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未走出这院子,他一直觉得这院子还算宽敞,但到了外面,才觉得那院子哪里说得上宽阔,恐怕连狭小也算不上,他住了大半个月的地方,竟是一个大院子的小旮旯角落。
那大院子冷清肃穆,一砖一木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敬畏,暂不说那高达数丈仰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到顶部的正殿大厅,也不说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凭空让人生出渺小感的大理石地面,更不说那几颗粗的能头脚相连躺下两个人的伟岸松柏,光大殿下数十丈远的地上放置的三个丹炉,连两只最小的丹炉都有两个大人一般高。
少年宛如乡下孩子进了城里,震惊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中年男子似乎有意慢下来让少年看个够,笑容间似乎颇有几分得色,他缓声道:“这丹炉殿不过是轩辕城极小的一部分,等你到了那正殿,岂不连路也不会走了。”
少年朝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少年才有的欢乐,中年男子微微一怔,脸上多了几分柔和之色,道:“如果呆久了,这里跟家也没什么区别。”
少年听到“家”字,脸色一变,痛苦中流露出几分惘然来,这个先前还很熟悉亲切的字,这时听来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那中年男子嘴唇紧闭,面露尴尬之色,但他抬头间忽然微微一笑,手指着天空道:“你看那儿。”
少年抬眼看去,不由一窒,那湛蓝天空上,有几只白色的鸟,托着优雅的长爪,轻轻地翱翔着,天是那么蓝,蓝地没有一丝忧愁,鸟是那么的自由,自由地没有一丝烦恼,仿佛连空气也清甜了几分,中年男子一边走一边道:“这是白鹤,品行孤傲,志向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全天下除了连云山,也只有轩辕城才有。”
少年道:“真好,它们一大家子。”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不再提起这些睹物伤神的事物了。
“驻守青川镇的何勇发现你的地方,恰在青川镇往西牛镇去的官道上,莫非你是要去投奔江南的逍遥门?”
少年紧张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随即镇定道:“不是的。”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你不必紧张,不会因为这个而赶你走的。”
中年男子微微一顿,看向少年,表情严肃起来。
“何勇虽说是我轩辕城的人,但带人回城,无论如何都要查清来历。你身上携带着逍遥门的入试令。”
少年大急,见中年男子看向自己,忙说道:“我爹本打算让我来轩辕城的,可惜没有入试令!这才去了逍遥门,我爹也参加过轩辕城的入试呢,没通过是他的遗憾,我要替他完成。”
中年男子微微错愕,神色一缓道:“逍遥门虽比不上轩辕城,但也是实力大派,你去了未必不好。”
“先生!”
中年男子回头,少年突然又跪了下来。
“你叫郭旋是吗?”
少年点点头,说:“先生,现在距离逍遥门入试日期恐怕不长了。”
“这事无碍,我与逍遥门还有几分交情,他们定会关照你的。”
郭旋脸涨地通红,扑通一声,头磕在地上,说:“先生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道:“你可知道,逍遥门只要有了入试令,就有九成的把握成为弟子,但我轩辕城却不同,入试令不过是参加考试的一个资格,以你的实力,十有八九会被刷下来,到时候错过了逍遥门的入试岂不误了前途!”
郭旋迟疑了一会儿,又磕了一下头,说:“请先生答应。”
那中年男子立在当地,兀自想着什么,心里道:“风寒感冒与孢子袭击差别甚大,何勇一个入门弟子,又没有什么亲戚,这孩子跟他没有关系,可他为什么执意一定要把这孩子送到轩辕城来呢!”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郭旋,神色严肃道:“你可想好了?”
郭旋道:“请先生收下我!”
