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舒适地,像在我自己家中一样。而他,在横身在一张长榻上之后,便用他的好像是记忆中的声音开始说话了:“是的,我昨晚才听到念你的诗。它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愉快给我,我向你忏白,我不能有像你的《答客问》那样澄明静止的心。我闭在我的世界中,我不能忘情于它的一切。”
的确,这“无罪的囚徒”并不是一位出世主义者,虽然他竭力摆脱自己,摆脱自己的心。他所需要的是一个更广大深厚得多的世界,包涵日,月,星辰,太空的无空间限制的世界,混合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无时间限制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死者和生者的区别,一切东西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生物。
“我相信能够了解你,”我说,“如果你能够恕我的僭越的话,我可以向你提起你的那首《一头灰色的中国牛》吗?遥远地处于东西两个极端的生物,是有着它们不同的性格,那是当然的,正如乌拉圭的牛沉醉于Pampa的太阳和青空,而中国的牛彳亍于青青的稻田中一样,但是却有一种就是心灵也难以把握得住的东西,使它们默契,把它们联在一起,这东西,我想就是‘诗’。”
“这倒是真的,”诗人微笑着说,眼睛发着光,“我们总好像觉得自己是孤独地生活着,被关在一个窄狭到有时几乎不能喘息的范围里,因而我们便不得不常常想到这湫隘的囚牢以外的世界,以及这世界以外的宇宙……”
诗人似乎在沉思了;接着,他突然说:“想不到你对于我的诗那么熟悉。你觉得它怎样,这首《一头灰色的中国牛》?这是我比较满意的诗中的一首。”
“它启发了我对于你的认识,并使我去更清楚地了解你。”
因为说到中国,许拜维艾尔便和我谈起中国来了。他说他曾经历过许多国土,不过他至今引以为遗憾的,便是他尚未到过中国。他说他的友人昂利?米书(Henry Michaux)曾到过中国,写过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对他盛称中国之美,说那自认为最文明的欧洲人,在亚洲只是一个野蛮人而已。我没有读过米书的作品,所以也没有和许拜维艾尔多说下去。可是他却兴奋了起来,好像立时要补偿他的憾恨似地,向我询问起旅行中国的问题来,如旅程要多少日子,旅费大概要多少,入境要经过什么手续,生活程度如何,语言的隔膜如何打破等等。而在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相当的解决之后,他下着这样的结论:
“我总得到中国去一次。”于是他好像又沉思起来了。
我趁空把这书室打量了一下。那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书架上排列着诗人所爱读的书,书案是在近窗的地方,而在案头,我看见一本新出的Mesures。窗扉都关闭了,不能望见窗外的远景,而在电灯光下,壁上的名画便格外烘托出来了;在这里面,我辨出了马谛思(Matisse),塞公沙克(D.de Segonzac),比加索(Picasso)等法国当代画伯的作品。我们是在房间的后部,在那里,散放着几张沙发,一两张小几和一张长榻,而我们的诗人便倚在这靠壁的长榻上;榻旁的小几上放着几张白纸,大概是记录诗人的灵感的。
诗人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于是:
“你最爱哪几位法国诗人?”他这样问我。
“这很难说,”我回答,“或许是韩波(Rimbaud)和罗特亥阿蒙(Lautréamont);在当代人之间呢,我从前喜欢过耶麦(Jammes),福尔(Paul Fort),高克多(Cocteau),雷佛尔第(Reverdy),现在呢,我已把我的偏好移到你和爱吕阿尔(Eluard)身上了。你瞧,这样的驳杂!”
听我数说完了这些名字的时候,许拜维艾尔认真地说:
“这也很自然的。除了少数一二人以外,我的趣味也差不多和你相同的。福尔先生是我尤其感激的,我最初的诗集还是他给我写的序文呢。而罗特亥阿蒙!想不到罗特亥阿蒙也是你所爱好的诗人!那么拉福尔格(Laforguo)呢?”
我们要晓得,拉福尔格和罗特亥阿蒙都是颇有影响于许拜维艾尔的,像他们一样,他是出生于乌拉圭国的蒙德维艾陀(Monteviedo)的,像他们一样,他的祖先是比雷奈山乡人,像他们一样,他是法国诗人。在《引力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下面的诗句:
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掘着地,希望你会从地下出来,
我用肘子推开房屋和森林,去看你在不在后面,
我会整夜地大开着门窗等着你,
面前放着两杯酒,而不愿去沾一沾口。
但是,罗特亥阿蒙,
你却不来。
“拉福尔格吗?”我说,“可惜我没有多读他的作品,还在我记忆中保存着的,只《来临的冬天》(Lhiver qui vient)等数首而已。”接着,我便对他说起他新近出版的诗集《不相识的朋友们》(Les Amis Inconnus):
“我最近读了你的诗集《不相识的朋友们》。”
“是吗?你已经买了吗?我应该送你一册的,可惜我现在手头只剩一本了。你读了吗,你的感想怎样?”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向他念了一节《不相识的朋友们》中的诗句:
我将来的弟兄们,你们有一天会说,
一位诗人取了我们日常的言语,
用一种无限地更悲哀而稍不残忍一点的
新的悲哀去,驱逐他的悲哀……
在他的瘦长的脸上,又浮上了一片微笑,一片会心的微笑,一边出神地凝视着我。沉默降了下来。
在沉默中,我听到了六下钟声。我来了已有一个多钟头了,我应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牙痛了,我不该再搅扰你,我应该走了。”
“啊!连我自己也忘了牙痛,我还忘了我已约定牙医的时间了,我们都觉得互相有许多话要说。你住在巴黎吗?我们可以约一个时间再谈,你什么时候有空吗?”
“我明天就要离开巴黎,”我说,“而且不久就要离开法国了。”
“是吗?”他惊愕地说,“那么我们这次最初的见面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希望我能够再到法国来,或你能够实现你的中国旅行。”
“希望如此吧。不错,我不能这样就让你走的,请你等一等。”他说着就走到后面的房间中去。一会儿,他带了一本书出来:
“这是我的第三本诗集《码头》(Débarcadères),现在已经绝版,在市上找不到的了,请你收了做个纪念吧!接着他便取出笔来,在题页上写了这几个字:给诗人戴望舒作为我们初次把晤的纪念。茹勒?许拜维艾尔谨赠。
当我一边称谢一边向他告别的时候,他说:“等一等,我们一道出去吧。我得去找牙医。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谈一会儿。”
他进去了,我隐隐听见他和家人谈话的声音,接着他便带了大氅雨伞出来,因为外面在下雨。向这诗人的书斋投射了最后一眼,我便走出了。诗人给我开了门,让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你没有带伞吗?”在楼梯上他对我说,“天在下雨。不要紧,你乘地道车回去吗?我也乘地道车,我可以送你到那里。你不会淋湿的。”
到了大门口,他把伞张开了。天在下着密密的细雨,而且斜风吹着。于是,在这斜风细雨中,在淋湿的铺道上,在他的伞下面,我们开始漫步着了。
“你近来有新作吗?”我问。
“我在写一部戏曲,写成了大约交给茹佛(Louis Jou vet)去演。说起,你看过我的《林中美人》(La Belle au Bois)吗?”
“那简直可以说是一首绝好的诗。而比多艾夫夫妇(Ludmilla et Georges Pitoff)的演技,那真是一个奇迹!可惜我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了。”
我想起了他的诗作的西班牙文选译集。
“我在西班牙的时候读到你的诗的西班牙译本。如果没有读过你的诗的话,人们一定会当你做一个当代西班牙大诗人呢。的确,在有些地方,你是和西班牙现代诗人有着共同之点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