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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根生

啊,多么熟悉的山路,蜿蜒得像一条揉褶了的带子。远处的青山峻岭如绿色波涛般涌动,宁静而和谐的木楼在我眼前飘摇着。我的全身感到快被寒疟洞穿一样,是因为我褴褛的破衣遮不住裸露的肉体吗?不,在我的心脏和骨子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父亲葬礼中大片雪花的敲打。此时此地,我的耳边又响起一个满含哭腔的亲切呼唤:

“哥哥,你要早早回来,我在山上等你……”

接着我的耳边又响起那个冷酷的声音:

“高根生,你的同党在哪里?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名字?名?……?不说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他……”

又一个深厚的声音说:

“军座,他死了,送到太平间吧”。

……

山坡上的小路,近了,我的视力逐渐清晰起来。我趴在一个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深深的雪地上留下艰难蹒跚的脚印……从一角隐约可见的缝隙之中,我看到背伏着我的竟然是个女人……她的光脚踏在厚厚的冰雪上面,脚面上冻裂的口子流着血水……

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只记得那一天任凭拳打脚踢,任凭着吆喝咒骂,任凭着寒冷像冰针一般,直穿我的皮肉,任凭着飘落在我脸上的雪花被我余热的身躯溶化。当我昏死过去的时候,我被这个瘦弱的脊梁驮回半山的小屋,但我没有完全苏醒,我断言自己已经活不到天明。

多冷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冷。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暗小屋里,我安睡在一盘带着一丝温热的小土炕上。

在一瞬间,我从寒冷中苏醒。乘着北风从柴门的宽大缝隙间飞进的雪花,尽情地洒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穿过破烂柴门的缝隙,凝视着外边呼啸的暴风雪,凝视着那棵在暴风雪中顽强抗争的老树,看着在冷风中打旋的枯叶,听着树干被风揪扯的吱吱声。我的心发抖了。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雪。我想到了一九三八年饮马川的那场大雪。在那个残酷的冬日里,暴风雪几乎把山林覆盖,庄严的高府、寂静的黑麂子山、蜿蜒的山路,一片片树木像尸体一样默默地躺倒了,死去了。我牵着妹妹的小手,在厚厚的积雪中穿行,没有马车,没有粮食,宿营的山洞潮湿而恐怖。妹妹盖着我的棉袄睡了,脸上挂着惊恐的神色,死神在我们的头顶盘旋。

多么相似的风雪呵,茫茫的大雪几乎把整个天宇遮蔽。我冻裂的手脚麻木地晃荡在躯体上。可是今天却是难以忍受的寒冷,我飘零的幽魂猛烈地收缩着,我不知道假如我还继续活下去,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审视我剩余的日子。

……冷呵,几乎令我难以忍受,多么像一次长途奔袭之后的困乏,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范泻怒呢?叶儿呢?还有一点红那妖媚的笑脸呢?……我又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心突然热了,我已经僵直的身体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那温热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波及我的全身,疼痛也逐渐消逝着,我又一次被鲜活掩埋起来。

啊,莫不是父亲用雪白的羊皮大氅把我搂在马背上飞奔?我弱小的躯体紧紧地贴在他暖暖的胸口;莫不是娴静高雅的贞香用她长长的发丝,轻扫我熟睡的面庞?让我痒得从梦中笑醒。莫不是叶儿柔肠百结的呵气,轻拂着我裸赤的肌肤。不,我蓦然地清醒过来,这里没有关心我的亲人,这里是死亡的停留之地,这里是死神落脚的地方!

但,我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寒冷与疼痛眨眼间消失了呢?难道这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人死之前必有的回光返照吗?也许是迷信中说的我已经灵魂出窍了吗?

倏地,我的鼻翼张开了,一股淡淡的庙堂才有的香火味儿飘入我的鼻孔,又像是燃烧草药的味道,断断续续、不绝如缕。随着我呼吸的加深、加重,这种芬芳的味道浓郁起来,渗透着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我的思绪产生了裂变:一定是谁在我的尸体边点燃了一柱香火,我此刻已经肯定自己死去了。可又是谁来为我焚香送行呢?这也许是一个幻觉。不,决不是一种幻觉,我的耳鼓里,又分明地听到了一种低低的抽泣声,这声音时轻时重,带着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无名的哀伤。啊!这低低的抽泣是多么熟悉,熟悉到了让我飘向辽远的往日,直至抵达无法唤起我的记忆中最深邃的地方。

“你还疼吗﹖我在你遍身的伤口上都涂上了冰片。”

天呀!这么动听的河北口音就响彻在我的耳畔。

我的四肢无法移动,可我的所有听觉却在逐渐恢复。我又听到一声长叹:

“唉——”

