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负众望
我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周,当我再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了,当语文老师高老师在学校里碰到我的时候,见我头上贴着一大块纱布,微微一愣,眼神似乎闪过一丝不安与自责,迟疑着上前问我道:“你的头怎么啦?身体还好吗?我当时不明就里,笑着应道:“没什么事,挺好的,谢谢老师。”高老师略微尴尬地摇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喃喃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多年之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得以知道当时将我的反革命言论举报到县教育局,酿成轩然大波的人恰恰就是这位孱弱的高老师。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对当年的那场劫难早就不萦于怀,但得知举报我的人居然是高老师时,心里仍然震惊不已。按说高老师是历次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被人举报才被划为右派,虽然积极改造,但每当运动一来就被作为典型,被拉去批斗,历经折磨,一生尽毁。本来对这种行为应该深恶痛绝才对,为什么反而比什么人都积极地举报别人呢?联想到,古往今来,凡是叛国投敌的汉奸,背叛革命的叛徒,屠杀自己的同胞,残害自己的同志往往比敌人更加凶狠、残忍,心里既震撼又疑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似乎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种现象,不知道这种现象是不是全体人类都有的通病,还是中国人这个特殊的群体特有的劣根性呢?很想知道有没有人对此现象做深入系统的研究。
原谅她吧,从高老师眼神中透出的一丝不安和自责,我能知道高老师心底里还是个善良的人,一切都怪那个人类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扭曲了整个民族的人性。其实高老师的一生极其不幸,五七年那年,二十一二岁时候的她,师范毕业,分配到教育系统工作,年轻热情、天真幼稚,不知人心险恶。当时****在******的授意下,发动整风运动,号召知识分子向****提意见,帮助****整风,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小姑娘单纯无知,不知那是引蛇出洞的阳谋,信以为真,结果被人举办,不断上纲上线,被划为右派,受尽磨难,大好的青春岁月都在农村劳动改造,刚谈好的对象也自然告吹。后来虽然摘帽平反,但已经是人到中年,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五几年的大学生,算得是很难得的人才了,要是在正常的国家,在正常的年代,高老师应该是事业有所成功,学术有所成就,有个爱着她的丈夫,一、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平淡而快乐地度过一生的。不幸生在一个错误的国度,活在一个错误的年代,高老师最终终身未嫁,早早病退之后,晚年收养了一个弃婴,也由于先天隐疾,终至夭折,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无亲无故,一个人郁郁寡欢,孤苦寂寞,又多病缠身,颇为凄凉。据后来同学张丹生告诉我,高老师死后没有留下任何财产,也无多少积蓄,还是老校长出面,向老师们和她生前教过的学生募捐,送走高老师最后一程,葬礼上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师和几个学生,场面极为冷清,我当时由于身在法国,没接到通知,后来闻之,不禁唏嘘不已。高老师一生孤苦凄凉,愿她在天堂安宁、快乐吧。那里没有政治运动,没有告密、举报,没有游街、批斗更不需要改造。如果有轮回,希望高老师慎重万千,远离这人神共弃的地方,投胎到一个正常的国度。中国有风险,投胎需谨慎。切记,切记!
在我病倒在床的一个礼拜里,全县的中小学校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起爱党、爱领袖、表忠心的活动,我们学校是“肇事者”,自然不敢怠慢,各个课室的黑板上面,毛主席的画像高高挂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万岁”等红色标语贴满墙壁,与我们胸前鲜红的红领巾交相辉映,在一片红彤彤的教室里,充斥着狂躁、癫疯与无知,而在我的心里这一整片的红色还隐隐地渗着一丝丝的血腥。盯着挂在墙上的毛主席的画像,我抚摸着还隐隐作疼的眼角,心里暗暗发狠,对着画像,暗暗哼道:“哼,我就不信你真的能万寿无疆!”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里暗暗地盼着伟大领袖早日死掉。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一个人早日死掉。
时光流逝,滑稽、荒诞的爱党、爱领袖表忠心活动在学校也逐渐式微,很快就到了学期末了,七月流火的夏日的一天,突然学校的广播又传出了久违的低沉而肃穆的旋律,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我禁不住心头一喜,心脏嘭嘭直跳,难道我心里期盼的哪一刻终于来了?难道天公显灵,我的预言终于成真了?大家突然听到这压抑、沉闷、肃穆、哀伤的旋律,都是心头一震,一片寂静,我却心头犹如小鹿乱撞,兴奋莫名。
世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死的并不是我心中期盼的伟大领袖,而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朱德委员长,虽然朱德的名字在当时我们这些小学生听得不多,但从《朱德的扁担》这篇课文中我们知道了这个人,也知道他也是****少数的几个伟大领导人之一。虽然不是心里所盼,略有所憾,但毕竟也是个大人物,根据年初周恩来死时的经验,接下来一个礼拜,又可以不用上课了,又可以到处游荡撒野,尽情挥洒我们欢乐了。后座的张丹生早就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用笔偷偷地捅了捅我的后背,对着我挤眉弄眼,喜悦之色跃然脸上。
不出所料,接着下来,又是停课一个星期,更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连讨厌的期末考试也不知何故取消了,这可乐坏了我和小同学们了,连最后的一点压力也消失不见,我们更加地玩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谁曾想到,大人物的死居然成了我们欢乐的盛宴,快乐的节日!
