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伙人回来时尚沉浸在慢节奏的假期中，均是懒怠，做事儿都提不起神，一个个弧有半年长。但回来就是年前，赶上公司此时事情最多，不过给了半天回神儿的功夫，一个个又成了加班达人。
财务做年终报表，小孩儿仔仔细细的算，不敢差了一分一角，多少精力花出去只为了资产负债所有权益对等。沈斯南皱着眉毛在电脑前一坐坐大半天，审着数据做预算。行政那边也整天忙的脚不着地，池先更别提，打回来那天沈斯南统共也没见过他几面。
有时候晚上十点多看着他办公室灯还亮着，寻思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自己手底下小孩又有电话打过来，说是哪个报表不知道怎么做，接着电话又无奈转身，只来得及瞥见那人投在玻璃墙的影子。
大白天则连他一个影子都瞥不见，好歹抓着人问怎么回事，小秘书一脸睡眠不足的黯淡低沉，瞅着面前的是沈斯南之后一扭捏成了含羞带怯，抿着小嘴笑了笑：“池总这两天专注卖笑。”
……倒也算是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想趁着这时候谈下年后的几桩生意，天天卖笑跟人吃饭开会。中国饮食文化，所谓吃饭开会，或是单纯的吃饭、和开会，或是一边吃饭一边开会。前者极少，后者良多。
于是接连几天池先生不仅觉睡不好，还得天天这场来那场去往胃里灌着酒。
假前两天终于见着人，沈斯南正和审计的人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他行色匆匆的身影，跟人重约了个时间，赶忙追上去：“池总！”
“嗯？”池先步子也不停，只回头瞟了一眼，“办公室说。”
那边秘书已经看见他们俩提前帮着拉开门，池先接了秘书手里新印出来犹温着的一打资料，低头翻看着一面走进去，沈斯南转头跟人笑了笑，跟着步入。
“什么事儿？”
池先一张脸单薄苍白，眼底一圈阴影，沈斯南垂着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年终的一些决算需要你看一下。”
“你定吧。”池先伸了个懒腰，仰上身半躺在椅子上，目光从纸上移开落在一边沈斯南脸上，对他笑笑：“没什么不能信你的。”语气清浅，带了点无所谓的笑意。
沈斯南脑中转过一些东西，犹豫着开口：“晚上有空？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池先直视着他，仍旧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公事私事？”
“公事。”
“嗯，”池先低应一声，目光移回去，低头看着资料，“晚上九点以后我有时间，到时候给你电话。”
“好。”
一连几天加班，晚上池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沈斯南已经睡过去，幸好睡眠浅，手机震了几秒被摸到手里，偏过头因为不适应强光眼睛略微睁开又眯起，滑屏解锁扣到耳边：“喂？”
“是我，”听出是池先的声音，沈斯南一手撑着桌子坐起来，左手揉了揉脸，眨几下眼睛，前面电脑已经自动休眠，动一下鼠标，看清右下角时间：9：50。
摸过左手边杯子，喝了一口凉水，感觉冰凉从喉头滑至胃部，一时被激的咳了两声。
“刚吃完饭，你在哪？”
“咳，”沈斯南捏了捏鼻梁，“在办公室。”
“嗯？还在办公室？”那边停顿片刻，“我去找你。”
“喝酒了么？司机送来？”沈斯南站起来松松肩膀，话未说完，听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一时只有那头电话里嘟嘟的忙音声。沈斯南揉了揉鼻尖，电话扣到桌子上，低头开始收拾桌上一摞文件。
如果仔细去看，能分辨出那是从公司成立至今的一部分财务报表，按照整理人的逻辑顺序排列整齐，上面是黑红两色笔记，以及用铅笔画出的表与表、数字和数字之间的联系。中间几页折角，几张贴了便利贴，特别标注出来。
能看出是花了很大精力做出的东西。
晚上十点钟整层楼里都已经没有人，沈斯南去卫生间洗把脸醒神儿，回来估摸着池先应该快到了，想着这个人不知酒喝成什么样，醉没醉，准备去迎一下。
结果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电梯里池先依着墙，半合着眼睛的模样，双颊犹有点红，可见是确实有些醉酒。感觉到电梯停了，他抬眼瞟了一眼，而后站直了身子，沈斯南向他伸过手想要扶他，池先轻轻闪身避了一下，从他一侧走出去。
沈斯南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而后淡然一笑，跟在后面走进去。
“有什么事儿要说？”池先话音仍旧带着一点醉酒意思，发音有些慢，非自控的有点拖长了调子，只是走路仍旧沉稳有力，步伐一点不虚浮。
池先走起路来姿势总非常好看，他腰背挺得很直，衣服因为身体轮廓被撑出好看的形状，步子踏的沉稳且绝不拖沓。看着池先向自己走来，哪怕只是远观，都有种压迫感。
