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是解放以后中国人生活最困难的一年。过罢正月初二，腾举的姐姐大妞，从小就许配给南村的一个铁匠做童养媳妇，她的两个儿子铜圆、铁圆，提着二斤酒枣过来给舅舅拜年，家里却什么吃的也没有。英子心里发愁，便在腾举面前唉声叹气地磨叨：“唉！你说这大年初二正月时天的，人家孩子们来给咱拜年，咱们家里却连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可咋办呢？”马腾举说：“不怕！俗话说‘人情紧的在，提上锅去卖’，咱们挨一顿饿也得让孩子们吃饱。”说完，他就拿上盆子到食堂领饭去了，云龙和云虎在炕上玩耍，等了一阵不见父亲回来，云龙问母亲说：“妈，怎么我爹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英子说：“别着急！肯定是领饭的人多排队挨不上呢！”她心里知道孩子肚里饥饿，盼父亲回来是想早点吃东西呢！“唉！俺孩们赶上这年月，有啥办法呢？”英子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听见院中有脚步声，云龙在炕上坐着，扭转头从玻璃上看见马大伯和他儿子狗蛋，拿着领到的饭从窗前过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马腾举也端着两个半红面食窝窝和半盆漂着几点油星星的白菜汤回来了。全家四口人，英子一份、云龙一份，云虎不满七岁只有半份，腾举的户口在煤矿上，因此领回来的饭只有两份半。腾举进屋，把盆子里的饭菜放到灶前盖大水缸的案板上，随口说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三个字：“就是这！”英子接着说：“这倒是好的了！因为是刚过大年，要在平时连这也不如。这让人怎样安排呢？”腾举说：“能咋地呢！先尽着客人吃吧！还有我从矿上拿回来的点玉米面，再熬点面糊糊让孩们吃完饭再喝上点，肚子里也就滋润了。”英子说：“我也是这么想，赶上这日子也就只能是这样了。”她把领到的两个半高粮面实窝子切开调和好，对炕上坐的云龙云虎，说：“俺孩们听妈妈的话，领回来的饭不多，按道理咱们的先尽着客人吃、等客人吃完了咱们再吃。”她原打算，先尽着两个小客人铜圆、铁圆吃饱，剩下让云龙云虎弟兄俩个少吃上点。未曾想来的两个半大小子全是饿肚子，很快就把调和好的多半盆饭菜狼吞虎咽了，看那样子还有点不大满足。云龙云虎眼睁睁地看他弟兄俩把饭吃完，馋得直咽唾沫，泪水在眼里打转转。没东西吃了，全家四口人只好将就喝了些玉米面糊糊凑合着填饱肚皮。送走两个小客人，英子叹了口气说：“赶上这年头，咱掏出真心来待孩子，对方还不知道怎么看咱们呢？”马腾举听了说：“也不过是把全家人的饭都让他们吃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咱不笑话他两个孩子没教养、吃饭连个尽让也不懂就算好了。”
拱极村是个四千口人的大村，马家人居住的中堡，南北方向长五百多米，东西的宽度稍微窄点，四周围筑有一丈多高的堡墙，南北两道门上建有雄伟的门楼，堡内一条大街南北直通，东西方向五条面对面的小巷，南北尽头靠堡墙的巷子恰似古城内的马道，另外三道巷与南北大街构成三个十字街口。居于街中心的十字旁边有一口水井，井水特汪，水咸不能饮用，只能供堡民洗衣刷锅。井上固定着一个铁辘轳，此地既位于堡中心又有一个大井台，堡民们称它为井儿头。井台周围垒着许多青石便于人们闲坐聊天，因此，井儿头很自然地就成为堡民们谈天说地的中心场所。刚过大年的正月天，闲着没事的人们坐在这里闲聊，这时在井台上坐着的是李四叔和陈立本，街上会给人扎针的土中医段世祖，还有其他几个闲人。李四叔人生得特别，冬天不穿袜子夏天不穿鞋，许多年从不洗脚，锃亮的光头，一双细长眼睛，嘴上留着两捋八字胡须，手里把着和马虎儿手上差不多的铜长杆烟袋、烟斗子，因为喜欢谈论古事，有人就给他送了外号叫“千年壶”。
