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离开顾家大院的时候,只有7岁。7岁以前的记忆是那么空白。当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第一次听说顾家大院那庄严的门楼内掩藏着无数的秘密是自己家的。太祖母翠莲和从农场被释放回来的时候,母亲苏菲已经被文竹写了一份“保外就医”遣送回水泉镇,母亲把苏家过去的残垣断壁收拾得十分利落,她专等太祖母翠莲回来。
翠莲接到农场领导的释放令,双手颤抖,只见上面写着:
毛主席语录
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迫使农民多次地举行起义,以反抗地主阶级的统治。……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昨日接到上面指示,经过大鼓子农场领导们三次会议决定,地主婆李翠莲年岁已大,释放地主婆李翠莲回家养老,但必须每个星期向街道办事处汇报一次。
农场最高领导:杨大狗审批
翠莲感激上面发指示的那位善良的人,来农场四年了,每天除了起早贪黑地在鸡舍里打扫卫生,还要时不时地被拉出去批斗,让自己讲述顾家是怎么剥削劳动人们的。她含着眼泪,讲了扁嘴的故事、烧山药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农场领导听腻了,才放她回去。时光逆转得这样快,穷人整治有钱人,有钱人有罪吗?世上的人谁不爱钱?那钱是凭着劳动和智慧赚来的,不是偷的、抢的、骗的。
翠莲坐着长途汽车在黄尘滚滚的公路上一路向水泉镇走去,到处都缓缓移动着一些金黄色的牛背,在有田野、树木和农舍的地方它们缓慢自尊的动作呈现出岛屿般的宁静。只有墙上的标语使她想起自己所逃离的顾家大院。那些标语虚张声势地看守着每一条路口,使风尘仆仆的汽车永远没有在时间中迷失的机会。
翠莲故事中的时间永远是具象的时间。它们是不同季节的树木,没人能使它们混淆就无法混淆北方的四季。这是让翠莲最伤心的地方。正像有一次翠莲对一个农场领导说:“你们这里的人都不会写字,标语上的字写错了。”那位领导用黑夜一样幽深的眼睛惊诧地望着她,他说:“你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你真荒谬,你真不识好歹,晚上没你的饭。”翠莲知道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争辩的问题,果然晚上的窝头少了一个,管理员说:“没有地主婆的”。翠莲半夜饿晕了,苏醒后借着月光爬到鸡舍,偷偷喝了一个生鸡蛋,怕有人发现蛛丝马迹,连鸡蛋皮也吃了。
鬼脸回望黄尘滚滚的一条公路,打4年前的太阳照耀着破旧的超载的汽车。它身上重迭着无数条触目惊心的标语就像重迭着时代的鞭痕。一个64岁的女老人被遣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她和车一路西去。翠莲那时猜想农场就在农民家里,应该有撼天、水田、花草树木、药材蘑菇。她嗅到了野花和牛粪的气息。她知道那个农场也一定批斗牛鬼蛇神,带着高高的大纸帽子,向过往的人群抒发着自己的滔天罪恶。她,精明了半辈子的李翠莲,娘家是富商、婆家是财主,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和锦衣玉色分不开的。现在看来,自己如一只船逆河而上,它经过的地方,河水纷纷倒流。
现在,翠莲一里一里接近了家乡水泉镇。翠莲就要走进去和这个故事中一些重要的人物相遇。但是那里不是她的最想见到的人,她最想见到的人是重孙子顾雪景。他在遥远的京城上学,学的是地质专业。终于到了水泉镇了,她看到炼钢厂的大烟洞冒着浓浓的黑烟,城门楼上站着一群学生在唱歌。进到城镇以后,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孙子媳妇苏菲吗?不可能,苏菲被判了18年的罪行,在监狱里。苏菲也同时看到翠莲,她激动地大声喊着:“奶奶,我来接你了。”然后翠莲慢腾腾地爬下汽车,接着车上的人噗地一声,扔下她那卷单薄的行李卷。苏菲哭了,翠莲东张西望地说:“别哭了,隔墙有耳。”
苏菲把翠莲带到苏家,苏家在水泉镇的一个叫跳蚤市场的地方。它地处城镇的大西南偏僻的一隅,那里住的全都是贫民。翠莲推门进来,苏菲早为她准备了一盘金灿灿的炒鸡蛋,炒鸡蛋散发着葱花味儿,翠莲一转身,苏菲把门关上,二人抱头痛哭,各自诉说着可怕的经历和相同的结局,翠莲说:“我们是被谁下了指示?我们难道还有这样的亲戚?”苏菲平静地说:“是水仙,她已经成了某市的副市长了,她上过战场,负过重伤,立过大功。”翠莲说:“顾家的女孩子就比男人强。可惜我们离开顾家大院的时候也没有和她们母女辞行。”苏菲说:“水仙母女求过我,希望我带她们一起走,但是我拒绝了,也否定了她和弟弟小城的婚约。”翠莲又哭了说:“难得这孩子不计前嫌,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救了我们。”
17岁的雪景回到水泉镇,他和一个面熟的男人相遇。那个男人说:“哦,少爷,您从京里念书回来了?您和居然老爷年少的时候简直一摸一样。”雪景一惊,少爷!记忆中太祖母最怕别人喊自己少爷了,在水泉镇要是有熟人遇见了叫他少爷,太祖母便惊吓得面如土色,连声说:“瞎了眼了你们,认错人了,我们的孩子不是你们的狗少爷。”然后带着自己急匆匆离去,今日又有人这样叫他。雪景问:“大伯,我是个穷学生,您怎么可以叫我少爷呢?再说,都新社会了,什么少爷姥爷的。”那个男人神色严肃地说:“少爷,我要不是顾家收留,一家老小早饿死了,我们永远都念着老太太的好。您看那个高高的门楼子,就是您的家呀!”这就是第一次听说朴园。和它的相遇几乎是毫无准备的。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和他沉埋的家族历史在某一条陌生的旧街不期而遇,他感到很惊诧,他从没听母亲苏菲说过,那个制鞋厂大庄园是自己的家!哪怕半个字,翠莲和苏菲绝口不提过去,他们住的那个大杂院听太祖母翠莲说是祖上留下来的。翠莲是最真诚地要消灭过去消灭历史的积极分子。
