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说话咬字“二”、“爱”不分，把二哥哥（贾宝玉）叫成“爱”哥哥，林黛玉笑她“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脂砚斋（《石头记》即《红楼梦》早期手抄本的评阅者）批语对此细节非常赞赏，并加以发挥说：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庚辰、己卯、戚序本第二十回双行夹批。
“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这个从一细节引而申之得出的结论，也可以看做是对《红楼梦》美女描写新鲜经验的一个概括和总结。这一结论，我们如果换个说法，那就是：完美无缺、十全十美的美人，并非“真正美人”、真实美人，而是理想化、意念化的美人，甚至是想当然地人为制作的美女“标本”。
中国文学描写美女源远流长。从《诗经》卫风的《硕人》到汉乐府的《陌上桑》，便是中国古代描写美女的诗歌名篇，或正写，或侧写，所写的“硕人”和罗敷，均是观者无不为之倾倒的天姿国色美女。继屈原之后的楚辞大家宋玉，则堪称中国古代描写性爱（作为性爱隐语的“巫山云雨”，便出自他的《高唐赋·序》）和美女的高手。他《神女赋》中的神女，也就是天上有地下无，“其象无双，其美无极”的绝色美女；在《登徒子好色赋》里，他不仅逐一描写了“东家之子”眉毛、肌肤、腰肢、牙齿之美，更特别强调了此女体态肤色美得绝对适度、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以上美女形象描写，无疑有夸张和想象，带理想化色彩，但作为民歌、辞赋，不仅完全允许，且有其独特审美价值。不过，再有价值的写法，如果陈陈相因，一再重复，也就失去新意，流于俗滥，而无视艺术方法、文学体裁的特殊性，把诗歌、辞赋描写美女的夸张、想象，依样画葫芦，甚至变本加厉地用之于叙事性、写实性的小说，那就更糟糕，不仅毫无审美价值可言，而且恶俗不堪，令人反感。被曹雪芹借石头之口痛斥为“千部共出一套”、“涉于淫滥”的清初“佳人才子”小说，对“佳人”即美女的描写便是如此。且看曾被誉为“创作别开生面”的才子佳人小说《宛如约》对女主人公的描写：
这如子生得脸儿雪白，发儿墨黑，唇儿通红，眉儿碧绿，身儿花嫣，腰儿柳弱，手儿笋尖，肩儿玉觯 ，眼儿比秋水还鲜……
一一罗列，面面俱到，像项项达标的标准美女登记表，可就是没有独具特色，没有自己个性，没有内在神韵，一句话，不像活生生的真实美女。此外，《平山冷燕》中的山黛，《好逑传》中的水冰心，也都是其貌无一不美、十全十美的大美女，写法也是逐项罗列，项项达标。美的标准，美的形态，以至形容词语，几乎如出一辙，或者大同小异（因篇幅所限，不再摘引）。虽是不同作品中的不同美女，其实都是按一个路数、一个模式拼贴出来的美女“标本”。这种美女“标本”，引不起任何美感，只能使人反感，其审美价值应是负面的。
生活中美女形形色色，除了孪生姐妹外（其实孪生姐妹相貌也有细微差别），不会有彼此长得一模一样的美女，同时也很难找到十全十美、完美无缺的绝顶美女。《红楼梦》打破“美则无一不美”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夹批。的美女描写传统，写美女真正贴近了生活，逼似于真人，从而“令世人换新眼目”（《红楼梦》第一回石头语）。群芳荟萃的大观园，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见的一个美女王国，更重要的是，众多美女大都来自作者“半世亲睹亲闻”，是他按照将“真事隐”去、出以“假语村”言原则，从生活深处“拎”进小说人物画廊中来的。她们像生活中的美女那样多彩多姿，各见其美，也绝不是十全十美，完美无缺，总多少带有美中不足的缺陷或“陋处”——这缺陷或“陋处”，从整体效果上并没影响美女形象之美，却使美女形象更逼近生活真实，并往往形成别具特点、别有韵味的所谓“缺陷美”。
