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翻过一页，这里是四枚连在一起的《祖国山河一片红》，集邮术语叫四方联。四枚邮票还带着两条纸边，是整版邮票的一个角，特别有价值。林鹤对雪子说，集邮人士都管它叫“红票”。你看，画面一片红光闪耀，工农兵三个人物雄赳赳地在邮票下方露出半截身体；上方是中国地图，献血似的一片红色。但是，你仔细看，地图右下边的台湾岛，确实白色。故事就出现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一九六八年造反派砸乱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中央的极左的人（传说是江青）就出来挑剔毛病了：台湾为什么是白色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的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然而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售出部分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地流行，成为今天名气大。价格贵的“红票”……
“快讲讲你是怎么得到这四枚红票子是我？”雪子忘记了恐惧，眼睛里洋溢着好奇的神采，脸庞又变得洋娃娃一样充满稚气。
林鹤看见雪子的变化，十分高兴，更加起劲地说着他的传奇经历。一九六九年春天，他拣到一只铜质破脚炉，卖得二十元钱，这可是一笔大收益啊！林鹤兴冲冲地来到南京东路邮电局，想买一些《毛主席诗词》。还没走进邮局大厅，门口有个瘦子拉住了他。那瘦子鬼鬼祟祟将林鹤拉入一条小弄堂，说有邮票要卖。林鹤问他什么邮票，让他拿出来看，瘦子四下张望着，拿出这个红票四方联。林鹤当时惊喜万分，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林鹤担心他的钱不够，那瘦子也贼眼溜溜地瞅着他，看他喜欢决心狠狠斩他一下。“多少钱？”林鹤问。瘦子鼓足勇气，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二十块！”林鹤不假思索，立即把钱给他。这家伙根本不懂邮票！林鹤喊了一声：“喂，这邮票是你偷来的吧？”那瘦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弄堂拐弯处……
雪子格格地笑，笑出了泪花：“原来是个小偷！……这小偷和我一样，只当邮票是八分钱一张。四张邮票三角二分，要你二十元还是狠狠斩你一刀呢！哈哈……”
林鹤也笑弯了腰。他们一边笑一边接吻，刚才布满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雪子娇媚地搂住林鹤脖子，夸赞他的运气好。林鹤则说两次奇迹加起来，还不如巧遇雪子这一桩事情的运气好！
林鹤还想讲讲追寻红音护额的故事。但是，雪子忽然睡着了。她的神经松弛下来，就像林鹤吻她一下蓦地醒来一样，现在她直接跌入梦乡。林鹤独自欣赏了一会儿邮集，心情也平静了。他把邮集放回抽屉锁好，关灯躺下。
林鹤想起雪子的事情，久久难以入睡。他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疑云又爬上心头。他翻了几个身，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是无来由的，仿佛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而他又凭直觉看见了这双眼睛。这时，雪子说起梦话来。她动了一下，先是含混的，呜呜噜噜听不清楚。然后，她令人吃惊地说了一句话，特别清晰，特别响亮！这句话的内容和屋子里漆黑的空间构成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林鹤毛骨悚然……
她喊：“你要小心哪只毒眼！”
二十一
林鹤刚退出邮市的那段日子，牛司令运气极佳。《熊猫》很快涨过十二元，从林鹤哪里买来一万封小型张，几天就赚了百分之二十。人们好像疯了，样样邮票都在飞涨。同时，股市却死气沉沉一个劲儿阴跌，上证指数见到了三百多点。牛司令暗暗庆幸，他机智地把西南药业股票卖给了林鹤，又及时买进了《熊猫》。正像林鹤所说，这里面的得失的巨大的，他感激林鹤。林鹤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说道友谊二字，还是成全了他。这个人真是高尚！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使得牛司令对林鹤的高尚大加怀疑！上周，故事强烈反弹，上证指数一周之内涨了三百点，直逼七百点关口。牛司令急忙派人乘飞机到全国各地抛售《熊猫》，邮市却失去了承接力，《熊猫》很快从十二元跌到十元一枚。资金来不及掉头，股市暴涨使他踏空，邮市又摇摇欲坠，好像一场暴跌就要来临。牛司令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他不由想起黑皮阿三的说法：林鹤是高人，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看吧，牛司令卖给他的西南药业从六元五角涨到十元，而《熊猫》不知要跌到什么价位才能脱手。如此一来，林鹤就赚了大便宜！
