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罢，就又到了放寒假的时间了。张立强在临近放假的时候又开始给我的书包里塞苹果。张立强还说，刘海洋，等你哥回来了，我每天给你拿俩苹果吃。
张立强在发完卷子之后变得开心起来，因为这个平时拿不到及格分数的孩子，在二年级的冬天，破天荒地考了八十多分。即使那个时候再小，我相信他也会知道我对他的帮助在这次的考试里起了多大的作用。张立强特意跑到我面前问我，李海洋，你说，我一下考这么多分，朱老师会给我发奖状么？我把我的卷子一把拿起来，举到张立强眼前，说，考不到这个分数你就别想着奖状的事情。
100分，朱老师笔下的100分显得特别好看。底下还有两根长长的横线。张立强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说，刘海洋，你考的真好。张立强还说，我姐都没有考那么多。其实，这我是知道的，除了刘静跟我之外，没有别的孩子再考满分。在放学之前，朱老师宣布了放假的消息。张立强帮我背着书包还抱着自己的凳子，我则抱着自己的凳子，急匆匆地向家里走去。张立强把凳子放在了我家门口，他说，刘海洋，明天不上课了，你还能早起么？他在看到我并不打算回答他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要是早起的话，我还拿苹果给你吃。我说，早起。
张立强那次回家之后没有挨打，他爸爸拿着卷子反复看了很多遍之后，给了张立强这样一个承诺：春节之前，去集上给他买一身漂亮的衣服。我在第二天早晨的被窝中打算睁开眼的时候，就听到张立强大声叫我的名字，刘海洋。我穿上哥哥的大棉袄蹬上棉靴子就出去了。张立强递给我苹果的时候说，我爸爸说了，春节的时候给我买一身新衣服。我在那一个瞬间还是想起了离开我已经快要有两年的王林，六岁那年的冬天，王林就站在村庄的路口跟我说，等我爸爸回来了，也给我买新衣服。
我在我家门口拼命地回忆那段已经远去的时光。我转过头，王林家的院子里安静至极。枣树的枝头上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我对着张立强说，我哥放假回来也给我买衣服。我不知道父母会不会在春节的时候满足我这样的愿望，但是，我知道远在大城市里上学的哥哥，一定会在回家的时候给我带一份礼物的。
我跟张立强在村庄的街道上奔跑着，他在后面追我，还使劲喊着动画片里的听不懂的口号。我们就那样追追停停，就像王林跟我在村庄里的样子一样。我不知道张立强跟王林的不同究竟有哪些，但是，我知道，张立强永远跑不到我的前面，或许，是张立强根本就没有想过能跑到前面。
当我们跑到村庄东面的大路上的时候，我看到郑大明和张大军，推着一辆自行车。张立强推了我一把，他说，刘海洋，你看郑大明是不是在学骑自行车啊？我说，看着像。然后我就看到郑大明在自行车上面歪歪扭扭地掉了下去，啪的一声。张大军在后面哈哈大笑，当郑大明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又一下变得很严肃。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跟张立强就都笑了，我冲着郑大明使劲喊，郑大明，大笨蛋。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开，身后跟着笑地夸张的张立强。
张立强在停下来的时候跟我说，刘海洋，你说他们能学会么？我说，他们俩一个比一个笨，肯定学不会的。张立强又说，那他们要是比你会的早怎么办啊？我想了想，觉得张立强说的也对，要是郑大明学会骑自行车了肯定会去学校里大肆张扬，没准还会有不少的人去加入他的队伍。于是，我在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做出了学骑自行车的决定。
当我晚上跟父亲说起的时候，父亲显得很惊讶。他说，你这么小，学自行车干吗？我说，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就不用再学了。我猜，那个时候的父亲一定是看我个子小才不想让我学的，因为村庄的自行车都是很大个的那种，在城市里很少见。这种自行车能在村庄里做很多的事情，我在多年之后还知道了另外一件关于我的事情，那就是我出生的时候，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得罚款。父亲就是骑着那辆自行车驼着一袋子玉米去镇上卖完钱之后，才把我的名字真正地写在了我家的户口本儿上。
我很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在我学自行车的问题上并没有给我更多的阻碍。也或者是那个时候的父亲忙着别的事情顾不上搭理我。我跟张立强把自行车推到了村庄的最西边，经过许多间房屋的村庄的另一面，是张大军和郑大明在不知疲倦地摔倒，而我，也不例外。张立强帮我扶着后面，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推，当我还没有把脚放上去的时候，车把就已经把我带向另一个方向，啪，据说，摔倒的姿势极其难看。
