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拿起那净瓶,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半天。她的嘴角带着个略带惊异的赞叹的微笑,转过头说:“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这么好的东西。”
杜润秋一听,来了精神,从丹朱手里抢过那净瓶,左看右看。“真的?是不是古董?是不是值很多钱?”
丹朱笑着说:“可别摔了,这东西当然值钱。只不过……”她脸上的赞叹之意变成了深思,“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又仰起了头。“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个地方?”
杜润秋这时候才想起他们来的目的,连忙伸手闷住自己的嘴,又朝丹朱和晓霜一个劲地指手划脚,弄得两个女孩莫名其妙。晓霜奇怪地问他:“秋哥,你干嘛,你在演猴戏啊!”
杜润秋拼命地压低了嗓音。“喂,刚才有人进来了,你们忘了?这个人一定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呢!”
丹朱朝前方瞟了一眼,说:“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过了,一个人也没有。这里池水映着月光,比外面可明亮多了,如果有人的话,一览无遗。”
杜润秋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确定了没人,才大叫了一声:“啊!真是闷死我了,总算可以大声说话了!”
竹林的尽头,仍是石壁,陡峭如削,高达五米。这就是个死胡同,只有刚才他挤进来的那个狭窄的岩缝,再没看到别的出口。杜润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大呼小叫。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真会穿墙呢?跑哪去了?啊?这人跑哪去了?”
一阵风刮了过来,这里半夜的气温原本就是零下几度,丹朱瑟缩了一下。“我们回去吧,好冷。”
杜润秋“啊”地一声。“怎么?这就回去?我得把那个人揪出来!”
晓霜伸手搂住丹朱的肩膀。“好啦好啦,比起找人,丹朱冻病了问题更多,她身体不好,可别真生病了。”
杜润秋啧啧地说:“哎哟哟,你们两个感情真好,看得我都嫉妒了!”
他脱了大衣,披在丹朱身上,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贼抓不住也算了,别真把人冻病了。这里的医疗条件,可会治死人的。”
丹朱却说:“贼?贼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但没偷东西,还留下这个东西?”她摇着手里那个净瓶。“这贼可真奇怪,是不?”
他们沿着来的路,一路走了出去。凌晨时的雾气浮动,寒气逼人,三个人都罗罗嗦嗦的。杜润秋脱了衣服给丹朱,那冷可不是假的,上下的牙齿都在打架。晓霜和丹朱搂在一起,也在不停地倒吸冷气。
“这里连只鸟……都没有。”杜润秋抖抖索索地说,“地方太差了……要山没山,要水没水--阿欠!”他打了个大的喷嚏,“咱们天一亮就走人吧,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是南方人,只爱吃白米饭,他们天天吃面食,我受不了啦!”
晓霜叽叽咕咕地说:“是啊,豆子也没看见了。”
杜润秋呆了一下,才想起豆子就是那只黄猫。这天冷得都快把他的脑子都冻得结冰了。一转念间,他脑子里也浮起了一团疑云。是啊,豆子呢?最后一次见到豆子,是杨翰抱着。接下来……杨翰死了,他就再也没见过豆子了。
丹朱和晓霜也停下了脚步。很显然,三个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晓霜声音发颤,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豆子……你们谁后来见过豆子?”
这是一句废话,当然没有人见过那只黄猫。杜润秋已经仔细把自己的记忆筛了一遍,确实,就跟那天晚上他是最后一次见到杨翰一样,他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豆子。一只猫,一只家养惯了的猫,在明知道方圆百里都没有可吃的东西的情况下,难道还会偷偷溜跑?
“……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丹朱的声音也在抖,她跟晓霜两个抱得更紧,“下午的时候,我的手镯掉到草丛里了,我过去捡,我好像……好像看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看样子冻得不轻,“我只是扫了一眼,不过……我好像还闻到了什么味道……现在想起来……”
她不用说完,杜润秋也明白了。他反而镇定下来了,只是声音因为冷,仍然控制不住的发抖:“在哪里?你还记得地方吗?”