他们拥有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家:两间墙皮剥落的平房、几件粗笨的杨木做的家具,冰冷的木头板凳,组成了他们日常生活光秃秃的天地和领域。那里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可以唤起人的追间和想象,那四壁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坦露无遗。也许那是一种刻意的营造,也许那只是一种时代气息,水泉镇的生活是没有渊源没有历史没有记忆的生活,它具有新大陆的意味,更具有孤岛的性质。自己是顾家的大少爷,这不仅有些荒谬,也有些突兀。
至今雪景还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水泉镇刚刚欢度过国庆,在北方最美好的一个季节中,那个制鞋厂的大宅院和他不期而遇。它在他奔向大城镇的西南角上。他和几个同学拿着扫把来为鞋厂打扫卫生。他看到了高高的一道墙垣,还有一些树和飞起的灰色屋檐,机器的轰鸣震天动地掩盖了它静谧的园林本色,那里飞扬着灰尘和棉絮,风化的油漆像雪片一祥剥落,旧生活的气息荡然无存。一个同学说:“这里以前住的是一个大财主,后来财主婆带着她的子孙们逃跑了,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留下这座大宅子了。”那个自己隐约记忆中的“居然山房”,好像就在这座老宅里。
顾家大院,在一个歧路中等来了雪景。那时雪景还不能真正明白这相遇的意义,他还远远没到理解这相遇意义的年龄,但是他仍旧为那个长工的话而心动。他站在夕阳下回望顾家大院,看到了雕花的石头门楼、一些奇异的树和黑漆大门,自己真的在这座大院里生活过吗?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只有城北的四合院才是他最熟悉的家。顾家大院里的制鞋厂已经倒闭,仍旧飞扬着灰尘和棉絮,风化的油漆像雪片一祥剥落,旧生活的气息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这座大院的喧闹与繁华,那是丽人云集的地方
这个感觉是第一次,雪景把母亲苏菲想象成了一个女孩儿。她的背影妖娆而纤丽。花衣裳绣着的蝴蝶结像真的蝴蝶飞翔在她的腰际或发丛,她的身后金奴银婢,哦!还有那个叫茜雪的妈妈,恍然,雪景这发现记忆中好像有个端庄的女孩给母亲梳头,这个记忆让自己变得柔软异常。雪景走到顾家大院,用手柔情地抚摸着两排石雕的马桩和马蹬。原来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里有过他的生活,他不能参与不能知道的生活。门在那里关上了,但雪景终于在滚滚的列车上走了千里万里的孤旅之后,来到了它的门外。这是一个他进不去的门,他们相隔了一个时代。雪景无法辨认它的旧貌。挡住他眼睛的是一道水渍斑剥的灰色高墙,时间以墙的形式阻隔了通向历史的路。在水泉镇的日子里,他常常一早一晚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他到成群结队的女工从那里出出进进,说着叽叽喳喳的水泉镇方言在集合成众的时候有一种波涛般的魅力。这些手提饭盒胳膊上带套袖的妇女不能向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传达半点顾家大院的气息。有时,机器声停息后,他就沿着围墙走上一圈,他一步一步走在顾家大院的墙外,丈量着它的大小方圆,他常常走到天黑。月亮升上槐树梢的时候,想象中一个园林的宁静和美丽会使自己心酸落泪,也许那是一种召唤,家的召唤,召唤它真正的主人。
1966 年是一个证明的年代,多少流言、疑间和猜测被它血红的风暴一一证实。9岁的雪景和同学们冲到城南顾家三财的女儿主顾武子家,大字报糊到了顾武子家门口,甚至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每一面墙壁、灶台、雕花木箱、床头等无处不在,顾武子搂着她残疾的丈夫,吓得抖成一团。他们在红卫兵大姐姐大哥哥的带领下,把顾家四面环水藏匿秘密的山林被历史性地烧毁了,一只只山鸡野兔在冲天的大火中流离失所、四处奔窜。回到家里,他把一切告诉母亲和太祖母,母亲听了以后勃然大怒,上去一个嘴巴子打得他仰面朝天,太祖母赶忙扶起来说:“苏菲,这是什么年月,你不让孩子去,孩子就有落后的嫌疑,不要追溯那些往事了。雪景,好重孙,以后要好好学习,再不可乱闹了。”太祖母说着哭了,母亲苏菲哭了,自己捂着火辣辣的脸也哭了。
现在,仍然可以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永不要追溯。追溯是所有错误中最大最悲哀的错误。没有父亲的孩子是不需要历史的,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孤寂是多么自由的孤寂。往事是如磐的黑夜,重如泰山。他拥有了举步维艰最沉重艰辛的求学长旅。只是,又有谁能逃脱得掉往事的俘获和笼罩呢?