牛司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首先遭到咪咪小姐的反对。她白他一眼，说：“你也太那个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牛司令被噎了一下，摘下法国眼睛轻轻擦拭。他的白皙的小脸愁云密布，精致的名牌服装裹住他小手小脚，使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早先叱咤风云的劲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四眼师爷比较有学问，他成为炒股大户之前，当过一所中学的副校长。他斗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分析：“行情的突然转变，谁也无法预料。不过林鹤既然是邮王，既然是天才，他的行为有意无意地符合了市场规律。无论他出于什么原因退出邮市，实际上他做了一次漂亮的大空头！我们应该紧跟着他，还为时未晚！”
舰队五巨头都在华瑞宾馆十八层房间里。毛蛤蜊跳起来，说：“我去看看北京人，问他们还要不要《熊猫》了？”
牛司令摆摆手：“你不用去看，他们肯定不要！”
螃蟹老张说：“我们不会亏的，算上林鹤一万封《熊猫》，平均价位还不到六元呢！”
陈百万点头道：“对，守住十元关口，慢慢派发，还不至于脱不了身。”
牛司令做了个凶巴巴的手势：“不，往下狠杀！十元楼上我们已经抛掉了一万封，跌到八元再跑一万封……”
众人惊叫：“你又要表演高台跳水！这样跳到四元一张，我们也不一定脱得了身呢！”
“要快，要跟要跟上邮王大撤退的步伐！现在北京人、东北人、广东人还在犹豫，还在用拉拉抬抬的手法出货。我们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逃走！”牛司令恢复了自信，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抽出资金杀回股市。七百点还不算高，我看上海股市能涨到一千点以上。这样，还有百分之四十的赚头！”
“不妥。”师爷连连摇头，“五百点割的肉，七百点又去追，涨不上一千点怎么办？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两头吃亏！”
大家都赞成师爷的意见。
牛司令眨巴着眼睛，说：“那么，《熊猫》跌到六元，我们就吃进，做一次反弹，再把价位拉回十元，震荡出货！总之，操作手法要快，要狠！”
“这倒可以。”四眼师爷道。
这时，黑皮阿三走了进来。他认定林鹤是看准邮市要跌才离场的，早就把手里的货出空了。可是邮票继续上涨，他心痒难熬，又在最高价上追了一些贷。现在他忧心忡忡，悔恨不已。而舰队的老板们因他中途退出，不再将他当自己人，冷着脸儿不说话。然而黑皮阿三不是来打探消息的，他像一只不祥的乌鸦，送来了叫牛司令他们吃惊的情报。
“你们晓得吧？邮票公司库存丰富，各个时期的邮票都有，都是新邮发型时压下的。他们卖出的邮票比市场价便宜好多，对邮市冲击很大。这一来邮市肯定要暴跌！”
师爷一拍大腿，说：坏了，邮票不是股票，流通股票都是有数的，不能增也不能减，容易控制。国家邮票放出来，谁能维持均势？”
牛司令急忙问：“邮票公司抛出多少《熊猫》？卖什么价钱？”
黑皮阿三摇摇头：“不知道。”
螃蟹老张阴沉着脸道：“国家门槛最精，我们把邮票炒起来，他们正好出货。钞票都被国家赚去了！”
陈百万说：“股票还不是一样吗？明明净资产一元一股，溢价发行倒要卖五、六元，就是圈老板姓钱呢！”
牛司令一摆手：“别说废话了！我们这样办：马上摸清邮票公司的情况，若是《熊猫》卖出价高，我们照样跳水，若是《熊猫》卖出低价，我们全部吃进！”
黑皮阿三说：“马上请！今天他肯来，晚上就到粤海厅摆一桌！”他想了想，又问：“现在邮市上《熊猫》卖什么价？”
黑皮阿三回答：“十元一枚走得很慢，九元八角好卖一些。”
牛司令好像奖赏他，说：“你在我这里拿货，九元五角往外抛！我让你赚一角差价。”
黑皮阿三很高兴，拿了三十封《熊猫》小型张走了。