悠然间我仿佛又听到来自遥远的声音:

“假如你真的死去了,你的灵魂就随着香烟袅袅地飞向佛国之门吧,那里才有安定与快乐,香烟是世上最圣洁最高雅的烟,尤其是檀香。你难道忘了咱家街面的檀香铺子吗?用细碎的檀木沫加上香料。然后放到模具中挤压,你经常被铺子中做香的大师傅用水胶涂个花脸。看着你的脸就像鹦鹉的羽毛上的花纹一样,我笑弯了腰……”

香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我确信这是檀木做的香。我闭着眼睛不忍心睁开,我害怕这一切只是一个美妙的幻觉,就在我睁开双眼时便会立即消失。我不愿意接受钢铁一般雪亮的现实,可是人却无法躲避现实,该面对的最终是要面对的。

我努力地睁开眼,在烟雾弥漫中我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艳影。虽然衣衫破烂不堪,但是也难以遮掩她美丽的身躯。她用黑布将整张脸面都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凝视着我,让我撕肝裂胆,这不是飞絮的一双眼吗?……黑色的瞳仁里略带着几分忧郁。我正要喊出“飞絮”的时候,猛然间我的心酸酸地一痛,飞絮早在几年前就跳了崖……

我的心在跳跃几乎按捺不住,莫非这陌生的境地,也能勾起我对那已逝岁月的残酷记忆吗?复苏的心脏呀,你为什么跳得那样猛烈,仿佛要撞开这布满伤痕的胸腔。也许是因为我想到了飞絮。不知为什么,近日她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可是这确实是应该忘却的过去,就如父亲一样都成了哀痛之后的记忆。

我的心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小屋,回到这个恐怖的黄昏。我最终还是没有呼唤出“飞絮”这两个字,也许这两个字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无法启齿。我的身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黑暗中,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猛然看到一个丑陋不堪的、极度瘦弱的、满头乱发的女人。一盏松油灯下,一支筷子粗细的檀香飘着袅袅的青烟,丑女人在青烟缭绕中安祥地坐着。

“你是什么人?”

我用微弱的口气问她。

丑女人惊慌失色地颤动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抓起面罩,匆匆地套在头上。惴惴地走过来,凝视着我。我看着她的双眼,感觉到尽管有些枯涩,但泛出了湖水一样清澈的光辉。她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在喃喃自语:

“老天爷,你终于活了,你在人间的亲缘还未了却。”

我咽了口唾沫,使干硬的嗓子略微滋润了一下,又问:

“你是谁?我还活着吗?”

“你已经死了。国民党的大兵看了你几次,都说你已经死了。是我从野外把你背回来的,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丑女人边说边用破烂的衣袖擦着泪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湿润的眼睛,额前的发丝凌乱地直垂下来。微弱的火光之下,眼睛里荡漾着一波满足与感激的欢乐。她带着一种动人的真切感情,努力地把悲苦与不幸深藏在心底。

因为丑陋隐去了她的真实年龄,可根据我浅陋的直观判断,她要比我的年龄大一些。她从铁锅里盛了半碗米汤,端到我的面前,然后将我扶起来,慢慢地喂我。

喝完米汤,我重新躺倒。她看着我问:

“你喝饱了没有?”

我点点头。出于好奇,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心问他:

“你是哪里人?”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回答:

“我是一个专看死人的人。当死者的家属领走尸体后,给我几个赏钱。”

我问:

“死人还得照看着吗?难道还有人会偷死人吗?”

她回答:

“不是怕偷,是怕狼和野狗吃掉。”

我问:

“可我们也不认识,你救了我不怕受连累吗?国民党的残暴并不亚于日本人。”

我看到她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然后面朝墙壁,轻轻地拭去泪水,又转过身,叹了口气,平静地说:

“你别问我是谁,我也没必要知道你是谁。因为你被扔出来时,我只是感到特别想让你活下去。假如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一定要挺过去。”

我把奇怪的感觉对她说了:

“大姐,我趴在你的脊背上时,我就感到我还活着,紧接着我就像看到我妹妹。”

她说: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你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成为你的姐妹,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你不要随便走出这间小屋;第二,养好伤后你立即离开这儿,永远不要回来找我。”

她的这两个条件给我不平静的心中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在这漫漫三个多月的时间内,她照顾着我,知冷知热像对坐月子的产妇一般。她在地上铺了一些柴草,为她自己搭了一张铺,又把一些烂布洗干净做了一副夹被。她为我梳理头发,修剪胡须,又小心地为我换药,烧水擦身。我感觉到在我的一生中,两个曾经属于我的女人也未能像她对我这样尽心。我由衷地感激这位姐姐。

