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如昔,却又千回百转,这样的感觉,大概真的是因为爱吧,萧卓然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医生宣布脱离危险,他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到姜如蓝的病房外,却只是静静看着。黎邵晨拎着盒饭走到近前,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曾经意气风发的伙伴,在外人面前向来都是冷峻强悍的精英模样,此时此刻却如同站在街边讨饭的叫花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上、手臂上的擦伤都只经过最简单的处理,白色衬衫皱皱巴巴挂在身上,腿上绑了绷带,虽然枪子没有打在骨头上,但是医生并不建议他这些天过度劳累。可这个人就仿佛是铁打的一样,子弹取出来还不到五分钟,就拄了拐杖到急救室外等着。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来,黎邵晨也能体谅他此时的心情,走到他身边轻声劝了句:“医生不是说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能醒来吗?你也别太着急,把身体搞垮了,谁去照顾小姜。”
萧卓然一直没有讲话,从山上下来之后就是这样。警察局、军队以及从前的总部,陆续来了好几拨人,每个人见到萧卓然无不好言相向,但他就跟没瞧见人一样,别人说话,他只是低头坐在那儿,直到人走了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若不是有黎邵晨在一旁打圆场,再加上人们都知道了姜如蓝中枪的事,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每一个还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黎邵晨见他不理会,也不多说,把手里的盒饭往他怀里一塞:“我刚在外边吃完了,这是你的。趁热吃,吃完了你自己好好梳洗一下,再进病房也不迟。不然等小姜醒来,见到你这副样子,怕都不认得你是谁了!”半个小时后,黎邵晨站在病房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从前就有人说过他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姜如蓝醒了,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恰恰就是潦草吃过晚饭、好好梳洗过一番的萧卓然,但是人家姑娘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
黎邵晨发誓,当时萧卓然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真能射出两把刀子可他也不是有意的。按说这中枪的地方是在心房位置,再怎么失血过多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也不该有失去记忆这个后遗症啊!哪知道他当时一句无心的调侃,就偏偏成了真。人是醒了,可是谁都不认识了。对萧卓然来说,估计这个结果比让他再中一枪还要来得难受。
黎邵晨在病房外呆站了半小时,愣是都没敢进去。现在病房里这俩人,一个是身体虚弱的天然呆,那双大眼睛眨的,他过去也没少跟姜如蓝对视,可从没发现她眨巴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会那么单纯无辜;另一个则是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那眼神那气场,一句话不用说黎邵晨也能看得明白,谁进去打扰就是一个“死”字!不敢进,却又不舍得走,黎邵晨感觉到八卦之魂在胸腔熊熊燃起,往H市最好的酒店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份补血养神的病号餐,扶着门框继续观望。
病房里,姜如蓝盯着眼前这个衣着清爽、样貌俊美的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钟,才再次开口:“我觉得疼……”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缓缓下移到胸口,专注凝视了片刻,又缓缓移了回来:“麻药过劲儿了,疼是难免的。”
黎邵晨站在门口扼腕,这小子平时嘴皮子也挺溜的,怎么关键时刻一句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
姜如蓝抿了抿嘴,小声说:“我饿。”
萧卓然的目光径直扫射向站在门口的某人。某人脖子一缩,拎着手机晃了晃,意思是早就打过电话了。
萧卓然转回视线:“等一会儿,饭还在做。”
姜如蓝有点儿委屈,眼前这个男人长得是挺好看的,可就是表情太凶,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看犯人似的……想到这儿,姜如蓝突然问:“我是嫌疑犯吗?”
萧卓然一愣,盯着姜如蓝的视线也在瞬间锐利起来,就见姜如蓝扁了扁嘴,瞟了他一眼小声说:“你是不是当警察的?”
站在门口看好戏的黎邵晨“扑哧”一声就乐了。
萧卓然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答:“过去当过一段时间警察,后来改行了,我现在自己开公司。”
“那我为什么会中枪伤?”
“过去当警察时跟一伙坏人结怨,他们专门找了个机会报复我,知道你是我未婚妻,就把你也挟持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就中了枪。”萧卓然三言两语就把中枪的事解释清楚,顺带还申明两人的关系,这下不光姜如蓝,连黎邵晨都睁大了眼,心里对他竖起大拇指,这小子,泡妞有一套啊!
