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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九章

木人半夜穿靴去,石女天明带帽归。她怎么能想起这么两句话来呢?冰凉漆黑的夜里,她本来应当为这两句话哭泣,反而却咬着舌头乐了。那种场合下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语言,她当时思维狭窄,呼吸困难,大脑一片空白,因为那是要凌迟她的刑场。

她被不由分说地粗暴地推上了绞刑架,她用手抓住绳结,想问清为什么,她想死个明白。可是周围的力量十分强硬,他们用拳头猛击她的头部,想让她昏厥或变疯,以便顺利地绞死她,可是她的脑袋经过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后,象孙悟空的猴头一样刀枪不入,不仅打不昏她,反而头脑更加清醒灵活,脖子已经被套上绳索了还适时地想起了这么两句非常贴近的偈语。

悲剧,就是在最不应该的时候用最不应该的手段将最美好的东西毁坏掉,昨天她还是最美好的,被慷慨地饰以花冠,涂上金粉,今天便突然翻脸,将她变成一张纸当众撕毁扬向天空。然而,撕碎了,扬弃了,随风飘散了,留给荒野的依然是纸的结晶、洁净还是净净的洁、洁洁的净。她的心里太难过了,几乎无法走出文字,木人和石女的洁净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本质,无论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想象予以侮辱与损害,她们依然是纯洁无暇的。当石女被记者?被艺术家?作家?算了,反正是一些不甘寂寞的人,这些人热衷于风月场上的烟草粉脂,他们把自己的兴趣爱好投射到石女身上,把她描绘成一个夜出偷情天明归的失贞少妇,她也只能苦笑,打人的石头砸到坚硬无缝的鹅卵石上,反弹回去只能伤及投掷石块者,被打的人坚如磐石却痛彻心底,挨打就是因为强硬吗?无论你是什么,因为你是强梁,是秀木,是皎皎者,你就必须挨打,这就是天理,也正因为如此,你才成了强梁、秀木和皎皎者。

一个敲钟人,因失足而掉下高耸的钟楼,在跌落的途中他没忘最后看一眼大钟,自言自语地说:“刚好十一点半。”这好像是叔本华在他的那部伟大的巨著中提到的例子,他欣赏这位敲钟人临死时的冷静与客观,赞赏人生将死亡置之度外时主观意志变为客观意志,I看ME的境界,在死亡的途中能说如此不相干的一句话,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其实不然,敲钟是他终生的职业,一种即时的职业习惯的反应,更深层的核心问题是,他知道,天国的大门12点关闭,而他落地时11:30分,他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在天国大门关闭之前赶到,这是一种信仰的力量,是对上帝、对善、对美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只要能来的及进天国,死亡就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终极的关怀、最高的善、由衷的幸福,由此而生出超然于死亡之外的美感。

她把绞刑架当做单杠攀援。她轻轻跳起,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横杠,努力将身体向后仰望,天空以飞快的速度向她聚集,蓝天推着白云,白云拥着太阳,里面拥挤着多少精灵暂时来不及叙述,因为这一切离她的眼睛太近,就在她仰起的脸上奔涌,甚至带着万马千军竞技场的喧闹,如果不是太阳带着火热的笑容把这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欢乐色彩,她就会吓得僵住在绞架上,不用等着执行就自行回归了。然而天空所给予她的绝不是胆量,而是信仰,来自绞刑架下的歌声绝不会有一丝的颤抖,但也不是高亢,而是“回家”(绿袖子),她会顾及到死后的面容神态和身体姿态,并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比如精心地化妆、选择衣服、裙子和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最好能做一次最后的美容。她一定会让自己在洁白玫瑰的舞会上成为主角。

她再次重复这个动作,用双手吊住布满粗陋尖砺铁疙瘩和红绿色铁锈的横架,这些扎手的粗砺一定是焊接时火星喷溅冷却后的作品,因为用于死亡,故而没人想到需要磨掉,因为这点小小的磨痛在巨大的死亡面前如同汽车在干旱的泥土路上驶过,扬起一股满天沙尘其中的一粒而已。然而恰好赶上太阳从云团后转出,将明亮的光芒投向这股黄尘,霎时间一道天幕带着生动的光、声、色、电各种效果合成一部天上人间的奇景,这一粒沙尘在这道金色瀑布中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太阳,它光芒四射,把阳光的所有喜悦通过磨砺传导进她的手心,她的血液因为补充进了大量的太阳元素而沸腾起来,她把身体向上举起,做了一个翻转动作,快乐的天空随同她一起翻转,迅速旋成一个巨大的星云团,象刚倒入黑咖啡中的白色奶昔被搅拌出的第一圈螺旋环,或象夹了巧克力的花卷,象一种夹心棒棒糖,是一团毛线球,这团线的线头系在她的腰间,绕了七圈打了一个七朵花瓣的结,她拉着这团线旋转,越转越快,被高速搅动起来的牛奶咖啡,很快她就旋潜入了旋涡的中心焦点,这个点一定有个很专业的物理名称,她不知道,她是快速旋转进入的,在人们看来,这就是死亡的入口,是黑洞,深渊,她曾坐在黄河壶口瀑布边的岩石上,静静地感受过那个黄色漩涡的恐怖,除了死亡想不出来另外一个可以对自己稍许有点安慰的词语,可是一旦身临其境,唯一没有的感觉就是恐怖和死亡,因为螺旋形的旋转,空气是充足的,而且是大量的新鲜的带着清香的氧气或别的什么令人心怡的气体,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在那个神秘点上消失的时刻,唯一的感觉只是幸运、幸福和快乐。

