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再也没有跟我讲起关于王林的事情，他让王林在我的记忆里延伸到了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很感激这个喜欢害羞的简单孩子，让我在最茫然的那段时间里，得到了我最想知道的一些事情，尽管不是很完全，可是，我已经知足。
暑假回来之后，我们就开始分文理科。我好像记得在暑假里的某一天，听到父亲这样说，老张家的女儿想学理科，说是以后考大学好考，不行就让咱家海洋也学理科吧。母亲说，咱海祥不也是文科么，别管了，到时候就看孩子怎么选吧。我始终以为，那个暑假里，父母的这段对话对我的一生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而我，在看到浩浩荡荡的理科队伍的时候感觉得到了明显的厌恶，尽管在那个时候，我只有语文还勉强能说得过去，其余的，不管是物理化学还是历史政治都臭得要命。
高二那年，我们分成了十二个班，九个理科班，三个文科班，我跟刘静都分在了文科三班。牛立勇在二班，我们仅有一墙之隔。而王栋，在我们分班之后的第二天就被推荐到了市里的一所外国语中学，他走的时候说会写信给我，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写，就像我曾经想给王林写信一样。据说，那所外国语中学跟李小萌的那所学校离的非常近。我曾经有一次写信问李小萌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我。李小萌在我分完科之后的第一次考试的时候，给我寄来了一张她的照片，她的头发又长了。她说，刘海洋，我也选择了文科，以后我们还考同一个大学好不好。李小萌比在镇上的时候时髦多了，她看起来是那么的靓丽。我回信说，我们一定要考到同一个大学里。
而就在我天真地以为我跟李小萌真的就能像这样长久下去的时候，李小萌的姑姑正在为李小萌能够出国做着极大的努力。高中二年级的那年冬天，我见了李小萌最后一面。她穿着天蓝色的羽绒服，戴着厚厚的大手套，站在我面前，哭得一塌糊涂。而上面，是漫无边际的大雪。
我知道，如果换做是两年前，我开口让李小萌留在镇上读书的话，她一定会听我的，而且是不顾一切地听。但是现在，她的下一站是法国，她的家以及她姑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作为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别无选择。我拉起李小萌的手，我们在大雪的城里漫步，我在那个时候就想，这样的画面我会记在心里很久。我在大雪纷飞的马路上唱歌，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
关于李小萌，从那之后，就全部变成了记忆。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固定的时间之内想起她，我只是在回镇上中学玩的时候才会或多或少的想到一些关于李小萌的影子。城里的书店特别多也很大，我在每一次有空的时候就会跑出去，去书店里看书，我还花了几十块钱办了一张读书卡，武侠的、言情的、文艺的、历史的统统都不放过。
我还会跟着牛立勇一起去打台球，他的技术一点都不见长，所以每次都是他请客。他有时候还会带我去网吧，尽管在那个时候我对电脑还一窍不通。刘静也似乎从别的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经常跑出去上网、打球，总是会在上课的时候传纸条给我说，刘海洋，你爸的钱全部白花了。我一点都不生气，我觉得我已经就是这样了，我无药可救。
高二那年的生日，镇上的那帮哥们全部跑来了城里，天上还下着雪，我请他们喝酒。他们坐公车回去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恍惚，我想，要是现在我已经成家了、上班了，那该多好。我有一帮值得信赖的兄弟，我还有看似平静却充实的生活，足够了。可实际上，一切都是面目全非。
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我听到老师说的重点培养对象里面有刘静，我向她看去的时候，她也在看我。一直到了大学之后，刘静才跟我说，刘海洋，那个时候看你是因为想气你，当然，那个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那年的冬天总是下雪，有大有小。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去学校上课的时候，牛立勇还躺在被窝里睡觉，他说他不想上学了，想跟着他爸爸一起做生意。我始终无法像他一样心无旁骛，我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一度固执的以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还善良，我还不够叛逆。
我有时间也会给哥哥打电话，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北京工作了。我总是会说起一些丧气的话，我还会说一些关于我的理想的事情。哥哥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拿我当一个大人来看待了，他跟我之间的对话也不仅仅是嘘寒问暖了。他总是跟我说，人在一生当中，总有一些时间是暴躁而沉溺的，但是，人在更多的时间，还是在为了一个目标而生活的。