当时我们的玩耍是哪样的尽兴,心情是如此的舒畅,以至于张丹生最后不无感叹地说:“要是那些大人物都死掉了就好了……”大人物们居于庙堂,高高在上,住着豪宅,吃着特供,指点江山,为所欲为,不可一世,动用一切宣传手段,颠倒黑白,强行洗脑,以为草民愚钝、好糊弄,不辨是非,还在对他们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不知道可曾想到,天下苦秦久矣,无数江湖草民们正在日思夜盼,盼望着他们早日下地狱哩。
一九七六年,那一年虽然遭受了人生最悲惨的劫难,却也是我童年最欢乐的一年,虽然我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但是少年心性,玩耍永远都比学习快乐。九月一日,学校准时正式开课,但是暑假玩疯了的我们根本收不回心性,老校长一如既往地坐了最后一排压阵,老校长颇有威严,同学们都不敢造次,这可苦了最爱玩耍、最调皮捣蛋的张丹生了,五十分钟的课时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有一次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忍不住悄声地对我嘟囔着道:“怎么还不死掉啊?”我微微一怔,问道:“什么死掉?谁死啊?”张丹生望着墙壁,向上边努了努嘴。说来惭愧,虽然我们心里均盼着大人物们死掉,但是所知道的大人物实在有限,除了死去的那两个之外,就只知道挂在墙壁上的那个了。我心里好笑,随口应道:“快了,快了。”心里却道:“原来不止是我,其它的人也都在盼着他早掉死掉哩。”
果不其然,话犹在耳,没过几天,学校的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旋律,低沉,压抑,哀伤的旋律在我们耳里却如聆仙乐,盼望多时的张丹生按耐不住,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哈,又有人死啦……”我赶紧站了起来,用手捂住张丹生的嘴,生怕他和我一样,说出什么反革命的言论,内心却抑制不住地一阵狂喜。
这一次果然是“不负众望”,曾经被我恶毒攻击的伟大领袖在我们的期盼中终于“永垂不朽”了。在******的追悼会上,在悲壮、低闷的旋律中,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教导主任站在礼堂的讲台上,声泪俱下地向我们宣读悼词。(老校长由于受到我的牵连,被降职处理,由教导主任暂代校长职务)冗长、乏味的悼词加上教导主任沉痛、缓慢的语速,夹杂着悲壮的旋律背景,混杂着我们兴奋的心情,使我心里产生出一种诡异,魔幻而不真实的感觉,我偷偷地游目四望,见张丹生正悄悄地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同学,向我这边撇嘴,眉眼嘴鼻泛着笑意,显然他已经站得很不耐烦了,正在想着一会之后能到那里玩耍,我心里知道,其实张丹生和其它同学们对死的是谁并不在乎,心里兴奋、高兴的是又可以不用上课,可以尽情玩耍,而我除了高兴之余,还有一种类似于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有一种先知先觉般的得意。教导主任沉痛的声音伴着哀乐继续在礼堂里回旋,我悄悄抬起头,望着竖在讲台上大幅的画像,心里不由得暗暗撇嘴不屑:“说什么万寿无疆,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还不是照样一命呜呼。”
若干年之后,当我稍微长大了点,读到了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的时候,不禁掩卷感叹,我和故事里的那个小男孩何其相似,只是结局却如此不同。小男孩轻轻的一句真话,戮穿了一个大谎言,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成为一个敢说真话的小英雄,而我,尽管高声的说出真话,不仅得不到认可,反而被痛打一顿,差点酿成大祸。为什么会这样呢?多年来我一直思考着这问题,是不是几千年的高压统治,已经让这个民族丧失了辨别真伪的能力?是不是多年的宣传、洗脑,残酷镇压,竟致国人变得笨蠢如猪,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还是这个民族一贯奴性,丧失了说真话的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