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带着无限的憧憬还有年少的天真和懵懂,开始了我逐渐转变的初中生涯。刘静、张立强,还有村庄的很多孩子都跟我一样,为了从未谋面却经常被提起的花花世界继续努力着。
村庄的学校开始有新的老师到来,他们都把郑大明的爸爸叫郑校长。我在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学的时候都会看到很多孩子就像我特别小的时候一样,夸张地奔跑和追逐着。从村子到镇上的中学骑自行车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陪着我一起经历岁月的孩子们都学会了骑自行车。
刘静的妈妈给刘静买了一辆适合女孩子骑的自行车,淡黄色,很漂亮。而我们剩下的所有孩子,都几乎是骑着家里的二八自行车。我们在最开始的时候还会选择在某一个时间在村庄的最东面集合,然后浩浩荡荡得去学校。可是,随着身边的同学越来越多,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反而逐渐变得陌生。
最初,张立强还是会在早晨站在我家的门口使劲喊我的名字。他的书包挂在车把上,穿着崭新的蓝色校服,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他对未知世界的渴求。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应该也是一样。我骑着很多年前哥哥上学时候骑过的自行车,前面还有一个车筐,但是已经很破旧,松松散散,都快要掉下来的样子。即便是那样,村里的很多孩子还是羡慕我,因为我的书包不用绑在车子上。
我们会经过两个村庄,还会经过一条河流,经过大片的田野,还有一片日渐茂盛的树林。我们在上学的路上会一起大声唱歌,一起说起课堂上很多好玩的事情。我唱歌的天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发掘出来的,当然,这是很久之后刘静对我说起的。
那条河流在把村庄淹没之后的很多年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滴水,河底全部是沙土,每次穿过河底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一些拖拉机或者是三马车在拉沙土,每次看到这些,我都能想象得到村庄的某一个空地,又将要盖起新房子,新媳妇儿也将在不久的一天来到,伴着喜庆的鞭炮声还有在村庄上空回荡着的乐声。
那些属于另外村庄的田野上,也都种满了希望。我们穿行在这样的交错的小路上,一点都不慌张,不像很多年后在城里的生活,错综复杂的道路阻隔了太多的真实和善良。自从洪水从村庄退去之后,土地就开始变得肥沃,我们总是从绿色开始看起,一直到最后成熟的黄色到来。这其实就像是生活的一个过程,个中悲喜,也只有自身才能知道。就像我跟王林之间,我们并没有什么誓约,甚至是连分别之前连友谊是什么都不知道。可即便就是这样,我们依然记挂彼此很多年,我们极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每一次开心和难过,我们还知道,在长大之后,有一些感情是需要继续维系的,因为,我们已经在欲望里沉沦或者是迷失,我们需要通过寻找、通过回忆来拯救,或者说是救赎。
张立强总是会在放学的路上上厕所,而他的厕所,就是那片树林。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会选择在那片树林里撒尿,这几乎都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自然地就在那片树林旁边停下,我们几个男孩子总是会冲着张立强说,张立强,快去撒尿去。然后彼此哈哈大笑。
由于镇上的中学口碑比较好,所以,方圆十几里的村庄都会有学生来这边读书。那年的初一,总共有六个班,每个班至少有八十个孩子。起初的时候是按照报名的顺序来分的班,我、刘静、张文丽、张立强都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而郑大明和张大军,则刚好卡在八十名之外,这种现象的出现,为后来郑大明在初中校园中的横行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我还坐在刘静的后面,就像小学六年里一样。班主任是一个个子很矮,带着一个茶色眼镜的男人。教我们语文,姓孙。也就是这个老师,对我日后选择文字来追寻理想的生活方式起着巨大的作用。我们还开始学习英语,英语老师曾经是哥哥的高中同学,姓王。也许是她跟王林一个姓氏的缘故,我在听到自我介绍之后就开始很喜欢她。直到她在点名叫道我名字的时候,她问我,刘海祥是你什么人?我大声地说,刘海祥是我哥哥,亲哥哥。她笑着看看我说,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学生。她还说,刘海洋,你可以坐下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很卖力地学习英语。韩梅梅和李雷,还有那只鹦鹉,都在我初中生涯最开始的时候,保留着清楚的记忆。王老师也总是会在课间的时候问起我关于哥哥的很多事情,从上学到工作,从爱情到家庭,等等等等。这让我在后来一度以为王老师是在暗恋我哥哥,我还对此报以窃喜的态度。我甚至天真地想,要是王老师嫁给我哥哥,我在学校里就不用小心翼翼了,我甚至能够像郑大明一样在学校里无所不为。
