着想还是只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当然也希望向玘能活下来,但如果代价是要向玚用命去换,那么他情愿向玘还是死了的好。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向玚说得坚决,却也透着恳求:“阿诺,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你要对小玘好,要比对我还要好。”
“我要怎么去对一个害死你的凶手好?”陈诺睁大眼睛。
“我并没有死,我的心脏跳动在小玘的胸腔内,他会代替我继续活下去。”
“那不一样!”
向玚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夹,黑色的皮面已经略显破旧,四个角也已经因为多年使用地摩擦而蹭去了皮,他打开,盯着内侧看了一阵子,竟痴痴地笑起来:“一样的……”
那天晚上陈诺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做着梦,他梦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学校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落下,远处是小提琴的声音,悠远而深长。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身上的卡其色风衣被风吹得扑扑翻飞。
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好得过分的日子里,他遇上了向玚。
其实开始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走在他前方的那个背着书包的黑发男孩,学校里的亚洲人并不稀少,也没有什么好好奇的。
道路一旁的梧桐树后突然蹿出来一伙儿人,大概有四五个的样子,快速跑到那黑发男孩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揣下他的书包,拔腿就跑。
男孩被他们拽的一个惯性扑倒在地,下意识去支地的右手蹭掉一块厚厚的皮去,露出粉色的肉,渗着血丝,他却并没有在意身上的伤痛,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追了过去。
“喂!别追了!”陈诺在后面大叫。他是知道那帮子人的,所谓学校里的大哥,没事就爱欺负新来的外国留学生,书包被抢去也就罢了,这样追上去,搞不好再被划上几刀,更是不值得。
那男孩却越追越远。
一伙儿人左拐右拐溜进了两栋教学楼中间的缝隙里,男孩没有多想,跟着就拐了进去。那伙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为首的转过身,恶狠狠瞪着他,“兄弟们,给老子好好教教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剩下的人听到命令,扔掉书包,书包一直滚到墙根儿,上面沾满了灰尘,他想要扑过去抢,却被两个人拉住胳膊,整个人都被生生掂了起来,他们扭住他的胳膊,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他痛得一身冷汗,五官都扭缩在了一起,来不及挣扎,就看到眼前寒光一闪,接着肩头火辣辣地痛。
他们仍不过瘾,又把他按在地上,刚开始拳打脚踢,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老师,就是这里,有人打架!”
那伙人听到声音,立刻扔下他撒腿就跑,因为跑得急,也没在意这方圆几百米,根本没有老师的踪影,待他们跑远了,陈诺才从树干后面出来,疾步进去。
只瞧见那男孩根本不顾他血肉模糊的肩头,正奋力向他的书包爬去,最后一把将书包抱进怀里,伸手在夹层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钱夹来,打开看了一眼,又将钱夹贴在胸口,仿佛是放了心一样。
“你是中国人?”陈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问。
男孩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陈诺见他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怀里的钱包上,就在他面前蹲下,问:“里面有不少钱吧?”然后安慰般的拍拍他的肩头,“下次不要把钱包放在书包里了,也不要带这么多钱来上课,就算真的被抢了或者丢了,也不至于太心疼。”
男孩低下头,小声道:“不是……这里面只有不到50镑……”
“那你还去追个什么劲儿啊,丢几个钱是小事,被弄成这样多不划算。”陈诺架起他,“我先送你去医务室包扎吧,看看肩头这一刀,可真是下了狠劲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感激道:“谢谢你帮我。”
“客气什么,我们是同胞嘛!对了,我叫陈诺,你呢?”
“我叫向玚。”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进入对方生命里。
在很多年以后,他们已经成为了这世上最最亲密的伴侣。
是夜,如水的月光透过半透明的乳白色窗帘射进房间,如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在屋内。卧室里的一片旖旎春光还没有彻底散去,被褥尚且带着爱的余温。
白色的羽毛被下,他们相拥而卧,向玚才告诉他:“那天我并不是为了那50英镑才追过去的,而是因为那钱包,是小玘送给我的。”
小玘……向玘……陈诺经常听他提到这个孪生弟弟,却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是照片。
他抬手打开床头的壁灯,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黑色钱夹,打开,指给他看:“这就是我的弟弟,多么神奇,他就像是另外一个我。”
暖暖的橙黄色灯光下,陈诺眯起眼睛才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年轻的面孔上带着青涩,像是邻家的大男孩。他与向玚的长相几乎是分毫不差的,可笑起来时的样子却是截然不同,如星斗般璀璨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暖,那是向玚在学生时代都从来没有流露过的温暖。
在这一路陪向玚走来的短暂数年里,他看着他褪去青涩,在名利场里染上一身浮华,看着他明亮的眼眸子写进深沉。二十二岁,他拿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生活费,孑然一身踏进赌场,他的朋友都曾不止一遍地劝解他不要如此玩命,他却一意孤行,谁料他竟由此起家,平步青云,就连道上黑白通吃的Bean都对他的胆识佩服有嘉,还让兄弟们称他一声二哥。
四年,他只用了短短四年,就走到了许多许多人一辈子都攀不上的巅峰,俯视众生。
他创立的R.E.集团,在短短四年里的迅速崛起,不断强大,也成为商业界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