每天,她除了喂汤喂水,端屎端尿,缝缝补补以外,就是扶我走路活动。她用瓦片磨成了牌九和我玩着。她的十指已经严重地变了形,关节暴凸着。可从她翻牌时典雅的举止上,我断定她是一位出自名门的千金小姐。

她每天顶着风雪去野外看尸体。直到死者的家属认领回去,才给她一小点钱,她就靠这些钱生活着。为了给我补足营养,她的饭越来越简单,而我的饭中往往有几片薄薄的肉片,或者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

她那黑色的面罩总是套在脑袋上,给人一种庄严的萧杀感觉,就像传说中的江洋大盗一样神秘。当我问到她的身世和关于面罩的事时,她总是含笑地沉默,或者干脆不理。我明白她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历尽苦难的故事。她躲避着这个故事,是再不想提及那些惨痛的往事。可是从她的双眸中我深深地感到,她的心已经被陈年的利刀割碎,那是堵在身体内部,眼泪倒流回肚里的呜咽和痛泣。

我终于能够自己走动了。我谨记着她给我定的两个条件,但是柴门外的阳光太有诱惑力了,我要到她干活的山头上陪着她。我用力推开那扇禁锢我自由的小门时,箭一般的阳光直射得我头晕。整整一百多天了,就连坝上的寒冷天空,也变得阳光明媚了。我眯着眼睛四下张望着,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她。我要在晴朗的蓝天下,明明白白地看到她。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翻过两座山,在山谷的岔口处,我远远地看到了她。她正挥舞着一柄抡镐,用力地刨着僵冻的地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整齐地摆着十几具破布覆盖的尸体。她赤着脚,点点泥土飞溅在她肿胀的脚面上。她不时地停下来喘气,干瘪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住地用破烂的衣襟擦着汗珠。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她走了过来。她脊背的衣裳被汗水打湿,在明媚的太阳下也显得一片深暗。她的右耳朵竟然没有了,耳部光秃秃的只有一只耳洞。那褐色的刀疤怵然映入我的眼帘。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她迅速地转过脸,我看到了她蓬乱的碎发下,那张被刀伤搅碎的脸,纵横的伤疤如九月的菊花,伸缩着,扭成团。雪白的牙齿裸露在唇外,鼻子的高度几乎与脸相同,整张脸除了一双眼睛完好之外,其余的全部都被不规则的线条切碎了……

我愣了,瞅着她。她迅速地寻找她的面罩,不知所措的样子,使她的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踉跄着脚步奔跑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

“大姐,你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戴面罩了,你很美丽,很柔和。”

“大哥,你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吗?”她从心里呻吟着,两只眼睛直盯着我,嘴微微张着,好像在我的脸上发现了可怕的东西。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抡镐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坚硬的土地回弹了一下镐把,她冻僵的双脚被刨起来的黄土覆盖着,我剧烈地晃荡着她的双肩解释着说:

“大姐,你是怎么了?是我呀,在我的面前,你是美丽的,丢弃那件面罩吧。”

她好半天才从痴迷的梦境中彻悟过来,悲哀中带着歉意难为情地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就把面罩摘下来了。是不是吓了你一跳?”

她说完又迅速地弯腰抓起面罩,匆匆地套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她执著地要戴面罩并不是要遮住丑陋的面孔,而是将更重要的秘密永远留在心里。顿时,我的喉咙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我感到我们之间心与心的距离太遥远了。

我说:

“大姐,你为什么要挖这土坑呀?”

她抬起头,全身哆嗦了一下说:

“他们都是去年死的,没有家属来认领,今年假如不掩埋,尸体就会腐烂的。”

我又问:

“大姐,你这是无偿的劳动吗?”

刹那间,像有一片乌云掠过她的眼睛。很快,她的神态安然了一些,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嘘——”的一声,幽幽地说: “他们的亲人恐怕永远不知道他们打败日本鬼子以后,竟然死在同胞的手中。”

我忽然想到三个月以前,我就是被这位善良的大姐一步一步背到小屋的,心中生出一种无限感激之情。我问:

“大姐,三个月以前,我是躺在哪个位置的?”

她的嘴角痛苦地抽动了一下,最后露出一点带着苦味的笑容说:

“我忘了。只记得你刚送出来时,我感到你的脉络还微微地在跳动,我就背你走了。”

我禁不住问她:

“你的脸伤是怎么留下的?告诉我好吗?”