初一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刘静再一次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脱颖而出。而我,则出现重大失误,连年级前五十名都没有进去。这一度让村庄的很多孩子感到惊讶,他们心目中的刘海洋突然就失灵了。让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考试成绩与分班有着直接的关系。
学校把前一百名分为了两个班级,前五十名是A班,后五十名是B班,而剩下的所有孩子,则拥挤在其余的四个班之内。在初中的随后两年中,这几个班级一直都在进行着人员的流动。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有三个月的时间不跟刘静在同一个班级,而就在三个月之后,我们就再次成了前后桌,并且,这个位置一直延续到了高中毕业。
张立强在B班,每次考试都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来到A班。我们会在中午的时候一起去学校的小食堂吃饭,喝一毛钱的粥,打一毛钱的菜,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那个时候我们还得先用钱或者是麦子去换饭票,我记得那个时候一周的生活费是三块钱的饭票,一两一两的,有很多张。我在初二的时候开始住校,三间通着的大屋子里,住满了学生,从初一到初三的,都有。
初中的生活打乱了村庄曾经的节奏,张立强变得踏实而好学,郑大明和张大军则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校园统治时期。只是,在这两年多之中,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冲突,郑大明甚至在一个傍晚还帮我揍了一个企图抢我饭票的高年级孩子,这对我来说,有一些陌生。直到后来,提到我们村庄的名字,很多的痞子学生都不敢对我们有不好的企图。因为,郑大明跟我们是一个村子,他很能打架,而且,朋友很多。
我一直都觉得,如果我能够在懂得友谊的年龄之中稍微大度一些的话,我都能跟郑大明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还有张立强,如果我能够表现出来足够的尊重和诚实的话,他也不会淡出我的生活。他们都让我想起了王林,那个已经身在异乡的孩子,本该也穿着校服坐在教室里的王林,在繁华都市里做着辛苦的营生,我想象不到王林忙碌的样子,但是,我的眼神可以穿越大半个中国,看到王林疲惫的样子,他就那样靠在时光的门槛上,在逐渐流逝的岁月中显得忧郁,并且还有忧伤。
即使是在对学习无比热爱的初中生涯中,我也继续保持着对王林的想念。我甚至在刚刚开始学习英语的时候就想去问英语老师,王林的名字用英语该怎么说,因为我想这样,就会在跟王林见面的第一时间,用前所未有的开场方式打开我们之间早已蔓延的陌生。
我一直都没有问,我也在后来的日子里知道了,王林这个名字用英文说起来其实还是王林的读音。我在刚刚知道的那个瞬间应该是笑了,我甚至还重复了很多次王林的名字,只不过是模仿外国人的叫法而已。
第二次考试之后,由于我的学习成绩强势回归,这也让我留给了各个学科老师极其不错的印象。这些所有虚无的优越感,都在驱使我跟村庄的孩子越走越远,而我却还丝毫不知。尽管那些孩子还在试图唤回属于我们和村庄之间的纯美回忆。
张立强在另外的一个班里,但是,他还是会在课间的时候找到我,我们一起去操场上跑步,依然是我在前他在后。短短的十分钟,我们会去一趟厕所,去一趟语文老师开的小书店里。那个时候的张立强已经完全脱离了在小学时候的样子,个头一下子蹿的比我高出半个头,都快追得上郑大明和张大军了。但是,张立强只跟我一个人玩,尽管我对他还是那样时好时坏。我还会在张立强考试不好的时候嘲笑他,在他回家挨打之后鄙视他,我一点都没有把他当作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认为,要是王林一回来,我就可以立马跟张立强绝交,一点留恋都不会有。
周末回家的时候,张立强依然像往常的每一次回家一样,在半路停下来,去那片树林里去上厕所。除了郑大明跟张大军,村庄的所有孩子都会等到张立强出来,大家一起回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总是很轻蔑地看着远去的郑大明和张大军,甚至还在心里咒骂这两个不合群的人。一直到那两个模糊的影子到了河的对岸,我还在嘟嘟囔囔着,张立强还有另外的一些孩子顺从着敷衍着我,也说一些他们不对的话等等。
