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子回来的时候,果然把美莲母子带回来了。分别快十年了,美莲胖了,累赘的肥腰使她的行动迟缓了许多,粉色的面容没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一身的素衣衬托着她优雅端庄的容姿。翠莲带着顾家所有的女眷,站在大门口迎接。美莲对身后的儿子俊彪说,快给大舅母磕个头。身穿重孝的俊彪爬在地下一一磕头见礼。翠莲与美莲十指交叉,紧紧地握着手。翠莲说,妹妹,当日你离去的时候,顾家也是这样隆重地送走你,今日你回来,不管住多久,哪怕是一辈子我们也得热心热肝地逢迎着你们母子。二婶娘过来也抓住美莲的手,美莲说,二娘老多了,嫂子也略微显老,就是这座黄土大院,依旧还是这样年轻,父母老死在大院里,爷爷奶奶也老死在大院里,我是一个女子,注定要离开这座大院,死在他乡,这次回来小住几天就心满意足了。翠莲说,我已经为你们母子空出了正房,我们一家搬到西厢房和姨一起住。美莲说,别了,我只想和你一起住着。二人挽手进了正房,二美莲上了茶。亭锝和亭锦进来说了一些客气话散了。文子女人、珠子女人、二飞子女人也陆续进来说话。俊盘和喜子在门口一跳一跳地向里面的俊彪招手,俊彪吵着要出去找俊盘。翠莲和珠子说,你让烧山药看着他们玩耍,人家家里的孩子斯文惯了,不像咱家的孩子石头一样,别把俊彪磕着碰着。珠子带着孩子们到前院玩去了。美莲打开带到顾家来的箱子,把自己穿戴过的衣服鞋袜一一送个顾家的女人。最后她拿出一顶雪狐帽子说,这顶帽子我一天也没舍得戴过,给了姨吧,亏她跟了父亲一场,这样年轻就守了寡,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美莲的一席话勾起了一只眼的伤心,她接过雪狐帽子,边哭边说,这样新的雪狐帽子还是姑娘留着戴吧,我又不大出门,压在柜子里浪费了。翠莲说,给你你就收起来吧,这也是美莲这个当晚辈的一点心意,以后咱家也买不起这样贵重的穿戴了。
陈梅儿进来说二美莲和小武子在南房为美莲姑娘摆好了饭菜,让美莲姑娘过去吃饭。翠莲指使了二婶娘和文子女人陪饭。美莲让翠莲和自己一起去吃,翠莲说,等一会儿要来收马的人了,遭了灾年荒草和麦秸不够喂马,咱家现在就有六十多匹大牲口,把老马和公马处理了,不然冬天难以维持。美莲吃饭去了,翠莲让珠子出去打听一下,看镇上的人谁还能租那些佃农们退掉的旱地。珠子走后,翠莲让陈梅儿把亭锝和亭锦找到正房。亭锝和亭锦来了以后,陈梅儿倒了茶。翠莲说,这木器铺子一冷落,旱地又租不出去,以后咱家这样大族人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的。亭锝说,我也很犯愁,偏巧老天也不下雨,诚心辖制我们。亭锦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翠莲知道他还有些愤愤不平。翠莲说,我也寻思着再做点别的营生,现在文子从学堂回了家,三飞子也逐渐长成大人,三大前几天说要开铺子的事也很在理,就按三大的,在镇子里开一家裁缝铺子吧。亭锝说,也好,开裁缝铺子本钱小。亭锦说,早就应该开,二哥每个月交柜上二十块银圆,我小本生意交十五块。翠莲说,交上十块吧,剩余的那五块银圆就等于支付房租了。亭锦满心喜欢说,还是大侄子媳妇考虑的周全。亭锝说,我的木器铺子就等三飞子来接手了,飞子和二飞子这两个畜生不知道在不在人世,一个也不回来。亭锦说,镇子上从内蒙回来的人传言说二飞子在外蒙娶了个肥壮的蒙古姑娘,如果这是实情,二飞子女人在咱家又该怎么对付?翠莲说,传言不一定是真的,可二飞子这一去不回头的架势,实在让人疑惑。珠子进来对翠莲说,要卖的几匹老马都拉出了马圈,嫂子过去看一眼。翠莲对亭锝说,要不二大和他们搞价钱去吧,我一个妇道人家总抛头露面也不好,老马的价钱都是三块银圆,当年的公驹子给两块足够了。亭锝出去搞价钱去了,翠莲和亭锦说,三大明天出去看看房子,咱们在哪里开裁缝铺子合适。亭锦答应着回南屋准备他的针头线脑去了。