牛立勇走后，我独自一个人租下了那间屋子。我买了一个台灯，我开始像模像样的学习，在台灯下一趴就是几个钟头。我还是喜欢抽烟，每天早上醒来都是满地烟头，桌子上那两张李小萌的照片被我压在了席子的底下，我觉得，有些记忆需要的空间并不大，甚至，都不需要光亮。
感觉到压抑的时候，我还是会逃课出去打球上网。我会写信给镇上的那帮兄弟，他们也会回信给我。在我们越来越少的时光里，他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校园。赵建平考上了一所很是破旧的大学，他在大学的时候写信给我，他说，老七，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已经后悔了。
刘静在晚自习的时候会坐到我的座位旁边，给我讲一些我想弄清楚的问题。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成绩开始逐渐有了起色。与教室最后面的那帮家伙开始产生距离，他们依然会在逃课的时候站在后门口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刘海洋。我有时候也会跟着他们一起跑出去，但，更多的时候是选择了低头看书。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会用很短的时间吃晚饭。然后就跑到球场上，跟一帮不认识的人打比赛，一直到出了一身大汗。我在很多次都会看到球场边的刘静，安静地看着我，就像很久之前李小萌站在操场旁边看我打球的时候一样。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仿佛过得很快很快，春节过去了，春天来了。紧接着，该死的夏天又如约而至，我十分讨厌这个季节。慢慢地，我看到学校的围墙四周开始挂满各种条幅，都是在激励准备高考的学生们的。我有时候也会摘抄下来一两句写在我的辅导书上，刘静有时候也会看到。
只是，我的内心还是浮躁。我还是喜欢回想，从最小的孩童生活开始，一直到现在。我有一次回村里听说郑大明就要退伍回来了，村里的很多人还说，郑大明回来之后就结婚。我想象不到郑大明当新郎官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无奈。
我还会在想起王栋的时候想起王林，那个倔强的孩子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他抵触他所不相信的任何事物，亲情，以及一切。但是，我是刘海洋，我相信王林一定还记得我，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即使我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去骗所有人，尽管在他们都觉得我不真诚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王林一定还信赖我，从来如此。
时间就像是奔腾的流水一样，一点慢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而作为我们，在时间里行走的人，都在顺着同一个方向寻死觅活的往前走。有时候我就突然觉得好玩，那些童年的天真岁月仿佛还在眼前，但是，我们却都已长大，都在为了另外一种生活做着挣扎。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已经开始了高三的生活。就像牛立勇说的那样，他没有陪我到高中毕业就退学帮他爸爸做生意去了。他在走的时候留了很多的东西给我，都是想曾经要拥有过的奢侈品。我们一起喝了很多的酒，就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牛立勇喝的满脸通红。他说，刘海洋，咱们哥几个里面就你自己在上学了，希望你能有出息。他还从我的席子地下翻出来了李小萌的照片，他大声地说，刘海洋，就一个女的，你别总是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在整个的过程里都显得很平静，当我看到李小萌照片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那个熟悉的笑容如今已经在遥远的国度里绽放，我跟牛立勇说，我除了怀念，别的什么都没有。牛立勇在醉倒之前，抽着烟大声地唱歌。我看着他慢慢地向后倒去，嘴角只能无奈的上扬。
我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抽着烟，不时地有人经过，行色匆忙。我趁着酒精还尚未完全扩散，准备好好回顾一下自己在上初中之后的这几年，我怎么就会对回忆越来越在乎呢？我一直想了很久，想的头都要炸开了，但是，我依然没有答案。我斜倚在墙上，阳光照过来，我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牛立勇背着背包站在我跟前，他用脚踢了我一下，说，刘海洋，我得走了。我睁开眼，说，哦，走吧。然后，我就目送牛立勇顺着满是绿荫的小路走了出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在之后的时光里仅仅见过一次牛立勇，那是大二的那年暑假，我坐在长途车里，看到牛立勇骑着摩托车在县城的环路上呼啸而过。
