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来她必须要解释一下“叭嗒”这个代名词的意思，以免发生误解。这绝不是一个贬义词，“叭嗒”作为词义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个象声词，比如象征一滴水从高处落下“叭嗒“一声，然而它又深藏着一个宇宙真理：许多偶然性都是带着”叭嗒”出现而后引出了必然的结局。因此且勿忽视了“叭嗒”声，否则就会失去天赐良机，与好运失之交臂。
她努力成为“叭嗒”中的一个“叭嗒”，以她20年的学业作为入伙的条件和资格，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前去应试，刚一张口她的聪明就适时地机敏地发挥了作用让她立即闭上了嘴巴，糟糕，语言不通。她满面羞惭地僵在那里，说则不清，听则不行，两套语汇象两种语系，需要翻译需要解释更是在互相排斥，她原来庆幸自己一无所有后剩下了知识和智慧，没想到她的知识成了生存的障碍，她的语言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必须重新选择词汇才能得以表达还谈不上准确，常常互相凝视着莫名其妙。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世界好象刚刚对她开放，她与——她们恍若隔世，她们满不在乎地接纳这个世界，却十分在乎地接纳了她和她的知识。她好奇而满怀悲壮地听着她们的每一个故事，有时她会为她们偶然冒出的一个不该说出口的词语而脸红，但很快就取得了谅解。她知道那是因为她们受到了太多的伤害，于是她就选择一个美好而深刻的词语去抚慰她们受伤的心灵。她们不赞成美人鱼的做法，面红耳赤地认为应当杀了新娘夺过王子和本应属于自己的爱情，“没什么意思，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灵魂不值得，把王子劫到龙宫变成鱼人，那多痛快。灵魂谁见过？都是知识分子编瞎话骗人的。嘻嘻，不包括你。”她红着脸想解释的更深刻一点，想想她们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真理有时就在不守规矩的人那里，逻辑思维推不出真理这已经是被结论证明的了。
“叭嗒”们不在乎垃圾的质量和份量，吃不在乎用也不在乎，犬儒主义哲学用褴缕的华贵在这里表现着自己的脱俗与深刻。她们没有格言警句去束缚自己的手脚，也不用虚伪的自尊去掩饰知识的缺欠，更用不着神圣的荣誉去衡量自己在世人心中的分量和地位，她们被扒光、撕碎、扔进垃圾场，翻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将随手拣来的金色锡纸做成一个漂亮的心型贴在自己的脑门上作为首饰，她们自由自在地表现着自己的本能，把自己训练得比动物还要机敏与风骚。她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墙壁门窗对她们来说根本不是障碍。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没问题，转眼之间就让你满足。比如：你想照镜子吗？一蹲一起之间一个小小的镜子就会顺着她的袖口滑进你的袖口；想润肤吗？两手在空中虚拟地一抓，一瓶大宝就在衣服前襟里天天和你见面；只要她爱你，她就为你充当警犬，完全是自愿的；如果她恨你，你就要遭受皮肉之苦，让你知道她为什么恨你。这一切的前提就需要回答一个问题：服不服？或者你回答她，或者她回答你。
她可能生来脑后就有一块反骨，总是不服权威和强者，象一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谁怕谁？（这首歌的歌名叫“铿锵玫瑰”）在她们对峙的时候，她们明显的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可是却把她们扔进了一个角斗场中。互相打量是第一道程序。她对自己是否能给别人第一眼好感还是充满了自信，从小到大，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没有被打或骂的遭遇。这或许是得自于她的过于矮小、胆小和怯懦，但却让她在一种误解中增长了自信，以为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爱她，她也爱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她毫不设防地永远把全世界的所有陌生人都当成朋友，因此她打量陌生人的眼神中永远不会出现“怕”字。有一则报道：一个三岁男童误入虎笼，迈着蹒跚的步态牙牙学语着直接奔向老虎，他把老虎当成了爱他的玩具，要抓到手里和牠玩耍。老虎吓傻了，随着他的前进而向后倒退、乜斜了一眼不服却驯顺地趴下了。男孩儿的被吓晕了的父亲醒来后冲进去抱起儿子逃脱，老虎一见来了对手，斗志猛起，扑向父子……结局是悲剧。她的故事中没有父亲，于是她就和因她天真的爱而被“吓”傻了的老虎成了朋友。她歌词中的“谁怕谁”往往都是这种结尾，她不怕的那个谁永远是假想中的敌人和空洞中的黑暗，她脑后的那块反骨也是一块假的软骨。打败一个三岁的孩子有损于老虎的威风，但这个孩子能说不是打虎英雄吗？