小武子进来和翠莲说,嫂子,我们把晚饭摆在西厢房大娘的屋里了,嫂子先过去吃饭吧。翠莲跟了小武子一起来到西厢房,只见几个妯娌和一只眼齐刷刷坐在饭桌前等着自己。翠莲坐下来说,以后你们就不要再等我了,该动筷子就得动,我也没迟早。二飞子女人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子,这顾家的大小女人,哪个不是你拿下马的?翠莲说,你们听听,把我说成一个霸王了。
吃完晚饭,翠莲回到正屋,珍子和美莲正坐在厅堂里说话。珍子说,俊盘和我一点也不亲,好像我不是他老子似的。美莲说,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弟则地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俊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你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翠莲让陈梅儿沏了茶,亲手给他们兄妹奉上。珍子喝了几口茶说要到耳房里和俊盘睡觉去。美莲说,去吧,瞅准机会培养一下你们的父子感情。珍子走后,翠莲让陈梅儿也回屋了,她把门关上问美莲,常堡长是怎么死的?美莲说,我就按嫂子给我出的主意,嫁到常家不到半年,我就和常梓发生了那种事,后来就怀孕了,常堡长发现我怀孕后惊喜万分,他知道我不出门户,连娘家也没回过一次,他觉得这孩子必是他的无疑。翠莲说,难道常堡长和常家的人就不会怀疑到常梓吗?美莲说,正好在过刚怀孕半个月的时候,常梓就到北京念书去了,常家的人也不会怀疑到常梓的。翠莲问,你后来常堡长知道实情吗?美莲说,他后来看着俊彪一天天长大,就突发奇想再要一个女儿,但一直没怀上。突然有一天夜里,他问我,俊彪是我的儿子吗?我知道他怀疑我了,纸里包不住火的,我便很坦诚地说,不是。他问,是谁的?我说,是常梓的。常堡长说,我昨天又到教堂看了西洋医生,人家说我先天不能生育。翠莲问,你当时不害怕吗?美莲说,不害怕,我知道害怕是无用的,常堡长是聪明人,家丑不会外扬的。翠莲问,后来他就死了?美莲说,就在他知道俊彪不是他亲生儿子的当天夜里,患了脑溢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了。翠莲说,你也不必太伤心了,这也是咱们预料中的结果,其实比预料中的还要轻松些,我原以为常家的人发现了会打你,便早早地把你大哥打发过去看你了。美莲说,虽说是预料中的,可到底我的心里还是很难受,觉得对不起常堡长,他可是对我实心实意的,我伤得他太深了。翠莲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美莲说,常堡长去世以后,我给常梓去了一封信,要他拿个主意。翠莲说,你们远走高飞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你是常梓的三奶奶,道义容不下你,常家的人更容不下你。美莲说,这些年我也攒足了钱,能富裕地过几十年的了,常堡长还没死的时候常梓就给我来了封信,说他毕业以后一直在一家银行做事,要带我带着孩子过去,我考虑了很多,还是拒绝他了,我回信说让他等我十年。翠莲说,常梓要是来接你,你就走吧,你到常家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永远是咱顾家的功臣。美莲说,这也是你想出来的法子,我已经一步挨一步地走完了,你再不能让二美莲走我的旧路了,她该找个平凡的男人正正派派地过日子。
翠莲听了美莲的话,长长地叹了口七,这口气好像从心底叹出来的,悠长而舒缓。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影影绰绰只能看到几件家具的黑影。翠莲略带忧伤地问美莲也像问自己——我是不是太阴险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当成了决定顾家输赢的棋子。许久,美莲回答,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把大哥调到堡子里。翠莲说,已经足够了,只是看你大哥以后的宿命了。夜深了,烧山药在院子里点灯笼的时候,见正房的门口立着一个女人的背影,烧山药问,是掌柜子吗?黑影加快脚步离开了说,我是二飞子家的。烧山药恩了一声,继续点他的灯笼。翠莲听到有人说话,开门出来问烧山药,刚才和你说话的女人是谁?烧山药说,是二飞子家的,她没进您的房里吗?翠莲忽然觉得顾家的每个人都变得神秘南测、不可琢磨了。她回答烧山药,哦,她进来了,刚走。