“大概……还记得吧。”丹朱迟疑地说,“现在去?我……快冷死了。”
“反正就在平房后面,去了马上回去睡觉。”杜润秋决心速战速决,“你冷我更冷,女人身上的脂肪天生就比男人厚。”
丹朱想笑,却笑不出来。三个人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丹朱站在小平房前面,皱着眉头想了想,指了指说:“这边。”
小平房后边都是半米深的枯草,白天看起来黄黄的一片,感觉除了破败就是萧瑟。杜润秋在地上捡了根木棍,用手电照着,在枯草里拨弄着。很快,木棍就碰着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像是一团猪肉。
杜润秋背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冻得跟支冰棍差不多,背上却又发烫,那感觉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再被夜风一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把手电递给丹朱。“拿着。”
杜润秋扔开了木棍,弯下腰,伸出右手,摸到那团软绵绵的东西,一狠心,拎了起来。丹朱手里的手电,正好照在他的手上,顿时,晓霜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叫声把千佛峡的黑夜都给震破了。
手电的光在抖动,因为丹朱的手在一直抖。杜润秋看清了手里拎着的东西,那是一只皮毛很漂亮的黄猫--果然是失踪的豆子。
豆子死得很惨。它是被人给活活扼死的,小爪子上的指甲都掉了几个,应该是在挣扎的时候折断的。让杜润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豆子的一对眼珠竟然被抠掉了,只剩了两个干了的血洞,让豆子的小黄脸血迹斑斑。
活生生的一幅恐怖剧的场景,骤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
晓霜不再叫了,却开始哭了。丹朱朝小平房那边瞟了一眼,平房里有几间已经有了灯光,大概是里面的人听到了晓霜的叫声,打算出来探个究竟。
马爱莲第一个跑了过来。她披着件军大衣,穿着条肥棉裤,头发蓬乱,一脸慌慌张张的表情。当她看到杜润秋手里拎着的豆子时,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张着嘴只会喘粗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过了两分钟,彭怀安也奔来了。他一看到豆子就楞住了,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杜润秋总算听到他说话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彭怀安开口。彭怀安的声音很低沉,有些嘶哑。
“豆子死了?怎么会?”
他这话问得很古怪。杜润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拎着一只可怜的死猫不放。这时候,龙勇来了,他没穿警服,只穿了件厚毛衣,却没看到他有冷的表示,杜润秋只得在心里感叹一声,还是警察训练有素,身体也棒。
龙勇总算把杜润秋手里的豆子接了过来。他把软绵绵的豆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杜润秋很是佩服他的勇气。杜润秋认为自己宁愿看人的尸体也不会愿意看豆子的尸体。
“可怜的小东西。谁干的?”龙勇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豆子只是一只猫!怎么会有人恶毒?把它弄死了,还把它的眼睛挖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穿过千佛峡的夜风,飒飒地响着。
杜润秋突然发现,自从他来到千佛峡以来,就没看到过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每天都是阴沉的,灰茫茫的一片天,灰蒙蒙的石壁……唯一的亮色就是河流两边红黄相间的榆树。不,更绚丽多彩的颜色是有的,但都深藏在那些黑暗的洞窟里,被描绘在石壁上,远离阳光。
杜润秋坐在千佛峡洞窟入口处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抓着一把枯草在那里玩。黑箱车终于在这天早上姗姗来迟,龙勇也有事可做了,一切似乎终于进入了正轨。可怜的豆子被埋掉了,毕竟,总不能让法医来帮一只猫验尸吧?