她平淡地说:

“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后留下的。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我的心愈加沉重起来,我甚至想问问她还有什么秘密藏在心底。因为我当时也一直在这儿抗日,却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位不幸女子的遭劫故事。

从那以后,我尽量不去接触她那颗似乎饱尝了酸楚的心。

但是,忽然有一天,一个人的无意闯入使我对大姐有了一点了解。那个下午,在她不在的时候,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突然出现在这间狭小的破屋里。老人的面孔特别熟悉,我一时想不起。这熟悉的面孔好似朝夕相伴过。她看着我,愣了一下后舒心地笑了。

我们坐定后,很快就间接地知道了大姐以前确实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可是她的家人是谁?无人知晓,只记得四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女孩病得很重,她从冰雪中一步步走来。她说这孩子是她的侄女,被别人拐卖到星火城来的。这女孩被拐卖到一家开磨房的人家里。谁知到这家却是共产党,买这个女孩不过是做掩护。女孩被买来的第二天,这家的男人女人都被日本人杀死,这个女孩也落入日本人手里。日本人当众用绳子栓着女孩逛街,叫唤着要用女孩换一只烧鸡。当流浪的她发现了女孩是她失散的侄女时,情愿用自己清白的身体和日本宪兵做了一份交易。但是当她用惨重的耻辱赎回女孩时,发现女孩已经得了肺病。

来到星火城后不久,她的侄女就死了。她怀抱着她侄女的尸体,任凭眼泪一滴滴的摔碎在小女孩的脸上。她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地抱着女孩的尸体,不听任何人的劝说,第三天她用双手刨了个坑,把孩子埋掉。在她把孩子放到坑里时,见孩子裸赤的小脚,忙脱下自己的鞋子,套在孩子脚上,因孩子的脚很小,显得鞋空荡荡的。她的指甲都刨掉了,掩埋了孩子之后,她****着双脚跳到刺骨的河水里洗了一个澡。入夜走进日本鬼子的军营,听说她自制了一种叫七步断肠散的毒药,放到日本军官的酒里,日本军官当场死去。第二天她就被扔到山谷里,也就是停尸场那个地方,人们见到她就变成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死了,老人把她抱回家,没料到她还有一口活气。这位白发老太太熬药做饭把她救下了,半年后痊愈。

她的美丽就此消失,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人们都明白她的心里有着惨痛的秘密。因她把所有的关怀都保留给那些被残害致死陌生的尸体。而每每死者家属领走尸体时,她的心里和眼睛里都会流露出舒心的笑意。她拒绝了和任何人的来往,因为任何人都不愿接受一个与日本人有染的不洁女子。甚至还把一桶脏水从头泼到脚,让她在活人的世界里遭受着冷眼、漫骂、唾弃,她只好选择了与死人为伍的可悲生活。

白发老太太留下一些红糖和盐走了。她没问我是谁,可是从老太太的目光中我得到了肯定与信任。对于她说的这一切我能信吗?但是我又不得不信。残酷的战争给所有人的心灵都造成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大姐那淳朴、善良的心地,和无意为自己辩解的神态;还有面对着墙壁,轻轻地拭泪的姿势,我确信大姐拼命地操劳就已给了我最肯定的答案:她受到的伤害可能比任何人都深。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到我不能离开她,不能离开这间小屋。与其说我舍不得离开,不如说我没有勇气离开,小屋是多么温暖!我不愿意再让它变成一座小小的冷窖。自从我来到这里就有了笑声,有了“牌九”的娱乐。我不敢想象,我离去后这里的情景,也不敢想大姐重新孤寂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想留在这里,帮助可怜的大姐分担一些忧愁与孤独,我要以后半生的付出,报答大姐的深厚恩情。这个计划并不冒险,很在情理之中。生活中举棋不定的事情太多了,我对自己的抉择,必须是斩钉截铁、一锤定音,而且不可更改。

夜里,大姐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忙乎着洗洗涮涮。我已经给她熬好了一锅碴子粥。大姐坐在炕上掏出一大把碎钱,一张张铺平了,压在枕头底下。然后坐在炕沿上吸遛着碴子粥,高兴地说:

“家里有个做饭的人就是不错,进门能吃便宜饭不说,还总盼着早些回来。”

我觉得大姐的胃口越来越好了,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我问:

“粥里放一些红糖好吗?”

她放下碗筷,看着我问:

“哪里来的红糖?是不是大娘来过了?”