牛司令在屋里转了两圈，歇斯底里地大叫：“抛！抛！抛！你们分头到北京、广州、武汉、沈阳，大规模抛出！等《熊猫》狂奔一阵，再把它拉起来：接着再抛！抛……该死的邮票！”
现在，牛司令感到厌烦极了。一边是股市飞涨刺激着他，一边是邮市险象环生威胁着他，得意洋洋的投资界“拿破仑”瞬间陷入困境。他后悔没有跟着林鹤的脚步走，林鹤不是早就劝他把《熊猫》卖给北京人吗？他不仅不听，反而把林鹤那一万封《熊猫》吃进来。现在可好了，那么多《熊猫》脱不了手，西南药业反而暴涨不已！林鹤真是诸葛亮一般神机妙算？还是好人自有好报？牛司令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牛司令催促伙伴们立即行动起来，自己到邮市看看。他不要车送，不要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陪伴，独自沿着肇嘉浜路长长的街心花园步行。秋天已显肃杀之意，花园里的夹竹桃叶开始发黄，靠根部有几片叶子飘落在地上。牛司令在悲凉的心境中回忆起当年创业：他小小的一个人儿去福建石狮背服装卖，挤火车差点挤死，一趟只赚一二百元。好容易熬成一片个时装店的老板，也是辛辛苦苦挣些小钱。一九九〇年股票第一次暴涨，他小心翼翼地买了一百股“电真空”，几个月里赚了六、七万元。这一下他尝到了甜头，将时装店盘了出去，炒股票，炒认购证，一路顺风发达起来。他时常感叹：“赚钱不出力，出力不赚钱！”投机事业似乎成了一个人暴发的唯一途径。但是，近两年形势变化了，股票不再是包赢不赔的神话，涨涨跌跌越来越难把握。他灵机一动，率领舰队兄弟们杀进邮市，以为这方寸纸片比股票好弄。没想到有票的学问更深，而且邮市藏龙卧虎，有一些林鹤这样的高手。他虽然赚到了钱，但林鹤当政委功不可没。《三国演义》的利润已经入袋，《熊猫》也幸亏林鹤指点，在超跌的情况下大量买进，平均价还不算高。现在林鹤一走，他就陷入狼狈境地！看来，投机者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没有真功夫，在投资领域很难站住脚了！
邮市依然熙熙攘攘，但人们的狂热尽头已经过去，像地震前的小动物，哥哥表现出惶惶不安的情绪。然而，幻想不会一下子破灭，忽起忽落的邮票价格总使人们盼望一个更大的升浪。高价套牢者怀着赚一点点钱就走的侥幸心理耐心等待，手持货币者就犹犹疑疑想再捡一次便宜货，没有人肯离开这闹哄哄的邮市。真可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一场天崩地裂的暴跌，才能把这些失去理智的淘金者吓散。
牛司令仿佛代替了邮王林鹤的位置，一进邮市就被人们包围起来。他们问长问短，就像病人一样希望得到安慰。牛司令是绝不肯说出真相的，刚才还在宾馆里布置“跳水”，“狠杀”，现在却踮着脚尖挺着胸膛向人宣讲：按照股票操作技术，这几天的下跌只是第四浪调整，接着就会有更加辉煌的上升第五浪出现！他用一根白细的手指在空中画着波浪形状，数道：“一、二、三、四、五，任何一次牛市都由五郎构成，三升两跌，这叫波浪理论，是艾略大师发明的！美国人靠着波浪理论炒股票、炒期货，常常百战百胜。为什么？因为这是市场价格波动的规律，就像大海涨潮一样，谁也没法改变！”
弥勒佛问：“邮票公司要抛库存邮票，会不会改变你说的波浪？”
牛司令指着他的大肚皮，气势磅礴地说：“你说！他有多少邮票？就说《熊猫》吧，邮票公司有多少？我告诉你，他敢违抗波浪理论，抛出多少《熊猫》我统统吃进！”他伸出两只细小的胳膊画了个大圆弧，往自己扁平的胸脯一楼，重复说道：“统统吃进！”
黑皮阿三在他背后鬼笑。王老头摘下眼镜，摇头低语：“这个年轻人很危险，他也不怕涨爆肚皮！”
仿佛为了验证牛司令的波浪理论，曹北京一伙来到邮市，他们高傲地走过一个个邮摊，看见《明清扇面》等邮票就买，卷着大舌头说：“吃！吃！”“扫货！”他们做庄的那几种邮票，本来价格已经掉下一截，立刻打了强心针一样，重新扶摇直上。
牛司令满意滴看到，黑皮阿三哪来的三十封《熊猫》很快卖完了。他伏在他耳边说：“你回宾馆多搬些货来，便宜点批发给他们！注意，要宣传第五浪……”
黑皮阿三不可置否地笑着，一溜烟往宾馆跑去。他已经痛下决心，趁着人们相信子虚乌有的第五浪，将高位买进的邮票全部割肉卖出！他算算，为牛司令跑腿赚差价，倒还能弥补点儿损失。
牛司令满面春风地和曹北京握手。曹北京为表示亲热，在他胸前打了一拳。这一拳过于沉重，牛司令单薄的身体摇晃起来。他苦笑着学北京人说话：“好呵您呐！”趁机用力打曹北京一拳。但是高大魁梧的北京人纹丝不动，牛司令这一拳好像打在沙袋上。
“怎么样？《熊猫》出完货没有？那一百封来找我玩玩！”
“什么？出货？一百封？不，不到十五元我一封也不卖！”
“你丫挺狡猾！我前些日子刚卖出两百版《明清扇面》，广东佬阿发牵线，几个香港老板又追着问我要货，这不，我又要加钱买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