她成了一个“叭嗒”，夜深人静时听着“叭嗒”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地汹涌澎湃，常误以为是天在下雨或雪在融化，其实是自己在流泪或别的“叭嗒”在做梦。做梦成了这里日新月异的变化，她说过她有解噩梦的本事，但是，噩梦是精灵，它总是躲着晦气走。“叭嗒”们只要吃饱了就不做噩梦，别管吃的是什么，汤里挑出烟头晾干了，可以钻木取火过过烟瘾，也赛过神仙的。所以她们常常在梦中保持着一份独有的窃喜，相信奇迹随时都会出现。
她将父亲留给她的聪明和母亲给她的善良糅合到一起为自己做了一件得体的外衣，她看的出来她们喜欢她的衣着，她们围拢在她的身边请求她再讲一个故事，就象她的每日临睡前的儿子。她把她们当做她的孩子，认真地倾听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每一件事情，帮助她们寻找事情之所以发生的合理性因素，让她们在宇宙和谐的必然性中得到解救。她成了她们梦中的观音菩萨，为了得到观音菩萨的拯救，她们将不在乎变成了在乎，甚至在乎与她们共存的老鼠家族是否脱贫，后代营养是否得到保障？她们的进食量明显得到抑制，控制感官欲望也成了她们自觉的思考和实践的课题，她们将垃圾场清理改造成一块园地，引来了众多的蟋蟀、蜻蜓、蝴蝶和蝉。她们无意中占据了人类文明的发祥地，重新开始了从猿到人的进化。
透过密林空隙偶尔有阳光渗入，她们并排躺在陇上不分彼此，她欣赏着老鼠从她们身上跑过象跳百米障碍，她还为它发过冠军奖牌——一块“偷”进来的蛋糕。她长时间的观战为一对蟋蟀的输赢做裁判，用不偏不倚的公平去止息战争。一滴泪水静静地滑过夜空，象一颗流星带着陨落的巨大悲哀划破夜色，曾经四海难为水，却落得一个“叭嗒”的命运。她知道自己不想做“叭嗒”，却为自己成了一个“叭嗒”而不再悲伤，看着自己坐在乱石丛中，“叭嗒”们倚草而立，倒真的象一个落草为寇的山大王。《圣经》说，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任何人身上发生。一个连生活都不懂的小女人竟然成了江洋大盗，横刀立马，张牙舞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竟然是她？一个化学博士的另一张面孔？那个让全城乃至全国的老百姓胆战心惊的大盗是她吗？真是千载难逢的一劫！她对着夜空哈哈大笑，象京剧里的花脸，她多想让自己是寇，甘心情愿地盘踞着垃圾王国，可是她不是寇！她为林冲流泪。
如果她是寇她该多么幸福啊！她会忍受一切屈辱和羞耻，她也会满不在乎地抢吃垃圾，拣吸烟头，打架斗殴，称王称霸，象她的那些可爱的“叭嗒”们那样，她的眼泪“叭嗒”、“叭嗒”地响彻山谷，是普罗米修斯滴向万丈深渊的鲜血的空谷回音。天哪！您看一看她，您的不愿为寇的女儿。她和自己挣扎，撕开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肝脏抛向秃鹫，她愿意承受和普罗米修斯同样的苦难。她的祈祷如愿了，她获得了读书的权利，这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线，生来就烙印在她的掌心。它清楚的显明，只有读书她才能活着，任何一个稍稍有点灵性的人看她的手相都这样提示她。
一个人当确知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的时候，死亡才能成为真正的诱惑。这使命是天赋的，是预知的，是一种全身心的感知，是一种生物本能。当一个父亲完成了他最小儿子的婚礼之后便会溘然长逝，，或者是意外或者是久伏于体内从未发现的疾病猝然发作。一只实验白鼠患了癌肿，它为了自己那一群刚出生的小白鼠能平安度过12天的危险生长期，竟然一口口吃掉了自己的癌肿直到第12天的早上才平静地死去。高加索山顶传来的轰鸣夜夜震荡着她的耳鼓，随她同往的红旗在她心底铺展着它的谶语，日日夜夜，时时分分，传达着千年的口令，告诉她宇宙的秘密。
奇特的旅程刚刚开始，眼前突兀着一座座异峰，似隐似现，亦真亦幻，巨大的云雾形成气团紧紧地包裹着她，推动着她，不由自主，脚下迈动就是道路，巨大的诱惑不是确知还是未知。她使劲抱紧她的书，去输出，去寻找不知存不存在的确知，转换一种活的形式和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