我回答:

“不认识,只知道她长了满头白发。”

她的手下意识地放下了面罩,带着一种痛楚的表情看着我说:

“苦呵!她和我一样,也在受苦。她是一个大人家的丫鬟,后来跟了一个生意人私奔。不料这个生意人却有家室,她又没脸回主子家,就自己孤独地过了一辈子,她对你说——”

大姐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此刻我已经触摸到她那颗受伤的心,她一定想问白发老人和我说了些什么话,可是她又咽了回去,曾经的痛苦确实是不堪回首的伤痛。

我鼓足了勇气,十分坚定地和她说:

“大姐,我已经考虑好了。我要留下来陪伴你,帮你干活,给你做饭……″

尽管我说的非常诚恳,但是大姐只是茫然地看着我,连思索都没思索,就摇了摇头。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大了,顿时,我感到天地在旋转。大姐慈祥、温柔、善良的目光里究竟还藏着什么机密?是什么原因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夜里,我又梦到了火光冲天的山林,熊熊大火直烧得我的皮肤吱吱作响。高大的树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然后轰然倒地。山民们奔跑着,咆哮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扑打着燃着的衣裳。山林的野兽同山民一同奔跑,一同咆哮,所有的****形成一条悲惨的急流,迅速地打着旋涡奔跑着……我被一位叫范泻怒的同志拉着奔跑。他昨天的夜里已经悄悄地潜伏到饮马川,他用婉转的言辞劝解着我,使我生出了一定要抗日救国的决心。跑着,我听到了一声震耳的巨响,我明白日本鬼子大批量运输木材的汽车已经进山,八路军的队伍已经赶到了,并且炸掉了石桥,割断了汽车惟一的通道。

看着高家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我的心也仿佛化为灰烬。山林对于我来说再没有可以依恋的了。我蜕下贞香给我的金镯子,戴在一具尸体的手腕上,与泻怒抄小路跑出山林。看着烟火滚滚的饮马川,我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大放悲声:

“贞香,再见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与孩子们多保重吧。赶走日寇我回来与你团聚,你们要耐心地等我——飞絮,我的好妹妹,大哥对不起你——。”

恍然,我又似看到一顶火红的花轿迎面走来。真的是飞絮,她身穿红色的嫁衣,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哀伤上了花轿,眨眼之间踪影全无,我追赶着,挥舞着双手大叫着:

“飞絮——”

夺目的火焰闪过之后,梦幻便会消失,连余烬也将散尽。

啊,火,火焰,灰烬,飞絮……我的心为什么这样难受?我的身体被泻怒揪扯着,不知要去哪里。我又好似在一个酷热的沙漠中寻找着什么,是那消瘦的身影和熟悉的眼睛吗?我记得我又悄悄地翻墙而入,进了高府,可是那里没有飞絮……飞絮难道真的飘零得连一点踪迹都没有了吗﹖

我感到非常渴我的喉咙在燃烧,从心底向外扩散,我快烧焦了。我的四肢冒着浓浓的烟雾,我烦躁难耐,挣扎着,渴求着甘霖……

“你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快喝一口水吧。”

这声音好熟悉,是飞絮吗?那样恬静、温柔,一定是飞絮。我问:

“你是谁?是飞絮吗?是我的妹妹吗?”

仍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回答:

“你有些发烧,我来喂你口水吧。这水里加了柴胡,是能治百病的。”

我感到一股凉爽的甘霖浇灭了我浑身燃烧的火焰。朦胧之中,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手托着一只碗站在我的面前,她微笑着对我说话,用温柔、质朴、美丽的眼睛盯着我,我看到她盈盈的身影,这不就是飞絮……

我依旧躺在日本人冰冷的水泥牢房里。四友哥脱下他的外罩给我铺在身底。透过天窗的缝隙,我看到了天上的红云,我明白又一个黄昏到了。我听到日本兵操练的脚步声和狼狗的狂吠声。我不知道我和四友哥还要在这个虎狼之窝再呆多久,渺茫的情绪在我心中鼓胀。这时候门吱呀呀开启,我们被带了出去。

山林、小溪、道路依旧美丽,依旧充满了古道清风的诗意。可是,回到山林我却大吃一惊,十七岁的妹妹竟然用她的青春换取了我的生命。她尚未尝尽青春的欢乐。她就像一株嫩柳,渴望着阳光,渴望着爱抚。可她却义无返顾地跳入火坑。

入夜,新月挂到中天。天上的流云箭一般飞驰着,惨淡的月光下,贞香的脸在泪水的浸泡中,如大理石雕像一般洁白美丽。她痛心地诉说着飞絮出嫁的情景。我的眼前浮现出妹妹可怜而又痛苦的弯眉与深邃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如今,她在我的心目中占据着牢固而崇高的位置。

飞絮那美丽、善良和心地的高尚,几乎把女人的优点全都占去,正是她这种隐藏于心底的高尚品德,她才将纯洁无瑕的身体、贞操、名誉孤注一掷,救我于危难之中。想到这里,我如万箭穿心一般疼痛。我突然站了起来,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对贞香说:

“我要去救飞絮,她现在不知经受着什么样的煎熬……”

贞香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我说:

“根生,这都是她的命,再说一切既然尘埃落定,你去了又能怎样,她不白白受辱了吗?”