中年男子五味陈杂,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不对,中年男子道:“郭旋,按照轩辕城传下来的规矩,哪怕是掌教的亲生儿子,也要通过入试才能正式踏入轩辕城,我已经求过掌教真人。”
中年男子微微一顿,郭旋的眼神渴望地看过来,中年男子袖子里取出一枚印有龙的铜牌子。
“谢谢先生。”郭旋接过了入试令,铜质表面传来干燥的温暖,是中年男子手心的温度。
“今天我带你去山下入门弟子居住处,至于五天以后的入试考试能不能留下来就全看你了,资质差些无妨,更考验一个人的品性。”
郭旋点了点头,这从未谋面的中年男子似乎多了几分亲切和蔼之意。
这一路郭旋都沉默着,他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中年男子收回了入试令。
中年男子也默默不语。
轩辕城繁盛而威严,这地处云深大陆东北部巍峨九重山上的修仙门派,此刻已到了初秋,殿宇楼阁在秋高气爽中更加宏伟,穿过了不知多少重院,走过了不知多少大道长阶,路过之人均和气的打招呼,中年男子却只是点头含笑算作回答,终于来到了山门前。
那“轩辕城”三个大字提笔在器宇轩昂的山门上,笔势犹如滔滔黄河绵延不绝,但笔锋却似巍峨高山庄严肃穆,恍若那没画眼睛的巨龙,似乎轻轻点上一笔,就要地动山摇,飞上九重天去。
往下望去,便是几十步一台的石砌台阶,山下渺小处,可见几处手掌大小庭院,隐隐有炊烟悬在上面,中年男子负身面向山门大字,山风徐徐吹来,他衣襟猎猎作响,长身而立,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良久,中年男子才道:“下面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
郭旋有些不舍,中年男子忽然袍子一展,伸出一只手到郭旋面前,郭旋看去,安静躺在掌心的,是那只熟悉不过的弹弓,刚伸手去拿,中年男子却收了回去,道:“照理说凡入我轩辕城者,一律不许自带武器,但这小玩意想必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唯一遗物,虽说是小玩意,但万不可用来伤人,留个念想吧。”
郭旋看着那熟悉的弹弓,眼前仿佛飘过了弹弓相关的场景,眼里不知是笑还是泪,若是笑,却比哭还难看,郭旋喉结动了动,紧紧抓住那弹弓,手背上青筋暴起,却是在颤动着,说出了他今天第二句话,也许是早就想问却迟迟不敢问的一个问题,道:“我爹呢?”
中年男子听到询问,似乎也有些终于还是要问到此事的意味,看向那满眼期待的郭旋,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了出来:“我们的人找到你的时候,你爹的尸体还在,但把你搬上车后,遭到了孢子的围攻,战场结束后,你爹的尸体不见了,也许已经。。”
似乎心里明明知道答案,从别人口里听到的时候,还是猛地身子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再抬眼看眼前的人,难道还会说谎吗?
良久,郭旋都站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最后却是猛地甩了甩头,把那弹弓收到了怀里,余光扫过,那中年男子一直默默等候,郭旋想:要不是这个人,现在自己在哪里呢?
“那大叔,你是谁?”
“以后你入了轩辕城门下,自然知道我是谁,若是没有拜入,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到了那时候,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就这样,郭旋跟着这个中年男子往山下的宅院踏阶而下,双腿走累了,却还得走下去,要是那至亲之人尚未离去,肯定能体谅到他的苦累,问上一句。
想到这里,便觉日后漫长的日子都要自己去独自面对了,凛冽吹来的山风扑打在脸上,更是荒凉,直到了最后一级台阶,那中年男子忽然停下,道:“这是轩辕城的规矩,除了本门极个别人外,外人及其他弟子都必须亲自上山下山,山梯虽长,一来为了彰显威严,二来为了锻炼本门弟子心性,今天既然领你下来,那就顺便说给你听听,就是入试弟子庭院了,你亮出入试令去,自然有人会安排。”
那中年男子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嘴微张了半天,说道:“一会儿你要是撞见了一个眼睛很亮的女人,千万不要一言不语,惹得她生气。”
“去吧!”
郭旋点点头,走下台阶,往庭院走去,走到半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中年男子祭起一柄红泪般的长剑,纵身跃上,长袍在风中飒飒作响,他双手做了诀,长剑应诀而起,“嗖”的一声,往山门飞驰而去,到了山门却不落下,反而朝轩辕城深处疾驰而去,这一纵一驰不过一息之间,当真令人目眩神疑。
他就是刚才口中所言的那个极个别人吗?
郭旋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已经不怎么清晰的城门,却觉得上书的“轩辕城”三字,愈发清晰起来。
那究竟是怎样神圣的所在啊!
比之逍遥门,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这样的话,留下来,总有一天能为父母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