马爱莲和彭怀安都坐在办公室里。两个人都面色苍白,表情呆滞。马爱莲曾经一度恢复过的热情和好心情,好像又完全不见踪影了。
晓霜的脸出现在门后,她朝杜润秋招了招手。“秋哥,坐那干嘛,我冲了三杯奶茶,过来喝杯,暖暖身子。”
对于早上只吃了一个冷大饼的杜润秋,这话他爱听。杜润秋跳起来,急急地跑了回去。
房间里很暖和,还弥漫着一股奶茶的香气。晓霜和丹朱正一人捧着一杯在喝(她们带了充足的零食!),桌子上除了给杜润秋留着的一杯,还有一样东西。
昨天在那个美丽的池塘边上找到的“净瓶”。
杜润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滚烫喷香的奶茶。他的两眼却紧紧地盯着那个净瓶。他并不怀疑丹朱说的--那是观音菩萨的净瓶。他在足够多的图画和塑像里见过同样的东西,属于观世音的“标志”的羊脂白玉净瓶。
瓶插柳枝,抛洒甘露,不就是观音菩萨最基本的人间形象吗?
“丹朱,这净瓶真是个宝贝吗?”
杜润秋自认这句话问得并没有问题,但丹朱却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掩着嘴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她笑够了,才说:“秋哥,你这话真像是孙悟空说的。”
杜润秋呆住。“这话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过西游记吗?”丹朱笑盈盈地说,“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弄得没办法,只好去南海找观音菩萨帮忙。观音对他怎么说来着?她说,我这净瓶里的水可以灭他那三昧真火,只是你又拿不动瓶儿。若是派善财龙女跟你一同前去,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贝,你倘若骗了去,又到哪里去寻你?”
她说起来宛转玲珑,巧笑嫣然,杜润秋听得只是傻笑。丹朱话头一转,又说道:“我家里有几位长辈,对古董非常内行,我也懂点皮毛。你看这瓶子,高有半尺,是用一整块的羊脂白玉雕出来的,先不说上面的雕花有多精致,光这块玉已经是价值非凡了。看看这块和田白玉,几乎看不出什么瑕疵……这净瓶,可真应了你那句话--真是个宝贝!”
杜润秋舔着嘴唇,搓着双手,小声地问:“那……值多少钱?”
“羊脂白玉,白玉之最。”丹朱轻轻地叹了口气,“上百万吧!”
杜润秋差点把杯子里的奶茶都洒了出来。“多少?多少?你再说一遍?不会是冥币吧?”
“去你的。”丹朱笑着说,“我是认真的。”
杜润秋吞了一口口水。“那……我们把这宝贝怎么办?”
晓霜捧着杯子,一直笑。“秋哥,你跟孙猴子一样,存心不良。怎么着,是不是想昧下来给自己了?”
杜润秋整了整脸色,一脸严肃地说:“当然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丹朱摇了摇头。“秋哥,这净瓶来得实在是太蹊跷,我们先放着吧。有些东西很邪门的,别为了钱丢了命,那可不值呢。”
她说得很是认真,杜润秋也无从反驳,只得闭嘴。只是一瞬间,他似乎隐隐地记起了什么,好像在什么时候,谁提醒过他一句什么?他又想了一想,却想不起来了,只得先把这个问题扔到一边。
“我们要不要告诉龙警官他们那个崖缝里面的事?”晓霜问。
丹朱摇摇头。“说什么呢?告诉他们,那里有个小湖,有个竹林,有几块石头?”
杜润秋忍不住笑了。“说得是,只要没发现尸体,警察才不会管呢!”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有点什么模糊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并不清晰,却让他不安。他不明白这不安来自于何处。
晓霜注意到杜润秋有点木然的表情。“秋哥,你怎么了?”
杜润秋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却串不到一起。其实,我觉得事情还没完。我有种感觉……杨翰的死应该只是个序幕,真正发生的事我们并没有看到。还有豆子,它死得很惨,也很莫名其妙,谁这么恶毒要去杀只小猫,还要挖它的眼睛?”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对了,对了,我想到了,豆子的死,是不是因为什么邪术,要用它来害人的?”