《红楼梦》中的女一号林黛玉，乃“金陵十二钗”之首，也是大观园的一流美女。但她绝非完美无缺，恰恰有明显缺陷——她初进贾府，众人眼中便看出她有“不足之症”，说白了，就是身体不好，身子虚弱。人说林黛玉的美是病态美，这大致不算错，可千万别误会，以为她的美就在病本身。道理很简单，换个本身不美甚至是丑的女性，有“不足之症”绝不可能成为病态美，只会再增加一种病态丑。人们熟知的“东施效颦”越国美女西施因患心病而捧心皱眉（即“颦”之含义），同村丑女东施以为美，亦捧心效颦，而丑益增。参见《庄子·天运》。，典故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同时，“病态”而能为“美”，这“病态”还不能超过一定的“度”，即使是个美人胚子，病得皮包骨，除了以骨感为美的特殊人群外，大概谁都不以为美的。换言之，林黛玉原本就长得很美，气质风度也不错，有那么点弱不禁风之态，于是才平添一种病态美。作品第三回，宝黛初见，宝玉眼中的黛玉形象便是：“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施胜三分。”这段描写，形神兼备，动静结合，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带有观察者的主观感情，既极其传神、惟妙惟肖表现了黛玉的病态美，又可见出宝玉对这种病态美的感觉和欣赏。
提到黛玉，自然会联想到宝钗。在大观园诸姐妹中，两人才貌似在伯仲间，故人们常常钗黛并提，或有左钗右黛之说。但作为美女，钗黛美的形态却迥然不同，大异其趣：二美“一如姣花，一如纤柳”甲戌本第五回批语。；一个“鲜艳妩媚”，一个“风流袅娜”（见于《红楼梦》第五回）；一为健康美，一为病态美。宝钗“生得肌肤丰泽，举止娴雅”。如以肥瘦适度为准，宝钗有点偏肥——这似乎是缺陷，但又恰是她别具魅力所在，用现在的话说，宝钗长得比较丰满、性感。宝玉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便动了“想摸一摸”的念头，惋惜“这个膀子”没“长在林妹妹身上”，当他动情地见到宝钗“脸如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时，更“不觉就惊呆了”。这是从宝玉下意识、性意识角度，描写了宝钗比黛玉更富性感的健康美或丰腴美。太虚幻境中的“兼美”（“字可卿”）兼有钗黛之美，只能见诸梦幻，实际绝不可能，但说宝玉在一定阶段不同程度“兼爱”钗黛，并不算错。其实，女性只要不过肥过瘦，适当偏肥偏瘦都可能美，属两种不同形态的美，故自来有环肥燕瘦、各尽其妙之说唐玄宗贵妃杨玉环偏肥，汉成帝后赵飞燕偏瘦，两人体态不同，各有风致，都是中国古代著名美女。，《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回目，也确是把钗黛分别戏拟为“杨妃”和“飞燕”的。当下，有些人不从自己实际情况出发，不适当地过度减肥、整容，不仅可能影响身体，危及健康，也是盲目陷入审美误区——把体态美、面容美定于一型。君不见“韩剧”中一些“人工”美女，美是美了，过于趋同，却未免滑稽，总少了点原生态美女的自然和个性。
《红楼梦》描写的美女，不仅具有形态的多样性，更带有个人的独特性。“红楼”美女只是广义而言，美的形态、美的特点、美的程度不尽相同，即使某些方面互有相似之处，相似并不等于相同，何况更有其他不同之处，所以“红楼”众美中，还找不出两个写得一模一样的。晴雯是丫环中的一流美女，体态与黛玉大致属于一个类型，即窈窕型，“眉眼”也有点像黛玉（由王夫人眼中见出），但晴雯的“水蛇腰”不等于黛玉的杨柳腰，晴雯动辄“立起”眼睛骂人的情态和眼神，也绝不同于黛玉日常“似喜非喜”“泪光点点”的情态和眼神。从总体上看，晴雯也非完美无缺，她美中带点野性——这看似缺陷，又恰好表现了她特有的野性美，从而也与黛玉的病态美形成鲜明对照。袭人不及晴雯漂亮，大观园中算二三流美女吧，在贾芸眼睛“溜瞅”下，她的外貌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脸面“容长”，比之标准的瓜子脸，似乎算美中不足，但长得适度，并非一张马脸，因而也不失为另一类脸型的美。再看宝玉“仔细打量”的丫头小红：“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鬓鬓的头发，挽着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两人脸型、身材虽然相似，但给宝玉总的印象，袭人是“柔媚娇俏”，小红则是“十分俏丽”，美的韵味和程度均不相同。仅就体态的丰腴美而言，迎春的“肌肤微丰”，也近似宝钗的“肌肤丰泽”，但丰腴程度略有差别，所以脂批说是“不犯宝钗”甲戌本第三回侧批。。