我始终找不到高三那种紧张的感觉，当身边的人都在埋头苦读连吃饭都不舍得放下书本的时候，我还是像高二的时候那样，不紧不慢地学习。刘静总是会传纸条给我，她说，刘海洋，你再这样下去就真考不上大学了。我就回复她说，那我怎样才能考上大学啊？刘静说，想要考上的话，你就没命地学习就行了。
我尝试了一段时间，成绩还真的往上走了一截。但是，我的毅力在此时的表现让很多人大失所望。有一段时间过去，我的成绩依旧在原来的水平徘徊。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勤奋的孩子，但是，我绝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件事情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时候，在朱老师的小卖铺门口，算命先生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孩子，以后，你一定能有大出息。
在那段最不平静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到李小萌、王栋，当然，还有王林。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他们，让他们为我的强大感到高兴。我还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我还想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年夏天，所有的老头儿都听到我这么说，我把路给你们修了，再盖一个养老院。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必须努力奋斗这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学习时光。
我似乎就是在某一个遐想的夜晚突然开窍了，我开始用买烟的钱去买练习题，我也开始利用能够省下来的所有时间学习。刘静还是会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转过头来看我，并且对我微笑。随着天气的转凉，我们也开始了长达五轮的模拟考试。
第一次，刘静进入了前五名，据说，前五名是能够考上一所不错的本科院校的。那个很高的排名，还给刘静带来了一百块钱的物质奖励，这让我眼红。但是，我才勉强进入前三十名。
下午放学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打过篮球，我总是在班里还没有多少人的时候就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顺便点上刚刚买回来的蜡烛，摊开那些习题，用心地去攻读。那段时间是充实的，但是，我没有觉出来一丁点儿的快乐。我一直都在想，我身边的这些所有同学们，这样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的生活究竟枯不枯燥呢？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们却又都必须为了来年六月的考试做好万全的准备。
听刘静说，张文丽在理科班里学习成绩特别棒，第一次模拟考试考了一个全班第一。这样的消息让我嫉妒，村庄里走出来的三个孩子，每一个都比我强。我想象不到高考结束之后，那两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回家的时候，我将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是沮丧的。
也就是那年的冬天，郑大明结婚了。从部队上回来的郑大明显得要比离开村庄之前精神了很多，干练的短寸，分明的棱角，这些都让郑大明显得帅气十足。他结婚的那天我没有看到，我是在他结婚之后才回到家的。我在父母的催促下，去了郑大明的新家，宽敞明亮的瓦房，是郑大明的爸爸攒下来的钱盖的。
我去的时候，郑大明正在跟他的新媳妇吃饭。那个女孩很漂亮，看见我还给我递烟。我竟然想到了羞怯这个词语，那一个瞬间，我仿佛都觉得我的脸都红了。郑大明在吃饭的间隙，就开始问我关于学校上学的很多事情，我一一作答。郑大明说，刘海洋，没有想到你读书能读到现在，我以为你会像很多的痞子那样，念一段时间就出去打工。我说，我还想着考大学呢，然后，我们就都笑了。
我不能完全感应出来郑大明在当兵之后的变化，我仅仅是觉得，郑大明变得沉稳了，也有城府了。在我起身道别准备回家的时候，郑大明说，刘海洋，今天你能来我特别开心。我说，我祝你幸福。郑大明就笑了，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的笑容。
当我从家里回去学校之后，刘静便要我跟她讲关于郑大明结婚的一些事情。我在一个晚自习的时候，偷偷跟刘静跑去了学校的后操场，我们散步、聊天。刘静说，咱们村那么多的孩子，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郑大明。我说，你为啥不怕我。刘静说，因为我一哭，你家人就会把你打哭，所以我不怕你。然后，我俩就哈哈大笑。
那个夜晚，我对刘静的感觉一下子就亲切起来，仿佛是多年的朋友再一次重逢，也像是新朋友一样，无所不谈。我深信，在大学之后我跟刘静恋爱，跟那个夜晚的对话有很大的关系。刘静在大学里也承认了，高三那年冬天的操场，是一个值得回忆的片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