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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过往种种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王小京都搞不太清楚7岁那年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又是怎么结束的。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被推倒在床上,那个人就压在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人最终又放过了自己。她用力地想,但越想就越回忆不起来。她能记得的,只是一些不断闪回的、无比清晰的却总是连贯不起来的片段。盗梦空间里的柯布说,如果你想不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就是在做梦。难道那不过是个梦?可若是梦,那压迫的力量、那黄黑蓝的图案以及那触感,为何都清晰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可若不是梦,又为何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甚至包括她自己,所呈现出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那一切的一切其实并没有发生过。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多少会留下些后遗症吧?可自己怎么好像毫发无伤呢?但其实她只是不知道,有些伤并由此而产生的几近毁灭性的破坏力是无声无息的,却如影随形、蚀骨噬魂。

直到后来,她为了走出阴霾,强逼自己狠狠撕开包裹了许久的痂,尽管脓血淋漓,但真相昭然,她这才把当年的事和众多的细节一一串联起来,在脑中还原了事情的原貌,她才明白,所有的事都有因果,只是她原先不知道何为因,何为果。在看心理学资料时,她就知道,这叫压抑,是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在看过心理咨询师之后,她才知道,压抑是无法克服创伤时的自我保护。

那个人是她的表舅,只比她大几岁却高出一个辈分,是她外婆的弟弟的儿子,虽住在村里老家,但与城里的小京一家常有来往,关系还算密切。小京年幼时也时常与那个人一起玩儿,她是独生女,霸道自私,那个人又带着农村孩子的野性,小孩子间的玩闹,矛盾肯定有,但基本算得上相安无事。可在小京高考那年,那个人到城里打工,住在小京家里,没多久,两个人的关系就势成水火了。其实,说是互不相容,但基本上,是小京容不下那个人。那个人住在小京家的日子里,除了冷言冷语冷面,小京基本没有别的,言行中的厌恶毫不掩饰,只是她自己并没意识到。直到一向都很惯着自己的妈妈,都忍无可忍地批评她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过分了。对于自己极不正常也极不妥当的言行,她也很纳闷,又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大矛盾,自己也不是那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的人,与其他亲戚朋友都处得挺好,怎么单单对那个人,就那么刻薄呢?

或许有一个原因,她有些惊恐地想,却不愿真的将一切和那件事联系在一起,那似梦又不似梦的7岁一年。那一年,那个人也不过12岁,不过是假期来城里的亲戚家玩儿,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在一个没有大人在家的上午。起先也只是玩闹,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被推倒在床上,那个人压了上来,她不能动弹,她虽然懵懂却本能地害怕,她推那个人,可是推不动,她又吓那个人“我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但显然她的推拒和威吓都是无力的,那个人没有放开她,反而将嘴唇贴上了她的脖子,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吓疯了,可是居然在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都能记得,她躺在那里,视线能及的,是那个人脑袋后面,一条不知为什么会拉起来的窗帘,那窗帘的图案是黄色的天、蓝色的海还有一艘艘黑色的帆船……

在诡异的冷静之后,王小京终于反应正常了,她开始哭,边哭边说,来来回回地却只是一句“我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那个人真的有所畏惧,也许那个人其实并不想做什么,那个人放过了王小京。

那天之后,王小京对自己说,那个人对她所做过的虽然不对却还没到不可饶恕的地步,于是天长日久的,她就认为自己已经原谅了那个人,而且还为那个人的行为找到一个看似最合理的理由。那不过是一个荷尔蒙作祟的青春期少年的一时冲动,很多激素过高的少年都会控制不住地、强行地送一个吻或者拥抱给他还看得过去的女孩子,而很多时候这女孩子会是他们的姐妹或者亲戚家的女孩,因为她们触手可及。当然这不是性侵害,只不过是过高的激素水平除了青春痘之外的其他宣泄途径。那天那些事并不能全怪那个人,罪魁祸首是荷尔蒙,而且那个人并没有给自己造成实际的伤害,所以她认为自己很宽容,很能为犯过错的、勉强算是伤害过自己的人找到借口。其实,她之所以会这么想,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安抚自己而不是为了原谅那个人。其实,她从未原谅,她一直记恨,虽然她没有察觉到这种恨意也没搞清楚恨的对象究竟是谁。

其实那件事在大多数人甚至王小京自己看来,都可以小事化了忽略不计,王小京也常常会笑自己,那时怎么就那么害怕呢?后来的后来,当她把所有的因果都梳理清楚后,才想明白,为什么一件小事就能让自己惊恐了那么多年,正如世间很多事,初衷与行为之间,行为与结果之间,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在成年王小京的逻辑里,也许当时那个人并没有侵犯的意图,可是在幼年王小京的心里,那个人摆出的却是一副强奸的姿态,于是,蝴蝶的翅膀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一个无意的姿势,一个轻轻的触碰,就衍生出后来那么多潜伏多年却无法解决的问题。