三天以后常梓真的出现在顾家,他回来接美莲来了。常梓已经三十出头的样子,身穿灰色长褂,脖子上搭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羞涩。翠莲问他,你要是从顾家把美莲和俊彪带走,你们常家要人怎么办?常梓对翠莲说,嫂子只管放心,我们到北京以后我会写信和我父亲说明白的。翠莲没有更多的叮嘱了,似乎一切都是十年以前安排好的,她只能感激常梓对美莲的钟情与专一。美莲走的时候,用手抚摸着高大的红漆门扇哭了很久,她明白,无论她日后流落到哪里,她的心永远走不出顾家的黄土大院。
新上任的堡长是上面区里派下来的,听说叫王天谱,四十多岁的年龄,正是有经验有干劲的黄金年段。珍子打听到王堡长把家搬到平定堡,着急地让翠莲打点一些银圆,趁早上供些,免得日后给他小鞋子穿。翠莲说,裁缝铺子马上就要开张,没有百十块银圆也是不行的,再说,刚刚上马的新堡长,咱们连人家的秉性一点也没摸透,别求荣反辱了,不如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珍子有些腻歪了,大声对翠莲说,舍不得大嫂子能抓住野汉子吗?等人家要拿下我的时候再送就晚了。翠莲无奈,只好打点了一百块银圆,用绢子包好,再装到箱子里交给珍子。珍子拿了银圆,快马加鞭地来到堡子里,谁知道正赶上王堡长喜迁新居,送礼贺喜的人山人海。好容易等到下午,珍子见到王堡长的时候,王堡长已经喝高了,由几个人搀扶着睡觉去了。珍子好几次想把箱子送给王堡长的家人,可又怕他们不认识自己或和王堡长说不清楚,那样就黑地里填了暗财了。他正要回去的时候,见邻镇公会镇的镇长彭林也来恭喜。他见到珍子问,老弟的消息也真够灵通的,也知道王堡长今天搬家,不知道你给王堡长准备了多少?他的话正中了珍子的下怀,珍子问他,你送了多少?我也是刚到,正没主意着呢。彭镇长说,我送了五百大洋。珍子说,那么多?我只带来一百。彭镇长说,一百大洋能拿出手吗?这个王堡长不比你妹夫常堡长,胃口大着呢,听说连世代为官的常家都送了一千大洋。珍子的心又灰了起来,可到底也来了,比起那些没来的镇长强多了。他把装着银圆的箱子交到王堡长管家的手里,管家问他,你是哪里的?我得记下,等呈给王堡长过目去。珍子说,我叫顾进珍,不过还是别记了,我只带了一百块大洋,让王堡长见笑了。王堡长的管家立时拉下脸说,你把我们堡长看长什么人了,他迁居不过是方便平定堡的百姓,你以为就贪图你们的几个小钱吗?珍子激烈地辩解说,不是,管家,您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水泉镇的镇长。管家记下名字后说,进去吃了饭再走吧。
珍子饿了一天,一口饭也没吃,骑马回带镇里。他把治保队的二十来个人都叫到面前说,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到镇子里和镇子下边的村子里收税去,种地的交农业税,做买卖的交商业税,不管是谁,敢抗税的就用你们的火枪扫他,咱们镇是平定堡管辖范围内最穷的镇子了,我出去都丢脸。
顾老三裁缝店第一天开张遇到了治保队队长胡青带人来收税。亭锦一个劲地向胡青解释,我这里刚刚开张,还没挣钱,等挣了钱再交税。胡青指着亭锦说,我们顾镇长有话,不交税的枪毙。亭锦说,顾镇长是我的亲侄子,要不我当面去给他求个亲。胡青说,镇长亲口说的,对谁都得铁面无私,我们只认钱财不认人。亭锦让文子回去叫翠莲过来,文子回到家里,另一群治保队的正缠着翠莲交农业税。文子没办法,只得返回裁缝铺子让亭锦交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