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年过完春节之后天就暖和了。父亲挑出去的风筝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一个不剩。王林还是在我的床前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身上单薄了许多,显得很利落。
刘海洋。
那才是春天。王林总是拿着稍微泛黄的木棍,说,刘海洋,让你爸在给写几个字吧。我说写什么,王林说,就写打倒郑大明。我知道,王林是看到小学校的学生游行时候的样子,才想起来要写这样的字的,那个时候的郑大明,举着粉色的旗子,喊得最为响亮。父亲还是很爽快地给我们的棍子上写上了鲜艳的字,我跟王林一度以为我们就那样把郑大明打倒了。可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再次那看到那两根棍子,最下面写着:少林寺。再往上:和尚不吃肉。
村庄的风筝也在麦地的上空开始飘扬。王林的那只风筝却一直挂在墙上,我的也是。很多年之后我都会想,王林在看到那些风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在绿色的麦田上奔跑?是不是也想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欢呼雀跃。我不知道。
王林的奶奶似乎好了很多,能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的马扎跟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她对王林好了很多,总是会拿出王林姑姑买回来的好吃的给他。而王林,又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全给了我。王林说,刘海洋,等我爸爸回来,我也能买新衣服了。
我没有去放风筝的理由是,在那个春天,父亲给我买了两只兔子。我每天都在费尽力气地给兔子找好吃的东西,甚至把王林的饼干都丢到了笼子里。王林总是看着我提着笼子,满脸放光。他说,刘海洋,让我帮你提一会吧,我使劲摇头。
我再也没有去那些路口画我的鸭子,王林还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跟我说起。他说,刘海洋,你是不是不会画鸭子了?
二十年后,当我站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准备去采访的时候。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着按下了接听键:请问,是刘记者么?二环路口这边有人在画鸭子,你能过来一下么?身边的喧嚣瞬间静止,接着,我听到了二十年中最想听到的呼喊:刘海洋。
王林爸爸的汽车开进村子里的时候,村庄还在春天里酣睡。枝头稍许的绿意让我和王林欣喜莫名。我总是开心地想,等那些叶子全部长出来的时候,我的两只兔子就不会挨饿了。王林却想着爬上去折一些柳枝下来,自制一些口哨。
那天,王林爬上了村子里最大的一棵柳树。他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冲着我喊,刘海洋,你也上来吧。我手里拎着笼子,使劲地摇头,我说,我怕回去我爸揍我。这个时候的天空蓝的一塌糊涂,我仰着头看着掰断树枝的王林,觉得,那不可一世的蓝天,都已经成为了背景,而王林却丝毫不知。这样的一个画面定格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以至于在后来没有王林的日子里,我也总是爬上那棵柳树,坐在树杈上,看向远方的麦田。
汽车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王林说,刘海洋,你看,我爸爸的汽车来了。我就要有新衣服穿了。说着话的时候,他迅速地从树上溜下来,像是一只猴子。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由远及近的汽车,还有荡起尘土的乡间小路上,那些追着汽车奔跑的孩子。
王林的爸爸是回来看王林奶奶的。我从玻璃窗里看到汽车的后座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袋子,我猜那些一定都是好吃的。我还知道,过不了明天,我就能拥有那些东西的一部分,因为,我是刘海洋,我有一个伙伴,他叫王林。
王林的奶奶在偌大的院子里坐着,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也从未能听清楚过。她的拐杖安静地守着她,仿佛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她已经很久没有骂过王林了,她只是一直催着王林把那些好吃的吃完。这个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辞世的老人,在面对自己的孙子的时候,终于感到了愧疚。是的,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还会这样去想,那就是愧疚。自从王林的妈妈去世之后,这个大大的院子里就剩下这两个人。
如果说王林的奶奶身体逐渐好转的话,那么,这次,王建军的归来将彻底改变这一切都生活。王建军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正如王林所说,他拥有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跟我衣服的样子差不多,但是,那是从城里买回来的。
王林的爸爸在晚饭的时候来到我家,拿着一瓶酒。后面跟着王林。在我幼小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看到王林,崭新的衣服显得他像是个大孩子。父亲炒了几个菜,他们两个开始了那个时候我听不懂的对话。王林的爸爸说,都好几年了,我也一直都很难过。但是,既然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也得给人家一个名分啊!
父亲在那个夜晚喝了很多的酒,也许他们都醉了。我在睡醒的时候还看到,黄色的电灯下,王林的爸爸一直在抽烟。而父亲,似乎关心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王林。王林在我旁边的被窝里安静地睡着,连衣服都没有脱。在我将要再次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王林的爸爸说,等我回城里安顿好了,就把王林接走,孩子也该上学了。
春天的夜晚睡眠很沉,我在梦里见到了王林。他站在村庄最南面的十字路口,冲我使劲地喊,刘海洋。你追我啊。梦中的黑狗把我的兔子吃了,我依旧拿着白色的木棍站在它的窝前,大声地咒骂。那个夜晚,我忘记了我身边睡着的孩子,就是我日后无比思念的王林。
刘海洋。
王林的声音再一次把我叫醒,我用力地睁开眼睛。看着衣服整齐的王林,我说,我晚上做梦了。王林说,我知道。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林跟黑狗已经变得很熟悉了。黑狗在见到王林的时候会摇着尾巴,衔起他的裤腿。还会跟着他一起奔跑。我说,王林,你爸爸呢?王林说,他回城里去了。刚才有人说,我爸爸回城里娶媳妇去了。
当然,王林的奶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变得更加不安,她觉得眼前这个会跑会笑会哭会闹也会偷东西的男孩即将经历很多的苦难。她哭了,我那个时候就站在王林的旁边,她浑浊的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我惊恐至极。
王林的姑姑又一次从另一个村庄来到她母亲面前。她说,她希望带走王林,给孩子一个正常的生活。对王林爸爸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王建军暴跳如雷。
我依旧会跟在大伯的后面,拎着我的兔子。大伯每次出来都会把王林姑姑叫到一边,说,开始准备后事吧。我不懂什么叫后事,我只是问我的父亲,王林奶奶是不是不活了?父亲不理我,闷头抽烟。
仿佛时间又过了很久,我跟王林的警察衣服已经不能再穿了。我的两个兔子明显长大了许多,我跟王林去麦地里找草给他们吃,爬到高高的杨树上摘叶子给它们吃。我有一段时间甚至幻想着两只兔子就是我跟王林,亲密无间。
善良地村庄经历过太多的死亡。王林的奶奶在六月份就要来到的时候,停止了她痛苦的呼吸。王林爸爸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眼睛红肿。身为一个儿子,他遗失了属于村庄的孝敬,作为一个父亲,他错过了与王林之间最深沉的情感。身为一个丈夫,他是杀人凶手,也是后来家庭的巨大支柱。
村庄的葬礼有些特别。王林带着白布做成的帽子,跟在爸爸的后面,泪流满面。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年轻人抬着的棺木,里面,是带着不安远走的灵魂。王林奶奶的坟就在村庄西边的麦地上,麦子已经在开始泛黄。哭声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这是村庄的哭声,这,也是大地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