大家围坐在井台上，正在听千年壶讲故事。马虎儿手里把着长杆烟袋走过来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孔继善也死了，唉！谁能想到孔继善，最终却落了个饿死鬼的下场呢！”马虎儿走到井台跟前，屁股还未来得及着地，先向人们宣告了街上的噩耗。大概因为饿死的人太多了，对他报道的这个新闻，几个见多识广的老者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千年壶从嘴里拔出长杆烟袋来在鞋帮上磕了两下，慢条斯理地说：“天意！都是天意！老天要收人谁也没办法！自打吃上无粮饭，光咱们中堡老的小的，前前后后己饿死二三十个人了。如今的孔继善，他算老几？五八年那阵子，人一时吃饱便忘记了天高地厚，把好好的吃食到处乱扔，自然就会受到天处的。”“什么天处！我看都是人为的。村里的人谁不知道，和邻村相比数咱们拱极村饿死的人多呢！还不尽怨那个挨刀子鬼王大盛。要不是他好大喜功，为完成任务得表扬虚报产量，把村里的粮食全上缴了，拱极村的人也不至于饿成今天这个样子。”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马虎儿看着千年壶的脚说：“老四，我还是刚发现的，怎么你的脚也肿成那样子了？你可得注意身体呢！”
千年壶听马虎儿说他的脚，抽完烟锅里燃着的最后一口烟，轻咳了两声，说：“你说我的脚呀！已经肿了好几天啦！人常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指人患病的症状，男人怕肿腿脚，女人怕肿头脸），这话虽然有些道理，我却不全相信。我这个人只信天命。人生在世，原本是该咋就咋！”为了表示他的观念正确，他还给大家讲述了黄巢造反的民间故事。千年壶手里握着长杆烟袋，时不时地伸进嘴里抽上两口，不紧不慢地说：“常言道‘在天的也好、在地的也好、在数者难逃’。唐朝末年黄巢造反的消息一径传开，当时的人们便找地方到处躲藏。有一个人没地方躲，正好门前有一棵空了心的枯树。他认为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便藏在里面。黄巢提着刀出来，四下里找不见一个人，只好选了那棵枯树祭刀，他奋臂猛劈，手起刀落，一下子就将枯树斩为两段。随着斩断的树身，滚落到地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拿第一个该死的人祭过刀后，街上的人马上就多了。传说，当年黄巢造反总共杀了八百多万，还没有错杀了一个呢。”英子去地里干活。家里剩下云龙云虎，弟兄俩到街南头奶奶家里转了一圈。奶奶家的吃食好点，弟兄俩肚子常饥，去奶奶家为的是打点牙祭。他们这次过去赶上奶奶的门锁着，什么东西也没吃上。回家路过井儿头，见爷爷在那里坐着和人们谈古论今。弟兄俩在井儿头坐了一会儿，正好碰上千年壶讲黄巢造反的故事。
清明节前，地里的野菜还没长出来。家里没有吃的，眼看家里的孩子们饿得奄奄一息，抬不起头。大人们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英子和对面巷子里的天祥嫂经过商量，约好一起进县城乞讨，想为孩子们要点吃的。她们相跟着在城内跑了一上午，却因为拉不下脸来不敢开口，一点东西都没有讨下。临到中午只好空着手回家。走出城门到了火车站地段，两人都感到腰酸腿痛，饥渴难忍，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便在车站上的国营饭店里，花两角钱一人喝了一碗漂着几点油星星，也漂着几个油旱虫子的菜汤。她们喝完坐在饭店的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硬支撑着上路。英子空手回来，看见两个等着吃饭的孩子于心不忍。家里有亲戚送下的十几斤胡萝卜，一直藏着舍不得吃。英子生火烧开白水，给孩子们煮了几个切开的胡萝卜。当她打开连二柜拿碗时，发现腾举从矿上拿回来，留着准备过清明祭祖用的八块方形糕点在两个碟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个也不少却明显的小了。她把放糕点的碟子端在手里，回头问两个孩子：“你们俩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低着头不说话，英子拿起笤帚把子比划着，做出要打的架势。逼急了，站在旁边的云虎说：“是哥哥切着让我吃的！”云龙见弟弟已经招供，就只好把全部情况说了。