美女的缺陷美，实质上体现了美女整体性的美，与局部性的个别缺陷或“陋处”的一种相反相成关系。生活中常常见到，一个很漂亮的靓女，却生就一对招风耳。招风耳是明显的缺陷或“陋处”，但长在靓女头上，不仅不觉得丑，反而使她增加了一种特殊趣味。美女脸上适当部位长颗痣，被人们叫做美人痣，情况也与此类似。《红楼梦》第三回，从初进贾府的黛玉视角，给初次登场的王熙凤描了一幅相对完整的肖像画，从头上到身上穿戴不必说了，且看她的长相气质：“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显而易见，王熙凤总体上是个风流俊俏、气度不凡的少妇，她的“丹凤”眼而呈“三角”形，单看或可算美中有“陋处”吧，但整体上看，却显出“凤姐之英气”甲戌本第十四回回前评语之“又”一。，与她威而不露的气度互为表里。鸳鸯在贾府大小丫环中，容貌也可算佼佼者，唯其如此，她才单被老色鬼贾赦看中，想要收房为妾，邢夫人“承顺贾赦”前来劝说，她“浑身打量”鸳鸯：“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锻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总体看鸳鸯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唯“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看似明显缺陷或“陋处”，整体效果却是因此大大拉近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鸳鸯仿佛就近在我们眼前，也使她的美增加了一种特殊韵味。不过，请注意，鸳鸯只是“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而不是满脸麻雀屎似的刺眼雀斑。
《红楼梦》描写美女的方式方法也破了旧套，独辟蹊径。包括才子佳人小说在内的许多传统小说，描写美女外貌的角度、手法都比较简单笨拙。人物一出场，即从叙述者角度，对人物外貌来一番客观介绍性的逐项罗列描写。而《红楼梦》描写美女，除了叙述语言中偶尔插入一两句概括性、印象性短句外，基本是都是像抓拍“镜头”一样，抓住情节中的某个戏剧性瞬间，借其他人物的眼睛看出，从其他人物的“视点”写出，因而美女形象描写，往往也多少带上观察者的主观色彩，同时，除对个别主角或重要角色有相对较完整的肖像描写外，对大多数“红楼”女儿，或是基本不写外貌，或是抓住人物外貌神态主要特征，寥寥写上几笔。这些情况，由上述分析已可见一斑，无须再赘。在此，倒不妨再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就史湘云多说几句。与钗黛相比，湘云不算《红楼梦》特别重要的角色，作品对她着墨也不太多，甚至没有正式描写她长相如何。但是，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的历代读者，如果说对钗黛二美褒贬不一、好恶不一（甚至有人为此激烈争论，“几挥老拳”）的话，那么，唯独对史湘云却未见有什么岐议，几乎没有说不喜欢的。她大大咧咧，冒冒失失，自然说过得罪人或欠考虑（如有关“仕途经济”之类话题）的话，更有一些人们意想不到的可笑行为，但读者非但不责怪她、嘲笑她，反而更由衷喜欢她、欣赏她。雪天赏雪，她与众不同，一身英俊的男士打扮，“越显的蜂腰猿背”，众人都笑她“原比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由此，我们才知道史湘云是个爱着男装、且带点男儿风度的“俏丽”淘气女孩。比之标准的大家闺秀之美，她的男儿风度也许有点出格，但这正是她特立独行的独特之美——近于现今颇为时髦的所谓“中性美”。湘云说话个别字“咬舌子”，则明明是个小小的“陋处”，但因为她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性格魅力，这一“陋处”反而转化为美点，使读者更觉娇音如闻，“俨然一娇憨湘云”跃然纸上。
这可谓“咬舌”（在此作动词用）一字，尽得风流，确实堪称写美女的大手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