飞絮,我多么想再听到你的笑声,可是传入我的耳鼓内的,分明是一声长叹。是谁?你是谁?为什么你的长叹那么像飞絮?我睁开了眼,一张丑陋的脸面上挂满泪珠,哦!这难道又是一场梦?

我突然感到一种隐隐不安的窘迫,我的心又在收缩了,使劲地收缩着,就像一把尖刀直刺我的五脏,疼呵!我想飞絮跳崖的那一刻,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一丝的奢望,只盼望着早早地解脱,因为极乐世界彩虹般的嫁衣对她充满诱惑。在他最后跳崖的一刹那,她想到的是什么……

夜更深了,似乎也冷了许多。

惨白的月光,从柴门的缝隙中透了进来,照射在我的脸上、胸脯上,就像父亲的大手温柔而慈爱地抚慰着我。我的那颗几经重创的心呵,快要跳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不知为什么,如今大姐在屋里走动的每一步,都像踩着我的心。她动作迟缓地为我倒水,然后送到我的嘴边。我猛然感觉到她们是那么相似,大姐不也是有过一个被拐卖的侄女吗?还有,她遍身的伤痕和已经彻底毁去的容貌……

啊我的心越发激动了。大姐会不会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飞絮﹖这难道是命运在作弄我﹖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补偿我的妹妹吗?虽然飞絮是美丽的,大姐是丑陋的,可是她们善良的心地,那双目透出的无奈,和忧郁的神情,还有那微微的苦叹是多么的酷似呀!

我惊恐地望着大姐。大姐坐在小凳子上,揉搓着肿胀的双脚。昏暗的油灯之下,我看到她的双手粗糙得就像柳树皮一般。她尖尖的下巴,被凌乱的肌肉包围着。很难想象,她也有过美丽与青春。她,不是天真活泼的飞絮,她们之间有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差距。

大姐给我讲了一个凄美的故事。说一天深夜,天地茫茫刮着风雪,有一只善良的小鹿,因为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母亲,就匍匐在小屋的门前,躲避风雪。第二天当她打开门时,发现小鹿已经冻死。小鹿的两只眼睛流出的泪水,已经冻成了冰凌,她抱着小鹿温暖了许久,小鹿终究还是没有苏醒。后来她就把那只可怜的小鹿,埋葬在小屋后的百步之处,她希望我和她共同祭奠那只善良的小鹿。

我看着她的双眼溢满泪水。不由地想起在我的一生中,见过许多黎民百姓。他们大都有着像大姐一样饱经艰辛的双眼,那些闪烁着质朴和渴望的眼睛,却无多少渴求。得到温饱,就是极大的奢望了。这使得我对我那些山民们有一种可怕的负债感,正是他们才有了我的家族用的一切。

第二天,大姐果然早早就回来了。她让我带了檀香去给那只夭折的小鹿上香,与小屋不到百步的距离,有一 黄土小丘。土丘的四周是平滑坚实的土地,可见大姐是经常来这里的。这只可怜的小鹿又是多么地幸运,她的尸骨承受着一颗慈悲心的巨大恩泽。这小小的黄土丘四周,印着大姐层层叠叠的光脚印,她对人类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把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到虚无飘渺的世界里。

假如没有别的意外,也许我会在她的身边长久地呆下去。然而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我在离小屋很远的山坡上开垦了一片菜地。秋日,金黄的菜花散发着成熟的水气。每次看到这片菜地,我们就感到一种平和的安逸。大姐已经不再看守尸体,我们每日劳作在菜地里。在我们浮浅的思想中感到我们将要面临着新中国的成立,到来的将是祖祖辈辈企盼的太平盛世。可是我们错了,其实危险正静静地向我们走来,疯狂的国民党又一次席卷了星火城的边沿地带。她又一次为我付出了绝顶的代价,在那所有的感情中,又有多少真实无知的爱啊,我除了付出那一文不值的怜悯,几乎没有给予过她任何东西……

八月,蔬菜快要成熟时,保安团控制了所有的路口,残无人道的国民党开始了大批量的枪杀,尤其是男人,我也被抓了起来押解到星火城的教堂前,敌人挨着个地审问,然后放走或当场枪毙。轮到我时,一个油头滑脑的保安团长来到我的面前,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的脸面问:

“你是哪个庄子的?”