原来英子临走时吩咐了两个孩子，说妈妈出去给他们找吃的回来，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地等着。快到中午，弟兄俩就盼上了，左等右盼，一直等到下午半后晌，两个人肚子饥得咕咕直叫，还不见妈妈回来。他们便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吃的东西。先在缸里拿着吃了两个生胡萝卜，后来云虎打开连二柜，看见放在碟子里的糕点，拿起来要吃。云龙说那是妈妈留下准备祭祖用的，制止住云虎，可他自己也忍不住饥饿。弟兄俩盯着两碟子好吃的食品，直流口水。云虎人小鬼大，伸手挠了下头便谋出馊主意来。云龙比较诚实却是天生手巧，依照弟弟想出来的办法，切掉点心的四边，又翻起来切去底部，把八个大糕点全动了手术。弟兄俩人美餐了一顿，糕点的体积自然变得小了。马云龙承认了错误，站在那里哭丧着脸准备挨打。英子瞅着碟子里的点心，再回头看看站在那里呶着嘴快哭的两个孩子，十分可怜。她没有责怪他们，心里反而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能咋地呢！只好委屈你们家老祖宗少吃点了。赶上这年头，我想，他老人家也会原谅后辈儿孙的！”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是解放以后中国人受饥荒逼迫最严重的一段时期，附近各乡村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还有偷吃上集体拌了毒药的种子毒死的。好在老天爷可怜穷苦百姓，那两年天打地对地风调雨顺，地里的野草生长的特殊旺盛，广大农民还有许多城市人，全到地里挖野菜剥树皮，这些野菜树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人们吃着无粮饭，成年男女劳力还得每天按时出工，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去到离村庄好几里地以外的地区挖“毛渠”、“斗渠”。家中有了点吃的，都是先让在地里干活的再让小的。家里人数老的最不值钱，有不少老人饿跌倒身子得了浮肿病，躺在家里拖上些日子便离开了人世。在街上井儿头坐着闲聊的老人明显的少了，只有像李四叔、段世祖、马虎儿、这样的少数人，或是自身有点特殊才能，或是有外地工作的儿女接济，使得他们还能有点精神，照常坐在井儿头上谈天说地，议论世事。
转眼间又进入秋季。这一天，云龙和云虎坐在家门槛上，肚子饥得咕咕直叫。弟兄俩望着天上的太阳一声不吭，心里都在盼望妈妈从地里早点回家，能给他们带回些高粱霉子来，因为那是不用煮熟，马上就可以吃的东西。云虎一心只想着吃高粱霉子，云龙却有他的另外一份心思；他盼望自己尽快长大，长大以后，就能像大人们一样到地里认高粱霉子，到那时，不光是自己能认着吃个够，还能给家里的人带些回来，妈妈见了肯定会夸他能干！他还想着长大了和人家大孩子们一样，下到河里去摸鱼，爬到树梢上去掏鸟蛋。他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天真的微笑。夏末秋初，太阳照到他们家住的东房台阶上，火辣辣得灼人。弟兄俩个等母亲不回来，从东面的太阳光下移到西边的阴凉处刚刚坐下，马大伯的女儿下学回来了，瞅着他们问：“怎么，你妈还没回来呢？”云龙、云虎全没有说话，同时摇了摇头。“嗡嗡嗡”两只挂着哨子的鸽子从天空掠过。
云龙并不喜欢玩鸽子，他心里想的是，自己如果也能像鸽子一样在天空自由飞翔，那该多好！街门外咚咚的脚步声，夹杂着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妈妈回来了！”云虎叫喊着迎了上去。他从母亲手中抢过一把霉子，拿在手中数了数，总共十三个。他知道自己年龄小，在食堂里领的份饭，妈妈是全成、哥哥是六成、自己是五成。云虎比较自觉，每次大人们从食堂里领回饭来，都是他先伸手，却只是拿属于自己最少的那份，从不下手别人的大份。云虎在十三个霉子里拣了六个稍大点的，把剩余的七个自觉地给了哥哥。弟兄俩剥去外面包的绿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上去，比吃白面馍馍都香。和英子相跟的邻家妇女看见说：“赶上这年头，孩子们太可怜了！”英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马腾举在矿上工作，生活条件比家里人强多，从来没吃过一顿无粮饭，领的定量饭票虽然有限，凭着年轻身体抵抗力强，勒紧裤腰带节省下些吃的给家里捎回来，帮凑英子和孩子们度过了那场特大饥荒。
