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既对林黛玉情有独钟,同时又亲近喜欢过其他不少女孩子,有的还相互产生了一定感情,其中,特别突出感人的是他与晴雯的感情及其悲剧。
宝玉与晴雯的感情如何定性?这是一个需要重新审视的问题。宝玉与晴雯身份上有主奴之分,感情性质也不像宝黛爱情那样十分明确,至少就宝玉一方来说,鉴于他对晴雯感情长期带有一定朦胧性和不确定性,因而论者也是见仁见智,众说纷纭。过去,对宝玉与晴雯的感情性质,红学界主要有三种说法。
一为“友情”(或“知已”)说。较早持此说的,当以何其芳为代表。他在《论〈红楼梦〉》一文中论及晴雯与宝玉的关系时,便说她是“以平等的无邪的心去对待贾宝玉,就象对待亲密的兄弟和友人一样”《何其芳选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卷,第277页。。这虽是从晴雯角度说的,实际上意味着肯定宝晴二人感情只是“友人”或兄妹一样的友情,并不带异性爱恋的性质。此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到七十年代一直颇为流行,成为主流之说。直至前些年,还有一篇文章固执此说,认为宝晴二人的关系是“互相尊重、互相帮助以及互相引为知己”的关系,二人的感情只“是一种知己朋友之间才有的真挚的感情”,甚至对晴雯病危时向宝玉作出的热烈的爱的表白,也牵强地说成是“她的爱,是一种对知己的无私的奉献”陈桂声:《划破乌云浊雾的理想之光》,《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4辑。。
二为“爱情”说。早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太愚(王昆仑)就在《晴雯之死》
一文中指出,晴雯“心里”对宝玉“深藏着最热烈的爱”,并“把晴雯断作宝玉的第二个爱人”《红楼梦人物论》,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版,第32页。;其后,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中,蒋和森、白盾等人也持此说,如白盾就明确肯定“晴雯和宝玉之间”“产生了一种心灵契合、性情相投的纯洁的爱情”《红楼梦新评》,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55页。。
第三则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感情”说。此说回避对宝晴感情定性,只说晴雯“与贾宝玉建立了超越主奴关系的纯真感情”《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一《红楼梦》条,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255页。。至于这种“纯真感情”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抑或是其他什么感情,我们就不得而知。
相对而言,三种说法中,“爱情”说虽稍近于实际,可惜论者或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或是对宝晴二人的“爱情”热情赞美有余,冷静剖析不足,不仅没有对这种“爱情”的特殊性、有限性及其发生发展过程作出实事求是、令人信服的分析,而且无视宝黛爱情的巨大存在,避开了与宝黛爱情的比较或参照,只是孤立地谈论和赞美宝晴之间的“爱情”,就不免使人对这种“爱情”本身产生歧义或疑问。
在我看来,如果说宝晴之间的感情越到后来越显露出异性爱恋的性质,那么,这种爱恋之情既有别于一般少男少女之间的正常恋情,与作为宝玉生命支撑和精神支柱的宝黛爱情,更是绝不能相提并论,它本身能否叫做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也值得讨论。
尽管贾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有对一切年轻貌美女性“昵而敬之”的“意淫”天性,并长期厮混于珠围翠绕、脂浓粉香的温柔乡中,但他一生真正心心相印、生死以之地与其相爱的却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林黛玉。
作为贵族少男少女,宝玉和黛玉不仅出身、教养、志趣、禀赋、气质相近,而且两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相互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仿佛是一种“不可解”的天生缘分(所谓“木石前盟”,正是对这种“不可解”的天生缘分的神话式象征性解释)。但,宝黛爱情又绝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那种一见钟情或一见定情式的爱情,二人从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朦胧恋情,发展到肺腑相见、生死相依的深挚爱情,有一个相当长期、曲折以至痛苦的相互了解、相互试探和相互交心的过程,可以说经历了“完整爱情的所有自然阶段”。这种“完整爱情”,既有外貌的吸引,感觉的愉悦,天生的缘分,更有性情的契合,识见的一致,心灵的相通;既有丰富的精神文化内涵(如二人常常一起读书赏文、吟诗作赋、谈禅说悟等等),更有刻骨铭心、追魂夺魄的深度和强度,以至有时使人达到神魂颠倒、如痴如醉的情迷境地。
有人说,“一个人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经历了‘完整爱情的所有自然阶段’,他就很难再次热恋”〔保〕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78页。。此说是有点道理的。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在林黛玉之外,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爱情,“第二个爱人”。至于宝玉与晴雯的关系,尽管晴雯对他早已怀有“痴心傻意”,但长时期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单恋、暗恋;他后来对晴雯也产生了淡淡的爱恋之情,但由于种种原因,直到晴雯被逐之前,二人的恋情总是停留在可感而不可即的朦胧阶段和感性层面,彼此缺乏深层感情心理的沟通或交流,这种恋情非但不能与宝黛爱情相提并论,甚至与一般男女恋情也不尽相同。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宝晴恋情及其悲剧发生发展的全过程。根据小说情节线索,这一全过程大致可归纳为“贴字”、“撕扇”、“补裘”、“诀别”、“祭奠”五个阶段,下面试逐一略加分析。
一、“贴字”。在第八回的这一情节片断中,晴雯初次露面,宝晴二人感情也初露端倪。
二人虽是主奴关系,但在平时正常心态下,感情却亲密融洽。晴雯在娇嗔笑语的轻微埋怨和自我表功中,隐约流露出这位风流灵巧丫鬟对年轻多情主子的爱意和企图博取对方欢心的心理趋向;宝玉则在温情的关心体贴中表现出对晴雯的喜欢和亲昵,不过,这与其说是出自特殊的爱意,不如说是出自他怜香惜玉、“做小服低”的一贯“意淫”天性。
二、“撕扇”。第十三回的这段情节,实际起于“跌扇”,终于“撕扇”。这场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的冲突,起因虽与两人间缺乏沟通与谅解、各自存在某种浮躁和误解有关,实质却是一场始终贯串着人物微妙心理变化的感情冲突。扇子本是无情物,在宝、晴两个性情中人那里,却成为了爆发感情冲突的引线,平复冲突余波的媒介。
晴雯顶撞宝玉,与其说是出自奴婢对主子的反抗性,不如说主要是由于她对宝玉怀有“痴心傻意”,兼之性格刚烈,如同“爆炭”,因而不能容忍意中人对自己粗暴无理的感情伤害。至于晴雯对袭人的讽刺咒骂,虽也触及对方某些隐私或痛处,但这与其说她是自觉的反奴性,不如说主要是出自女性的“酸意”即嫉妒,因为她更不能容忍袭人亲昵地用“我们”一词把自身和宝玉紧紧连在一起。她嘲笑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并不意味着她鄙弃当“姑娘”(即“通房丫头”或侍妾),自己绝不屑于当“姑娘”,实际上这恰好证明她承认“姑娘”比包括自己在内的一般丫头要高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