我说:

“我是停尸谷的。”

他突然大声地高叫着:

“停尸谷只有一个丑陋的女鬼,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厮混在一起的?我看你就是一个共党。”

我说:

“我确实是停尸谷的,那里还有我种的油菜。”

保安团长身边的一个小兵突然指着我说:

“他就是共匪,几个月前被我亲自拖到山谷里的。”

保安团长那欣喜若狂地神态,仿佛就要面临着升官发财,他恶狼似的眼睛盯着我说:

“假如有人能够证明你的身份,你就可以回去。如果你的保人作假,我就先杀保人,再抓了你。”

我知道能为我作保的只有白发老人和大姐,可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了。敌人好不容易地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再拖累大姐了我宁愿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我的山林、队伍、泻怒、贞香、叶儿、青杨、大姐……假如真的还有来生,我愿意付出我毕生的精力来回报你们。保安团长不耐烦地用狡狯的眼睛瞪着我,我正要说出口的时候,大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缓缓地到了我的面前说:

“他是我的大哥,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兄妹,他叫根生,我叫飞絮他的生日是腊月初八,我的生日是阳春三月初九。我们祖辈都是靠山林生存,和共党没有一丝瓜葛。”

保安团长从喉咙间发出两声嘿嘿的干笑,说:

“什么哥哥妹妹的,他分明就是共党,你就是窝藏共党的同流。你说他是你的亲哥哥,用什么来证明?”

她慢步走到我的面前停下,闭着眼睛和缓了一下紧张的神情,我看到静静流出的两行泪水已经打湿了她的面罩。我惊奇地看着她,我更加相信意念的作用,她确实就是我的妹妹,妹妹永远拥有着甘愿为他人牺牲的精神。在这关键的时候,她不得不面对那苦难深重的过去,使人仿佛觉得她的整个的人都在颤抖。

我的面孔忽地热了,我激动地问:

“飞絮,你是飞絮?”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我带着忧悒和寻探的目光,在那深埋的瞳仁里,装着多少难以启齿的人间沧桑,她点了点头,说:

“大哥,原谅我,我没能够把绿柳救活,她的坟茔就在小屋后我让你去看的地方,那里埋葬的不是小鹿,是你可怜的女儿。望你早日回归山林,那里是我们高家还有众多山民生生不息的地方。我是永远回不去了,我也不愿以自己肮脏的躯体来玷污它的神圣与纯洁。”

飞絮转过身,对着保安团长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怎样来证明他就是我的同胞大哥?”

保安团长歪着脑袋,露出一脸流气,说:

“把你的面罩摘下来,让大家看看你的鬼样子吧,你也许根本不该活在人世上。”

飞絮迅速地摘下面具,冲着天上抛去。面具如一只展翅的秃鹫在飞翔,飞絮丑陋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痛呵!我只感觉到我的内心深深地被撕裂着。愚昧的人类啊,你到底要做出何等卑鄙的事情来挥霍、展现你们猪狗般的心态。

飞絮高昂着头,面对着人群,平静地和大家说:

“大家不要害怕,也不必耻笑我。我的容貌是被日本鬼子的战刀砍毁的,日本人是禽兽人所共知,可我真的没想到,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中国人自己竟然互相残杀起来。我是没有什么能力来证明他是我大哥,你们还要我怎样来证明我的大哥?那就说吧。”

保安团长说:

“要证明他是你大哥,容易,你把你的双眼扎瞎,我就看你还敢不敢,假如你敢,我立即把人放了。我黄大爷可是说话算话的人。”

我看到,飞絮听了这话全身一哆嗦,她瘦弱的身体颤抖起来,痛苦而惊恐地看着我。她的牙齿暴露在唇外,那残缺的嘴唇也不停地颤抖着,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她是在怎样的痛苦中经受着漫长的煎熬。

我的心不觉裂开了,一种强烈的怜悯心使我的心碎了,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幻。疼呵!我的心房尖利地疼痛着,我没有勇气回顾过去,也没有勇气再去看飞絮,我咽下了装在心里整整十一年的话,甚至忘记了告诉她这里不久就会解放,以及周同那条走狗的可耻下场,她所期盼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我只想说:飞絮我的妹妹,我欠你太多太多了,宽恕大哥吧!

保安团长的尖刀直直地横在飞絮的面前,我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飞絮已经听不到我的任何声音了,她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她的面孔上仿佛凝固着一层可怕的哀伤,她无力的双脚蹒跚着往前挪动,企图用她最后的一丝活力来换取我的安全。当她的整个身体就要触到刀尖的时候,只听得一个悲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不要,你们不要再折磨这个可怜的姑娘了,你们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做。”

随着呼叫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眼泪顺着她干枯的面颊往下淌。她跑着过去紧紧地搂住了飞絮,她们都绝望地倒下了。我认出了她就是给飞絮送红糖的老太太。

老太太站起来说:

黄团长,我来证明,这位叫根生的是山林的少当家的,这位丑姑娘,是他的亲妹妹。他们都是山林里长大的,哪里懂得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的!你那是抬举他们了。

他只会经营山林。山里的树木,对谁都有用处。日本人来人毁了山林,他被迫出山躲难。现在日本人滚蛋了,他养好病准备回山里重操旧业。不管是这个党、还是那个党的天下,林木都能用得上,什么造桥、盖楼、铺铁路……”

保安团长听得不耐烦了,打断她说:

“我是要你痛痛快快说,他是不是共产党……”

老太太并不着急,又说:

“捣卖木材可是个发财的买卖。黄团长朋友多,路子宽,将来从根生的山林里弄木材出来,那可是有大把的钱捞的,你今日高抬贵手,放根生归山,他一辈子念你的好,那山里的木材还不有你的一半?”