那个下午，我在张立强的细心照料下摔了不下二十个跟头。摔地我全身都疼，裤子上还破了一个洞。自行车的铃铛也摔掉了，虽然它在很久之前就不再响了。张立强说，刘海洋，你爸不会揍你吧，上次你爸带我去镇上打针的时候铃铛还响呢。我说，不会。当天色渐暗的时候，我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后面的张立强帮我推着自行车，没走几步他也会跟自行车摔上一跤。然后我就嘲笑他，笑他跟郑大明一样笨。张立强却从不反过来说我，我想，要是王林的话，他一定也会说，刘海洋，原来你也是一个笨蛋。
我没有能够在第二天的早晨准时醒来，我甚至没有能够听到张立强在外面叫我，同样也没有听到黑狗对着张立强的大呼小叫。后来据张立强说是他喊累了，就坐在我家门前的墙根儿旁边晒太阳，一直晒到母亲叫我起床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腿疼得厉害，但是我不敢对父亲说，我怕我学自行车的权利被收回。
张立强在看到我出门的时候，就又出现了傻笑的样子。他说，刘海洋，我把给你的苹果吃了。看到我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之后，张立强又说，但是我今天拿了两个。因为你昨天回家的时候说今天你哥哥回来。我把苹果拿过来就开始吃，咔嚓咔嚓的。
果然在我的预料当中，哥哥在下午的时候从村庄的西边走来。他在那条路上下的车，他背着一个包，双肩的。我看见的时候就猜里面有很多好玩和好吃的东西，当然，要是有我的新衣服就更好了。
哥哥看我推着自行车的样子之后一阵狂笑，然后对我说，来，我扶着，你上去骑。张立强羡慕地看着我，跟我说，刘海洋，有哥哥真好。在那个下午，我学会了骑自行车，虽然还不是很利索，也不会拐弯儿，但是，我依旧很兴奋。尤其是我在后来派张立强去打探郑大明回来之后，那个消息让我哈哈大笑。
张立强说，郑大明一直在摔倒，最后把车链子摔掉了，就回家了。我说好，那你也回家吧。张力强说，恩，我明天还给你拿俩苹果。这个时候，哥哥拿了一把糖过来，说，给，跟张立强分一下。
我给了张立强一块糖之后，他还是不肯走，盯着我手里花花绿绿的糖一动不动。我说，我还要给朱老师呢，还有王林的。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那天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欺骗张立强的成分有，分给朱老师和王林的成分也有。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亏欠张立强太多的信任，这个孩子，自始至终，都在我的心外徘徊。
我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想到二年级的那个寒假，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张立强开始在我的自行车后面奔跑，他还接受了我交给他的一项重大任务，那就是帮我的自行车减速和转弯。虽然说我会骑了，但是我还不能完全驾驭它。至少在拐弯的时候我还无法驾驭。
张立强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早上在我家门口叫我起床的时候他都会先递给我两个苹果。我没有给我哥吃，我在张立强没有看到的时候全部偷偷吃掉了。张立强对于我学会骑自行车的事情显得比我还要兴奋。每见到一个孩子他都会使劲地大声嚷嚷，刘海洋会骑自行车了。然后我就蹬着自行车在那群抹着鼻涕的孩子们中间疾驰而过。当然，有时候也会摔倒。
有天早上，张立强在我家门前大声叫我几声我的名字之后，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玉米秸秆上，很悠闲地晒起了太阳。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有些清秀的孩子都快要睡着了。我用脚踢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双手套。张立强说，刘海洋，这是我爸爸的手套，我看你的手都冻红了，就拿来给你戴。我接过来戴上，瞬间就觉得非常舒服。我问张立强，这是你偷你爸的吧，你今天肯定要挨打。
那天，我跟张立强特意把自行车骑到了村庄最东面的那条大路上。远远地，我们就看见郑大明和张大军依旧在顽强地摔倒、爬起、再摔倒。我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张立强还吹起了口哨。我知道，郑大明的心里一定非常生气，但是，这样的生气也使郑大明更加坚定了学骑自行车的想法。张大军似乎是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都懒得搭理一下他的堂弟，只是一直埋着头，帮郑大明扶着自行车，以免郑大明会用跟我一样的姿势摔倒。
我跟张立强从最东面的大路上绕到了很远的另一条路，然后又回到了村庄西边的路上。张立强跟在我的后面一直奔跑，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看到了这个孩子额头上细小的汗滴，我一点心疼和安慰都没有。只是在等着张立强慢慢靠近的时候说，张立强，你跑地（的）跟猪一样慢，张立强什么也不说，就是一直张着嘴傻笑。