一九六一年，情况稍微有些好转。秋后，英子带着两个孩子到煤矿上看腾举。当时矿工们住的都是集体宿舍。马腾举刚由张家庄煤矿调到兑镇，新开辟的矿区宿舍尤为紧张。英子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腾举找关系托熟人忙了一下午，挨到天黑也没找下一处像样子的住房，最后只好将就住在一个战争年代用来存放炸药的土窑洞里。上面没有门窗，光剩下大开口子的门框架子。腾举找来报纸，帮英子把窗户糊好，又找了一块儿破草帘子挂在门上。晚上睡觉，把腾举的一床被褥横过来四口人用上，盖不住脚，凑合着搭上两件衣服，全家人就这样子将就着住下。头一天晚上，云虎着了点凉，肚子里不舒服。半夜里，腾举领他出去在门前大便。云虎偶然抬起头来，看见山上有两盏活动着的蓝色小灯，感到奇怪，就说：“爹，你看那两盏蓝灯还动呢！”腾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说：“傻小子，那是狼的眼睛。”云虎在家里淘气哭着哄不下时，英子常用狼吓他：“不敢闹了！再闹，让狼听见吃了你！”听父亲说那是狼，以后云虎晚上就不敢独自一人出去了。
窑洞前是一块儿平地，云龙和云虎经常在地里刨土。有天晚上下了一阵雷雨，第二天弟兄俩出来玩耍，发现土坑里被雨淋出一颗大山药蛋。云龙知道是吃的果实，便捡回去交给了母亲。腾举回来看见说：“门前是当地老乡刚起过的一块儿山药地。咱们试着刨刨，也许还能捡些山药蛋吃呢。”说完，就到对面山坡下的矿工家里借来一把圆头锹在地里挖，半大早时间就拾下满满的一脸盆山药蛋。云龙看着学会了。等父亲上班走了以后，他就和弟弟拿着铁锹在地里挖。你挖一阵、他挖一阵，弟兄俩轮换着干得满头大汗，两人手上都打了好几个血泡。临到中午，拾下满满的一箩筐山药蛋。马云龙看着他们的劳动果实和母亲说说笑笑，见父亲下班回来，马上就不敢吭声了，感觉中好像自己欠了对方什么似的。云龙和云虎的性格大不相同，云龙比较天真，从小不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云虎聪明伶俐，从小善解人意，能言快舌的会哄大人们高兴。在他们小时候，马腾举不大喜欢云龙而偏爱云虎，弟兄俩发生争吵，马腾举不论是非总是向着云虎，责备云龙，不高兴时就在他身上出气。因此，马云龙小时候特别怕他的父亲，见了别的生人也觉得有些害怕。
马云龙常听母亲讲他小时候怕人的故事：农历三月初五拱极村赶庙会，英子抱着三岁的马云龙到戏场里看戏。在台下簇拥的人群中，英子抱着孩子的双腿尽量往高里举，腾出右手指着台上唱戏的人物说：“牛牛，你看台上的花花脸出来了。”云龙顺着母亲的手指瞟了一眼，便赶紧把头钻到母亲的怀中，结巴着说：“妈妈！怕，怕……”马云龙在家里怕父亲，上了学怕老师，他最怕的是那些舞台上化了装的演戏人。实际上马云龙并不胆小。他怕人性格是天生的，只要避开了人，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中堡、堡门旁边的小窑洞里，曾经吊死过两个人。在堡门口住的人半夜里常能听到鬼叫，许多胆小的大人晚上出来路过堡门下面，想起可怕的吊死鬼都感到心惊肉跳。马云龙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他七八岁时就敢独自一人摸黑去堡门楼上掏麻雀，还敢到离村十几里外的汾河沿上，拿他想要的蒲草穗子。马云龙从小就爱单独行动，他觉得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感到世界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海阔天空。除了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几个孩子在一块儿玩耍，马云龙故意与人疏远关系，不愿意和人多说，母亲一直都搞不明白，这孩子并不胆小，为什么竟会这样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