苏菲,是自己的母亲,她永远生活在太祖母的手掌里。太祖母翠莲,一个嫁到顾家大院的女孩儿,做了自己的外祖母。他的母亲苏菲在他记忆中,她最糟糕的母亲,她先在洗毛厂工作,由于关节完全变形,不能上班便呆在家里,每天把粗苯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太祖母为了供养家里的开销,很大的岁数了,还要走几十里路到粮库上班,回家的时候总是很晚,然后悄悄地从衣裤中抖出麦子或小米,母亲爬在地下一粒一粒地捡着珍贵的粮食,太祖母大概在粮库上了3年班,忽然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农村。
小时候,总见到同学的家里都是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一大家子人,而自己家只有太祖母和妈妈还有知己。听同学们说男人和女人睡觉了以后才会有孩子,而自己家没有男人,妈妈自己生下自己吗?妈妈先是让雪景不明不白地来到人世,然后,她又和太祖母抚养自己。他终于忍不住,背着太祖母问妈妈:“妈妈,我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遗弃了我们全体,独自走了。”妈妈用变形的手指擦着腮边的泪水说:“雪景,好孩子,你爸爸是好人,在你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得病走了,不要再问这些事了,太太听了会难受的,等你长大有出息了,一切都会淡忘的。”爸爸死了,他和他们恩断义绝。也许他并不真想知道这些,他甚至害怕知道。经验告诉他,被小心掩盖的沉埋的东西最好不要翻动。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和泥淖。雪景望着妈妈苏菲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乌黑,他看出妈妈的眼睛里没有陷阱。倒是太祖母细细的眼睛里充满秘密,大杂院的人们都说外祖母的眼睛好看,细细的观音眼,长长的睫毛。可是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妈妈说他长大就淡了,这么大的事,这么会淡了呢?现在居然17岁了,看到顾家大院想到父亲,淡了,如同一团遥远的雾影,这就是雪景必然和顾家大院相遇的原因。和它相遇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真正走进它还要等待许多年。现在,它只要做为一个背景存在,或者说,只是做为一个疑间存在。它是雪景成年的人生经历中又一个神秘无比黑暗无边的疑问。他知道顾家大院是一条路,通往他们遗失的来历,追间来历会使自己痛彻心肺。
淡了,淡了,多年过去之后,人生的早春早已融化成了泥泞的道路,被岁月踩上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只剩下徘徊凌乱的痕迹。儿童时代小小的足迹,随着晶莹的白雪渗到地里去了。有时想起早年的往事,再没有痛苦和辛酸了,再也不会去追问母亲爸爸的去向了。
淡了,一切如同遥远的雾。然而那是雪景人生永不消散的雾。无论生命的年轮怎样一环一环地裹住他,他总能清晰地看见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太祖母的教诲下,从1+1=2教起,直到从地质学院毕业。雪景踏着故乡的月色回了家。水泉镇的秋夜月凉如水。萧瑟秋景使求学的人出对于家园的思念。家家后窗透出灯光,万家灯火其实是最孤寂最黑暗的大海。他在水泉镇漫游,从回到水泉镇一直到晚上,古城的衰亡之气贬人肌骨,清冷初霎的空气。水泉镇在他心中的景象就是这样一片白茫茫的荒原。
太祖母在院子里提着马灯等他,当她看到雪景回来了,久违的笑容爬上脸颊,她高声叫着雪景的母亲:“苏菲,你快出来,我盘算着你今天就回来了,我的感觉就是灵验。”母亲出来了,她的眼睛红肿,看到身穿高领毛衣,身材翩翩潇洒的雪景,愣在那里叫了声:“居然。”然后泪如雨下。翠莲接过雪景手中的箱子,她闻到重孙身体散发出一种急切的饥饿的气息。赶紧说:“快进家,饿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