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元日,赖三给我送来一个桃符,他仍旧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这是我给姑娘新刻的,挂在帐门上驱鬼辟邪用。”
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阵阵肉香争先恐后往外钻。
我迫不及待接过来,道谢:“你总请我吃肉,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你有什么需要的么?”
他挠挠头:“倒没什么缺的……”
我想了想,对他道:“你等等。”
打开卧榻旁的红漆彩绘木柜,我迟疑了一下,拿了双靛青色的棉靴。
“我看你脚的尺寸应该能穿下这双鞋子,”我把靴子递给他,“这个送给你吧。”
他连连摆手:“不用了……”
“怎么,你是嫌弃我的手艺吗?”我佯怒,对上他惊奇的目光,不禁有些赧然,“是啊,是我亲手做的啦。”
他感动莫名的样子,双手接过:“自从离家从军,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做新鞋穿呢。”
有一股热意在我的脸颊升腾,唉,罗姑娘,这份谢意只能我帮你接受啦。
——
送走感激涕零的赖三,我望着打开的柜门怔怔发起了呆。
柜子里整齐摆放着五双颜色各异的男式棉靴,算上方才赖三拿走的一双,总共有六双。
这些都是罗姒依亲手做的,针脚细密,走线工整,看着都觉得蕴含着浓浓的情谊。
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邵洮吧,在她被歹人骚扰的萌生死意的时候,是他把她拉回了春意融融的人间。
她把一颗少女脆弱而敏感的心交付与他,并得到了他的承诺,娶她为妻。
她来乌那的时候是想着什么呢?
大皇子与六皇子的帝位之争即将开始,京城的腥风血雨已经无可避免。
成王败寇。
六殿下的母亲是她的姨母,故而罗家必然是与他生死共依。
六皇子胜,罗家全族富贵荣华。
六皇子败,面临的是灭族的噩梦。
而罗姒依的命运则更加未卜,大皇子对她多年执念,届时她恐怕想囫囵自尽都不可能了罢。
所以,她带着她为他做的鞋子远途而来,心里必然既忧且喜。为滞留京城的亲人忧心,为即将见到心上人而悄然欢喜。
我摸了摸鞋子缎面上的暗纹,长长一叹。
如今,邵洮对待我的态度的蹊跷和称呼上的理所当然已然真相大白。
他不避讳男女之防,他亲昵地唤我姒儿,他为我制鞭,他对我要他称呼我李茵毫无置疑完全像哄小孩般包容笑纳,这一切都是因为……
罗姒依是他年少时就已认定的恋人,是他自认有责任照顾周全的未过门的妻子啊!
我揪住衣襟,心跳急速,无意识深呼吸,心里像是有个声音在一遍遍的大声呼喊“天呐,我的天”。
前世我从未谈过恋爱,到了这里之后连情况都还没摸清楚就多出了一个未来的夫君。而且——
想起他湛湛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气度——
啊,这样的人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好吗?
这几****走起路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有时还会无意识地痴痴发笑,就像得了傻笑的病一样。
是啊,这就像是走在路上捡到了一大块金元宝,咬一咬,还难以置信啊。
——
“姑娘,姑娘,”绿绮冲了进来,“邵江军回来了。”
“啊?!”我被她少见的高分贝唬得一跳,“回来就回来呗,哥哥不是说也到时候了吗。”
她喘了口气,眼睛晶亮:“邵江军说要拔营南下!”
……
……
绿绮有条不紊地收拾箱笼,我跑出帐外去寻邵洮。
这是怎样繁忙但有序的景象。
到处可见来来去去的士卒背着鼓囊囊的包袱小跑着奔向队列,辎重营把辎车排成长长的队伍,有人不间断地向上面搬着帐篷,锅釜,衣物,粮食……
我奔向将军帐,路过一名正在奋力把一袋高粱面扛在肩上的士卒,又差点撞上正在巡查整顿队列的木世俭,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邵洮的身影。
灰扑扑的世界霎时像是有了光亮,这光芒几欲灼痛人的眼睛,周遭的嘈杂亦仿佛一瞬间消隐无踪,这世间只余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像是一帧无声的画面,于无声处动魄惊心。
我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睛,像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在他下马趋步过来的时候呆立在原地无法挪动。
“邵洮,”我呓语般轻唤。
他捉着我的手肘把我带离人流穿梭的密集处,低声道:“一会儿淮之与我将兵分两路,他前去沐幽,我们去凉州。这一路极为凶险,如今既与大殿兵戎相见,我等身家性命已与六殿下系在一处了。而且昭国已乱,故而倒无需等到有虎符才能发兵了,我便与众将商议——夺回凉州。”
“嗯,”我倒是不太吃惊,六殿向来主战,如今既然已经撕破脸,自然不用像先前那般踌躇隐忍。
“只是苦了你,”他摸了摸我的发,“随军征战难保不会危及性命,可是如今昭国内乱在即,敌我难辨,把你送到哪里去都不能放心……”
“只是衢州府尹乃是我旧时同僚,我已同他说明若我……你可去寻他。”
若他?若他怎样呢?
我心里惶惶,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不要丢下我……”
他笑了笑:“……自然不会。”
——
以前从没想到,行军打仗是这样的。
整支队伍长达数里,有马的骑在马背上,像我和绿绮一样能坐车的坐车,既没坐骑也没车驾的则只能步行。
故而,整日下来只有一字可形容——慢。
一开始我还兴奋地看看冬季的草原的风貌,或者观察诸人的行迹,待到两个时辰后,景还是那个景,人还是那些人,着实令我感到枯燥难捱。
而且,古代的辎车虽有布帘遮挡,风雪难侵,坐久了还是会觉得冷得身体都要僵掉。屁股也咯的又麻又痛。
呲,我忍不住抽气。
又忍了会儿,我对驾车的赖三说道:“停一下。”
他一拉马缰止住车驾。
我颤巍巍跪着笨拙地挪出马车。绿绮早已下了车,搀住我站在地面上。
短暂的麻痒过后,我跺了跺脚,原地踏步数十下,身体终于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