又到周一从家里去学校的时候,我们除了装着课本的书包之外,还会有一个装着馒头和咸菜的书包。一群人就又咋咋呼呼地向学校走去。到了学校之后,我们都会把装着馒头的书包送到食堂,到吃饭的时候,食堂的师傅就会把馒头给我们热上。但是,有很多高年级的学生,仗着在学校的时间比较长,认识的人比较多,就会欺负我们刚刚升到中学的孩子。他们总是会在放学的第一时间冲进食堂,在热好的馒头前面挑挑拣拣,又白又大的都会被他们抢走,如果哪个还是拿的大包子的话,就更是一点吃的机会都没有。这些事情的发生一度让我感到愤怒,但是由于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也就爱答不理的。
张立强的馒头是跟郑大明的馒头一起丢的。当张立强看到自己热馒头的位置只剩下一根筷子的时候,一下子就哭了。他跟我说,我的馒头被偷了,我说,那你去大师傅那里再去买一个吧,买的比你家做得好吃。张立强什么也没有再说,径直就去了买饭的那个小小窗口。当张立强拿着雪白的馒头坐到我跟前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郑大明的咒骂声,谁他妈偷我的馒头,你大爷的。郑大明的脾气在上初中之后也渐渐上涨,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在离开他爸爸的庇护之后,变得更加嚣张且张扬。
张大军跟在郑大明的身边,帮着郑大明大声地骂着。这时候,旁边的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站了起来,大声地冲着他们两个说,你大爷的,两个小兔崽子,再骂我打死你。郑大明缓缓地转过头来,手里端着刚刚打过来的稀饭,很小心地说,你家是镇上的么?那个高年级的学生说,是啊,识相的就给我安生点儿。郑大明笑了,我看到郑大明一闪而过的笑容,似乎接下来所要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哗!郑大明把一碗的稀饭都泼向了那个高年级学生,嘴里还大骂着,就算你是镇上的我也不怕。然后就看见郑大明和张大军一起冲上去,对着那个高年级学生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随后事情的发生显得极具戏剧性,原来那个人是初三的痞子学生,叫董保军,家就是在镇上,整天跟着一帮人在学校里混吃混喝。他们打起来的时候,身边全部是董保军的喽啰,但是,那帮人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刚刚升入初一的学生在他们老大的头上动土。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董保军已经被按到地上了。这帮人在这个时候才一拥而上,当然,他们也没有对郑大明跟张大军出重手,仅仅是把他们两个推到在地上。张大军在这个时候显得很恐惧,脸色苍白,倒是郑大明,一脸的平静。
那天的午饭,我跟张立强吃的目瞪口呆。我在那一个瞬间,竟然觉得郑大明非常的帅气,甚至,还在为郑大明担心。张立强则是一直在用一种吃惊的语气跟我说,刘海洋,你看到没,真牛。我想,在那个时候,我要是能够站在郑大明身边的话,郑大明一定会跟我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比谁都要好。但是,我一想到曾经欺负王林的郑大明还有上学时候处处跟我作对的郑大明时,我心里开始诅咒起来这个村庄的第一个“英雄”,英雄这个名字,也是日后听到刘静她们一些女孩子之间这么叫称呼郑大明的。
被低年级的同学按在地上打,绝对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就像当年我跟郑大明打架的时候一样。晚上下了自习的时候,我就看到初三年级教室的门口,站着一大帮孩子,有的还抽着烟。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人是想对付郑大明和张大军的,因为,我分明看到一个人的样子,就是日后跟我颇有过节的董保军。
我在B班的后门,等着张立强跟我一起回宿舍。我跟张立强说,一会董保军他们就要去宿舍打郑大明了,咱们晚一会回去吧。我看到张立强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之又黯淡下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一直走到操场最南边的围墙地下,在黑暗里,我们谁都不说话,但是,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急促、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