转眼假期就快要过了一半，春节就要来了。哥哥终于在一个晚上打开了他的背包，掏出来一个很好看的铅笔盒出来。那是一个全自动的铅笔盒，按一下开关，就会出来你想要的东西。那个礼物让我兴奋了很久，但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一套崭新的衣服，就像六岁时候的冬天一样，穿着新衣服，举着白色的木棍，大声呼啸着跑过村庄的街道，那个时候，还有王林。
张立强说他爸爸已经给他买好了新衣服，但是不让他现在就穿。张立强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有着平时很少见的神采，那样的眼神让我起来了王林，穿着崭新的衣服，躺在我身边沉沉睡去的王林。我没有再向张立强提起过我很久之前说过的我的新衣服，而张立强也没有再问我。
哥哥会抽烟了，我在那个春节的前一天晚上，看到父亲跟哥哥坐在桌子跟前，面前摆着酒。我看到父亲递给哥哥一根烟，父亲说，抽吧，都是大人了。哥哥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很熟练地拿起打火机，很熟练地点着，又很熟练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父亲就开始笑，笑的哥哥都不好意思了。我在上大学之后也享受到了类似的待遇，父亲递给我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我哥。
春节那天，我看见穿着新衣服的张立强站在我家门口。衣服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他一边用袖子抹着鼻涕一边使劲喊我的名字：刘海洋！我穿着我最新的衣服就出去了，后面跟着我家的黑狗。张立强很小心地贴着墙根儿站着，拍着自己的口袋说，走，刘海洋，咱们去放鞭炮去。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的时候，黑狗吓得钻到了拖拉机的底下。这也把张立强逗得哈哈大笑，他说，刘海洋，我知道你家的黑狗最怕啥了。我用手掐着鞭炮的捻儿，点着之后迅速地扔向天空，啪，又脆又亮。张立强不敢，但是他喜欢看我这样放鞭炮。张立强并没有亲口对我这样说过，但是我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做的任何一件张立强不敢做的事情，都会让张立强对我的依赖增强很多，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年初一去拜年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郑大明跟着他爸爸向这边走来。他用跟我一样的姿势放鞭炮，可是，不管我怎么听，都觉得声音没有我的脆。我在跟张立强说起的时候，张立强说，郑大明是个笨蛋。然后我们就都笑了，就像那年冬天的村庄里，我跟王林一起笑的时候一样，那笑声空空荡荡，由近及远。
黑狗有好几天都不敢出门，鞭炮的声音让这个忠诚的家伙安安静静地趴在拖拉机下面，它没有大声叫嚷，仅仅就那样趴着。而它的伙伴，也大都像它一样害怕鞭炮，在万民同庆的春节里，黑狗和它的朋友们，一句新年的问候也没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这样的事情非常好玩，我想懂我的黑狗，但是一直都未能遂愿，到它死去的时候也未能实现。
哥哥在过完元宵节之后就回学校去了，那个时候的哥哥清爽利落，身材适中，颇有知识分子的气息。可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哥哥的肚子就开始鼓起来，脸也开始变大，他喜欢坐在沙发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拍着肚子，给我讲他的生活，他的旅途，还有他的文字。他说话的时候我不怎么插话，不是笑一笑，就是点点头。在我的印象里，哥哥交过三个女朋友。我都见过，最后一个女朋友成了我现在的嫂子，她对我很好，他们都在北京生活。
而我的寒假，也在鞭炮声渐渐消失的时候结束了。郑大明还是没有学会骑自行车，但是，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他摔倒的事情。而我，在张立强坚持不懈的宣传下，几乎快要成了学校里的英雄。每一个孩子都知道，刘海洋会骑自行车、会放风筝、会学习、会打架，还有一个什么都会的哥哥，我知道，这些，都让他们羡慕。
朱老师总是用手拍着我的头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得去问那个算命的老头。我只是在我所有纯真的时光里显得独特而富有智慧，而一旦我离开了那些纯真，我就开始被那些虚无的优越感所欺骗，一直到最后，我丢失掉了我所有的东西，是的，就是所有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