渐渐黄团长脸上有了笑容,说:

“按你这么说,这个根生不是共产党,倒是个山大王!那我就非放了他不可?”

老太太说:

“您要是回去,怕没抓到共产党,丢了差,就拿我当共产党抓起来。”

黄团长说:

“你走路都掉渣,说你是共产党,谁信?算了,老子今天就是一个共产党没抓着,谁敢派咱黄某一个不字!那个叫根生的臭小子,算你走运。这样吧。你回山里去。等老子要用木材时,可得麻利痛快点,别拿五作六的。你若翻脸不认账,老子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我胳膊上的绳子被七手八脚地解开了。

保安团长一挥手:撤!

白发老太一席话,让我们化险为夷,真不知怎样感谢才好。又觉得这老太挺神秘的,不是个寻常的老太婆。莫不是这一带常常神出鬼没的地下党?

没等我说话,白发老太目光闪亮着,很亲切的样子,说:

“我知道你们是亲兄妹,一个根生,一个飞絮。你们的母亲早早就过世了。”

我的眼被泪水模糊了:

“老奶奶,你怎啥都知道?”

老太太嘴角带着一丝笑,说:

“这一带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何况,我以前是你母亲的丫鬟。后来跟着你跑到山外,投奔了抗日队伍,又在这一带隐蔽下来,做地下党的联络员。”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

“真的?”

老太太抬手从鬓角取下一个发卡,亮给我看。我双眼一亮,认出发卡上的镰刀斧头图案,这是我的上级!我敬慕地向老太太鞠了一躬,然后说:

“我伤才好,正想找组织领新的工作。”

老太太说:

“你被俘、被救、被抓、被刑讯致死,我们都一清二楚,你不愧是誓死如归的好党员。可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一直认为你还活着。这两年就不停地探听你的下落。这回好了,见你太平无事,真为你高兴!”

我真诚地说:

“谢谢你,搭救我。你真有办法,几句话就把事办了。”

老太太说:

“这个保安团,就是一帮搜刮民脂民膏的土匪,见钱眼开。投其所好,自然就无事。”

我急着想听听,党组织对我的工作安排,忙问:

“我下一步做什么?”

老太太显然很高兴,说:

“回归山林!”

我一时不解,忙问:

“不要我做事了?”

老太太很得意地说:

“说什么呢!让你回归山林,任务可重呢。你想,国民党的日子不长了,解放军很快就会打过来。新中国建立起来,那木材的用途又大又广,少了它,怎么能行。你回去,要重整山林……”

我问:

“那你不再回山里去了?”

老人两颗滚圆的泪珠凝结在她容颜焕发的脸颊上,在她大滴的泪珠中我仿佛穿越久远的时空,看到母亲身边曾经站着一个叫卿乐的丫鬟,她弯弯的眉毛之下,有双含笑的杏眼。忽一****消失了,听说和一个钉马掌的生意人私奔了……但是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她永远忘不了山林,因为她是山林中走出的女人。

在回山林的路途中,飞絮病死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大哥,我想再亲眼看看咱爹与咱娘的坟……”

这句话让我感到心碎,她还不知道山林已经成了平地一片,爹娘的尸骨也与山林的树木、泥土交融在一起,无法寻觅。我决心把她带回山林,让她圣洁的躯体高筑山林的第一块新的丰碑。

我抱着飞絮树叶一样轻的躯体,大踏步向饮马川走去,我迫切地希望等待我的人依然还在默默地等待。我忽然发现我很自私,爱我的人一个个死去,我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金枝,孤独地守护着一片荒芜。要不是我走投无路,不知道我还要在外面游荡到何时才回来看她。想着想着,越想越多,直到我的喉头痒痒想发泄为止,我开始大声地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了,

是新年,

陈鹏马武夺状元;

陈鹏箭射金钱眼,

马武刀劈九连环。

二月里来了,

二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别的事,

搭救徒儿樊梨花。

三月里来了,三月三;

关公磨刀斩貂禅,

有心不把貂禅斩,

恐怕以后反江山。

四月里来了,四月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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