从7岁开始,王小京有了个怪癖,不能让别人碰到自己的脖子,她喜欢穿高领的衣服或是搭配各式各样的丝巾围巾,她小心地同时也激烈地保护着自己的软肋。我们都知道,亲密的朋友间,常常会用一些肢体动作来诠释言语难以表达的含义,掐脖子就是其中一种。密友有时恨铁不成钢或者羡慕嫉妒恨到特别激动的时候就会表情和动作极其夸张地掐对方的脖子。可王小京绝不能容忍这种表达形式。每当有人要掐自己的脖子时,王小京就会惊恐地感觉要窒息灭顶了,然后大叫着张牙舞爪地挥舞起拳头,一副与人拼命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平时待人接物的和和气气和温文尔雅。密友都会瞪大眼睛惊恐地说“王小京你疯了么?就跟要你命似的!”王小京想自己的确是疯了,怎么会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亲昵动作产生这么疯狂的反应。可她的脖子,不用说掐,就是轻轻抚摸也不行,与关曦辰在一起,就是两个人再亲密,也绝不能碰她的脖子的。即使在后来的脱敏治疗中,王小京也无法抑制住那触碰带给自己的惊恐,可那惊恐并不是因为触碰,而是因为记忆最深处的人和事。

从7岁开始,王小京与父母的关系开始疏离。一切生活虽然照旧,可是在家里,尤其在面对父母时,她的话开始少了,喜怒哀乐更多地放在心里,选了个离家最远的城市上大学,几乎不主动给父母打电话,寒暑假也多去打工兼职而不回家,后来选择关曦辰谈恋爱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他工作单位签在了T市,那里离她的家,够远。爸妈气极时也会骂她一句心狠,可在王小京的意识里,一切未来,要自己去打拼,一切幸福,要自己去争取,一切困苦,要自己去面对,她就是觉得,她只有她自己。

王小京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会演变成后来那让人伤心的样子。心理咨询师告诉她,人在童年时形成的依恋关系类型通常会决定成年后的行为方式。大多数健康成长的人在童年时都形成了良好的依恋关系,即安全型,一般这种类型的人能安心地依赖别人或是让别人依赖自己,对亲密关系持积极正面的态度,是比较正常的状态,可是回避型和矛盾型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回避型的人似乎不太在意亲密关系,可能宁愿不依赖于别人、或不让别人过于依赖自己。而矛盾型的人既渴望却又恐惧和回避别人的爱,他们忧虑别人不会完全地爱他们,并在自己的依恋需要没有得到满足时容易产生挫折感和愤怒。心理咨询师都很喜欢翻来访者的童年经历,他说,王小京在成人关系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极大地反映了她在早年儿童期的依恋体验。于是,王小京仔细地想了想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避型的还是矛盾型的,但肯定不是安全型的。可很奇怪,她问了父母自己幼时与他们的相处情形,自己的依恋关系绝对是安全型的,那么,事情又怎么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呢?

直到那年参加了S大的心理学工作坊,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她会上台亲自体验NLP疗法完全是受了那个与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体验者蛊惑。那女子会没来由地讨厌某一种特定长相的男人,只因为在童年时遇到了一个有着该种长相的男人的骚扰,所幸的是,在最关键时刻,那女子的父亲出现了,于是她安全了,她当场痛哭流涕地感谢父亲保护了自己,全体学员都唏嘘不已,只有王小京似哭还笑得愣在那里,如醍醐灌顶。她突然有些明白,这么多年,她没有释怀,她没有原谅,她还在记恨,只是她记恨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的父母。她总是忍不住地想,同样的遭遇,为什么那个女子的父亲就及时出现了,可自己呼喊了那么久“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却并没等到他们回来,为什么在自己那么需要保护和安慰的时候,父母却不在身边?也许这种怪责毫无道理,可王小京就是将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拷问变成了一种被遗弃的恐怖执念,并任由它蔓延疯长地吞噬了很多很多本来可以的美好。她的心理咨询师为她做出诊断,她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童年时遭受到的性骚扰,而是幼小的她在面临危险时,父母作为保护角色的缺失所造成的她对依恋的绝望。

她还能记得那天,她的恐惧并没有因为那个人的离去而消失,她抱着自己,只剩下哭,却越哭越怕,越怕越哭,偏偏那天父母很晚都没有回家,小小的她,就一个人,蜷在角落里,落着泪,看着天一点一点黑掉,黑到吞噬了一切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就止住了,她想,她,就只有自己了。

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王小京除了性子有些冷淡外,完全看不出一点问题。只要不碰她的脖子,她仍旧是从容大方,与父母关系的淡漠也并不影响她的孝心,所有人都觉得王小京很好,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好,可是不知不觉的,王小京就一步一步地逼近了被自己刻意漠视了很久的真相。也许是缺什么才会求什么吧,王小京对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咨询与治疗很感兴趣,因此,王小京有了很多机会和技巧来自省并且追索到和组合起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细枝末节,也终于得以看清被自己掩埋在最深处的伤疤,忍痛揭开、咬牙清洗并最终痊愈。可终免不了会喟叹欷歔,虽已是走过伤痛,可一路行来,错过的,不能重来,失去的,也无法追回。

【作者有话:有些事,在你看来轻如鸿毛,在她看来却成了无法愈合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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