晓霜跟丹朱对望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晓霜拉长了声音,说道:“秋哥,胡说八道。没有人害人用猫的!一个不小心,你的邪术恐怕就会害着你自己!不过……”
她的声音放轻了,“如果有只猫在护着你,我又想要害你,那我肯定会先设法把那只猫给弄死的。”
杜润秋被她那冷森森的腔调吓得不轻。他记得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说的是黑猫能镇邪。“你是认真的?你真的认为豆子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死的?”
丹朱和晓霜又互相看了一眼。丹朱说:“秋哥,你想想,这个地方这么荒凉,这两天路又不通,肯定不可能是外人来干的。就算有个虐猫恶魔,这地方这时候也太不合了。所以,杀死豆子的人,肯定就是住在千佛峡的这几个人。水月观音总不会跟一只猫过不去吧?难道这豆子会发神经,去壁画上抓她的脸?”
杜润秋“嗨”了一声。他的丰富想象论坛又开始发挥作用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这猫最喜欢杨翰了,说不定在水月观音杀死杨翰的时候,豆子也在!它说不定就对着水月观音的脸用爪子抓了过去……所以它也死了!”
丹朱反驳说:“那豆子也该死在第三窟啊,怎么死在外面了?还有,豆子能跳多高?它能窜到水月观音的脸上?那都快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了!”
杜润秋对她的反驳,没话可说。想了半天,他总算想出了一句话。“也不是没可能,你想,也许水月观音真的从上面走下来了呢?”
正在这时,有人在“笃笃笃”地敲门。杜润秋一个激灵,朝丹朱和晓霜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才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龙勇。龙勇脸色发黑,眼圈也是青的,像是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杜润秋看到他那脸色,再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的黑甜一觉,暗自得意。
“你们都起来了?到那边来再录个口供吧,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杜润秋“啊啊”地答应了两声,说:“好好,马上来,马上来。”他突然想到那个瓶子还在桌子上,本能地不愿意让龙勇看见,也不想让他进来,用自己的身子把门给遮住了。
龙勇也并没怎么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好,我在那边等你。”
杜润秋等他一走,就把门关上了。他一回头,看到那个净瓶早不见踪影了,嘿了一声,说:“你们两个手脚还真快,我是白做小人了。”
丹朱柔声地说:“我倒不是在意它值多少钱,只是它来得实在奇怪,我们还是先留下来吧,看看情况再说。”
杜润秋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笑了。“什么事拿给你说,就合情合理。放在我嘴里,就变成了俗人了。”
这次龙勇的手下来了不少,两个法医,三个警察。办公室临时让出来,给龙勇用,这时不但龙勇在里面,还有一个作笔录的警察。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龙勇坐在桌子后面,一张脸深深地藏在了阴影里。
杜润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龙警官,有什么快问吧。”
龙勇“唔”了一声。“那边,你那天的笔录,你签个字,就可以走了。那两个女孩子呢?叫她们也过来签个名。这地方不是小姑娘可以久呆的,快走吧。”
杜润秋完全呆滞。他已经打点了满腹的话来应对,但龙勇这番话让他彻底没了作为。旁边那个警察把笔录拿了过来,杜润秋匆匆扫了两眼,随手签下了大名。他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们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出去?”
龙勇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但脸上却一点表情也不变,只是淡漠地说道:“你们三个,整天想看这想看那的,是不是跑出去想玩侦探游戏?”
“我们是看到有手电的光,所以出去看看的。”杜润秋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着龙勇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点端倪来。他当然也早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消失在崖壁里的神秘人,就是马爱莲,彭怀安,龙勇这三个人中的一个。丹朱和晓霜跟他睡在一屋,自然是不会是她们。三选一,这个单选题已经是非常好选的了。“但是很奇怪,那个人走了一段路,就突然地消失了。”
龙勇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的光芒闪动了几下。“竟然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找到了他吗?”
杜润秋有些失望,当然这也是在情理之中。龙勇是个有经验的警官,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他给试出来了,人家还当什么警察?
龙勇对那个作笔录的警察说:“小林,你去把笔录给两位小姐,让她们看过后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