为什么要拉着毛线团进入呢?是对尘世的不舍吗?她之所以勇敢的向下旋转,她知道里面是奇迹,是天方夜谭中的实景,可是她还是要系着毛线团,不舍的不是荣誉、爱情和王位,而是对尘世的眷恋,也许她天生就是离不开土地的植物,或许她还对什么抱有一线的希望,一线就是全部,有这么一线希望就永远不会迷失自己,无论到了何方世界,最终还是会回到有着希望的地方,尽管这希望里面充满了谎言、伤心、泪水、鲜血,希望是上天对人类惩罚的一个手段,一个无法摆脱的无所不在的终身惩罚。

向心力拉着她迅速消失在螺旋的极点,象子弹、钻头、蚯蚓、种子、带着一丝微弱的牵拉力,很快便进入了不动之中,一种绝对的静止,她想这是进入了中心奇点。失重,失控,没有了方向感。一点幽光慢慢清晰,是系在腰间的七瓣花,罩着七圈光晕,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诱拉着她,跟随着它继续行进,不近不离,很快又有了方向感,她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背离着希望,面对着光明,出口处是七个同心圆,七朵洁白花瓣组成的巨大穹窿——另一个宇宙。由这里遥视人类居住的那个宇宙,绞刑架上悬吊的圆圆的绳结悠闲自在地荡在那里,海上日出,海上升明月,海中维纳斯的诞生,人类的所有存在都源自对这绳结的想象。

由于她过于客观地漠视这具不能御风而起的躯壳,她病了,其实病的很厉害,人体之灵莫不有知,这是孔老夫子告诉她的,可是她却不肯去认真的体会,当你的意识在欺骗你自己的时候,你的身体却不会欺骗,它诚实地依照刺激——反应的公式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实话实说。

她的肩背部自小就被打上了一个烙印,她天生的羞怯就来自这里,她不肯游泳,不肯去公共浴池、不肯穿坦胸露背的时装,不肯与陌生人说话,它让她从小就觉得她与众不一样,它带给她的自卑感使她产生了与人类天生的隔阂,她清晰地记得它长在她的左背部。这一天早上醒来,她的背部被一颗铁钉子穿入,连呼吸都不敢都不能,她被告知这种彻骨穿心的疼痛来自右背部的青蓝色的烙印,它有巴掌般大,具体形状变化无定,莫测难猜。剧烈的咳嗽让她嗓音喑哑,整个胸部象被强盗夜袭的麦地,大概地将完整的麦穗抢走之后,剩下的遍野狼藉,一根根麦芒倒插正刺地占据着本应均匀宁静地呼吸领地,坑坑洼洼的泥泞中满是屈辱的浆液,在自她倾诉中咕咕哝哝地冒着气泡水泡。

她自信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能听懂肌体的语言,她在昏热的朦胧中静静地聆听,毛线团已经拉尽。潘朵拉的盒子空了。执着于虚妄却认为希望,绞刑架下玩单杠,可心里却装着胜利与失败的计较,由此折磨忠厚的躯体,因为躯体不会用幻想让自己受骗、解脱。

可怜的凡胎在受着痛苦的煎熬,破棉絮带着白色的寄生物包围着她,大老鼠的眼神闪着同情的泪光,她的手心无力地握着一只蟋蟀,让牠尖利的蠕动提示她的感觉神经的存在,她心里十分清晰地意识到:死刑即临,判决与执行将在统一时刻。

没到天黑的时候天却黑了下来,尖利的警笛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间景象,报道说厄尔尼诺现象将再次降临地球,这警笛声是开道的锣声,象古时皇帝出巡的“回避”,它包括在“厄尔尼诺”之中,它在大声地提示人们:我来了。只可惜,人们的理解不是天象而是昨天的报道,天气预报说了没有雨,雨是被天气预报保管的吗?天气预报是上帝心情好的时候对人类的一个宽厚的微笑,人却自以为掌握了上帝的规律,那只大老鼠说她真可怜,她给牠起名叫“克罗地亚”,牠说牠喜欢,叫起来不难听,她说难道你不比她可怜吗?牠说牠的快乐是她的躯壳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她们都在等候着下雨,太低的云压抑着病痛的胸膛,舒畅的呼吸需要一个空间,她只需要一个呼吸空间,克罗地亚,你能帮助她吗?

牠说:我用自己储留了一千年的胡须向你保证,不呼吸才是人的真正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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