沈斯南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察觉他与之前的明显不同，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像一只眼前有猎物，随时保持着捕猎状态的矫健的猎豹，他平日并不会在沈斯南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在今夜酒后减去了掩饰。
“公司以前的财务是许记负责。”沈斯南淡淡说来，叙述句，池先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嗯了一声，坐在沈斯南的座位上，抬头看着他。
他眼中夜色深深，什么神色也看不分明。
沈斯南停顿了一下，把桌上整理好的一摞材料向他推了推：“我整理了一下以前的东西，发现很多账务不明。”
“所以呢？”池先一眼也没瞟向那些数据，仍旧直视沈斯南。
“资金流向出了问题，换言之，许记偷了你的钱。”
一瞬间的沉默。
两人四目对着，沈斯南轻轻的呼吸，池先微微皱起眉头，片刻后觉得十分可笑一般嗤了一声，挑着眉毛笑开，他转了一下椅子背对过沈斯南，看着窗外夜色。“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知道你和许记不和。”
“你不信我。”依旧是陈述句，淡淡一句道来，我已经将证据摆在你面前，这些复印件只要你想全都可以找得到原件，何况数据怎么能说谎话？
你却连看也不看就下了定夺。
你只是……不信我。
“信你？”池先食指一下一下扣着椅子扶手，“相信是许记背叛了我？”
“难道你自己用钱的时候没觉得不顺畅过？”
“沈斯南，许记跟我的时间远比你长，你还记得”我不记得……“我们曾经分开五年”原来如此……“权利对你很重要？”
……什么？
“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利，这样陷害别人？”
更大的……权利？
“啊，或者是我之前举动让你产生什么误解？以至于你不满现在的身份，想要站到别的什么位置？
池先忽然低低笑开，他脚尖点地又转过来，微微偏着头，像是发觉了什么有趣事情似的，带着嘲讽望着沈斯南。
他的眼神非常凉薄。
他是……一贯如此么？我竟是才发现。沈斯南忽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然而仍旧试图挣扎，我不信，我不相信。
我不信，他不信我。
“池先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我并不知道，沈斯南，就如同你，是否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心头忽然窜起怒火，沈斯南一把拿过桌上杯子扔向他，：“你王八蛋！”
我如果贪图权利，为何要来帮你？！
我如果改变了，为何在日本允你那般亲昵？！
我不曾懂过你吗？！我们何曾不是一个眼神就互相理解，是谁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是谁背叛了？！
是谁辜负了？！
是谁抛下了谁？！
玻璃杯子里尚有水，在空中转了一转，水全都抛洒出来，映了泠泠月光，尽落在池先衣服上，余几滴打湿了沈斯南的手指，沾染了池先的睫毛。杯子击中了池先的胸膛，而后滚落下来，在地上砸碎成几片。
清脆的破碎声，像表明某种态度一般干脆。
池先连避都未避，眼睁睁的看着杯子砸过来，任由它砸到自己身上，跌落在地上碎开，破碎声音都沉寂下去，才无所谓的擦掉脸上的水珠，扯了扯嘴角：“沈斯南，太难看了。”
沈斯南指尖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被水冰了一下。
是，太难看了。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再应对起来为何还是这样恶形恶状。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敛了所有外漏的情绪，拿起桌上的一摞报表，“好，我辞职。”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另一边，将东西全都扔进了碎纸机里。
成百上千的数字，日夜相处的信赖，顷刻间化为乌有。
池先一直一只手抵着额头，未说一字沉默看着。待纸张全部变为纸屑，方开口说：“我今晚有点喝高，明天我们再……”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沈斯南清浅开口将他打断，而后挑了一下眉毛微微笑开，那是旖旎如春天，非常漂亮的一个笑容。两人隔着四五步距离，他双手插在兜里，定定看了池先一眼，耸耸肩重复了一遍，“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也未免……低看了我。
世上没有什么爱情，是让人甘愿踏着自尊也要攀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