姜如蓝琢磨了会儿,慢慢地说:“我现在不认识你了。”
“没关系。”萧卓然表情很淡定,语气很笃定,“医生说了,你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慢慢就都想起来了。”
“可如果我就是想不起来呢?”这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从前的姜如蓝。
萧卓然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类似的对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演了无数遍,地点从H市医院转战到B市医院,最后又辗转到萧卓然家。
对于萧卓然的霸道和坚持,黎邵晨自然能够理解,但是每每面对姜如蓝无辜询问的眼神,他又觉得这么欺骗一个无知“少女”实在是件有点儿过分的事。所以在某一天的午后,黎邵晨再次听到姜如蓝的问题后,深吸一口气说:“小姜,有关你们俩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卓少真的很爱你,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还有卓晨的未来作担保。”
萧卓然当时正好提前从公司回来,在书房门外听到这一句,沉默片刻后没有推门而入,反而转身下了楼,自己在别墅一楼的客厅喝起了茶。
其实喝茶这件事,最早还是端木教他的。端木比他大四岁,也比他早入行四年,可以说,多年来他们两个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许多完成任务的技巧、思维方式上和行事作风上的习惯,甚至在大事面前关键时刻他会做下的决定,都有着端木磊潜移默化的影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与他渐行渐远。等他发现到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站在河的两岸,是友情的结束,也是对峙的开端。
其实当年的缉捕任务会泄露情报,也是端木嘉从中搅和,古泽熙不过是个转移众人视线的替罪羔羊。试想,一个突击队员即便有心叛变,又是如何知道那次任务的最高机密呢?当时知道任务核心内容的只有四个人,他自己、端木磊、姜如蓝以及部门的最高长官。排除掉另外两个不可能的人选,剩下的那个人,看起来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是当时的魏徵臣,太过信任身边的伙伴,尤其是端木这个可以说看着他、陪伴着他一路走来的良师益友。甚至在他提出一段时间内不要跟姜如蓝恢复联系时,他依旧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暴露在他面前的线索越来越多,再去回想当年任务失败的种种细节,心中的怀疑也越来越重。
当他从哥本哈根回来,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过姜如蓝后,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瞬间迸发,从前的一点一线迅速串联,一个从前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实摆在了眼前:端木磊有问题。因为在他面试过姜如蓝的那天晚上,端木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既然已经与姜如蓝重逢,不如将计就计,用姜如蓝做俾引起达拉斯的注意。他没有质疑姜如蓝出现的时机,没有询问两人在哥本哈根重逢的细节,一上来单刀直入就想把姜如蓝也引入这个局,说明整件事始终在他的掌控之内。萧卓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一直以为端木是和煦温暖的春风,却不想春风到底含着凉薄,不经意间射出的冷箭就足以要了人的性命。从前那样温和睿智的伙伴,怎么会变成令人遍体生寒的陌生人,他是从哪次任务之后就秘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悄悄地喜欢上了他的女人。
或许别人怎么都想不明白,端木磊为什么会在这次任务执行之前,极力把姜如蓝赶出国境;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不急着逃命,转而想要一枪结果掉姜如蓝。而这些,他恰恰都懂……当他知晓端木近乎无孔不入的监视,了解他绵里藏针的深沉心思,又窥透他暗恋姜如蓝的秘密之后,他就知道,他和端木磊,迟早有一天会刀剑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那么一面他能通过达拉斯赚取巨额财富,另一面在组织内部也会步步高升;而萧卓然因公牺牲,姜如蓝远走他乡,他的下一步行动应该就是把姜如蓝追到手吧?到了那个时候,金钱,名声,女人,他想要的一切都到了手,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为了得到这三样东西,已经足以让任何人背叛和摒弃从前的一切了,所以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端木磊也难以免俗。
只是恐怕端木磊没想到,萧卓然的后招就是姜如蓝,而姜如蓝的归来,带给他和达拉斯的便是彻头彻尾的毁灭。所以才会恨吧,恨她不懂他的真心,恨她为了维护另一个男人与自己为敌,也恨自己,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依旧无法做到彻底忽略这个女人。
萧卓然无从猜测,端木磊最后动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射向如蓝的头部,转而选择了心脏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捡了一条命回来。或许那一枪,暗示的意味更大过最终的结果。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心。
正如他现在想做的一样。
吃晚餐的时候,黎邵晨大概担忧自己说错了话,找了个借口开溜了。剩下他和姜如蓝两个人,面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其中还有厨师特意为了招待客人准备的东北炖菜和胖头鱼。
这个时候,距离她中枪住院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两人同吃同住,晚上睡觉都躺在同一张床上。姜如蓝自然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她受了枪伤,身体虚弱,记性又不大好使,做许多事都不方便,萧卓然也就有了贴身照顾的借口。他会帮她洗澡,给她穿衣,会把她从一个地方抱到另一个地方,但两人之间却连个最基本的牵手拥抱都不曾有过。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肆意妄为,因为他不确定现在的姜如蓝,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更不确定,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彻底失去了有关他的所有记忆。如果是前者,他或许还有三分胜算。因为他一早就告诫过自己,这一次,如果两个人能够从头开始,他要好好地爱护眼前这个女人,不再让她像从前那样为了自己伤心落泪,甚至险些丢掉性命。可如果是后者,他甚至根本不敢想下去。如果她已经不愿面对两个人曾经共有的过往,那他要拿什么证明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这样想着,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都没了胃口。
莹白的米饭上,多了一筷子烛得咸香的鱼肉。萧卓然蓦地抬起头,就见坐在她身边的女人,眉眼弯弯看着他,朝他歪头一笑。
有那么好一会儿,萧卓然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他飞快地垂下眼,掩饰过眼睛里迅速涌上的泪意,拿起筷子把鱼肉送进嘴里。只嚼了两嚼,就咽下肚,随后抬起头看遍整个餐桌的菜色,挑了她从前最喜欢的杂菜羹,为她盛了一碗,递到手边:“先趁热喝点儿汤吧。”
“好。”姜如蓝乖乖巧巧答了一声,又轻声嘱咐了句,“你也多吃点儿。”
萧卓然觉得鼻腔热乎乎的,上一次有这种温暖得近乎落泪的冲动,仿佛还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感受到姜如蓝悄悄凝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向她,佯装平静地吐出一口气,柔声问她:“怎么了,在看什么?”
姜如蓝摇摇头,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看着他浅浅地笑:“没什么啊,他们都说你很爱我,所以想仔细看看。”
萧卓然点点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点头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又往她的碗里夹了些菜,垂着眼道:“天冷了,菜凉得快’吃饭吧。”
温暖如昔,却又千回百转,这样的感觉,大概真的是因为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