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想又开始焦虑了。弃婴妈妈的电话号码是拿到了,可是打过去已然关机。医院的资料里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婴儿病历本上也没写住址。怎么办?孟想觉得自己又不是福尔摩斯,怎么着也干不了警察的活儿啊!真不知道美国媒体都是怎么干活的,那些丑闻啊、猛料啊都是怎么挖出来的。孟想自嘲地想,自己要是有那本事,谁还在洋春电视台当临时工,早去帮着找马航飞机去了。
主编也不傻,也不是为了难为孟想,也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找不着。可是,这新闻跟着跟着总要给观众一个交代吧。主编跟孟想商量,想把医院里录下来的监控视频放在新闻里播了,我们找不着,发动全体群众找啊!洋春能有多大?不信挖地三尺找不出来这个黑心的妈!
可是,孟想说了,当初去看视频的时候,人家医院就说过,看可以,是刘志利的面子嘛;拿走可不行,要交只能交给公安局。公安局也确实过来看过了、复制了,正在查找中,这个时候就更不能给媒体了。
主编给孟想出主意:“你再去一趟那个医院,再去看一眼视频,然后带个偷拍机,把画面录回来……”孟想头都大了,说:“老师,这真不行。上次是刘老师给联系的,要是再去,还得找他。人家根本不认识我,再说,那个中控室根本没法偷拍,拍回来不清楚也不能用,您看咱们是不是等公安局出结果再说……”
主编怒道:“你以为公安局就这么一个案子?你以为警察都没别的事干,一门心思都替咱们找孩子妈?人家那儿不是大案就是要案,谁有工夫理你?行了行了,我找你师傅吧!”
孟想蔫头耷脑地从编辑室出来,直接进机房剪片子。门口,技术哥正在喝水,看见孟想就一拍他:“咋的啦?挨挤对啦?”
孟想摇头,嘴上说:“真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的心。算了,说也没用,干活了。”
技术从仔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来一根给孟想,说:“甭理她!我都听见了,你等着你师傅戗她吧。你办不了,她以为老刘就办得了?真把自己当领导,老刘才懒得管她呢。”
孟想接过烟,和技术站在机房门口吞云吐雾。抽烟这事一上大学就会了,可是因为家里王月华管得紧,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地抽,也就没上瘾。自从当了记者,加班加点是常事,熬机房的时候要想不犯困、脑子清醒,一根烟、一杯咖啡就成了标配。孟想抽着烟,和技术两个小伙子谁也不说话,各自在尼古丁的作用下醒着自己的脑子。孟想的电话响了,是刘志利,孟想刚叫了一声“师傅……”电话那边就传来了雷霆吼:“孟想,我告诉你小子,主编再派你去医院查视频什么的狗屁活不许接!听见没?妇幼医院你再也不许去了,谁派都不去,就说那边不接待你了!知道不?什么主编,干过没干过?知道什么是新闻吗?想调人家医院监控录像在新闻里播,为了个****收视率都往下三滥走是吧!懂不懂隐私权?懂不懂法?一不是公安部二不是安全部,还真把自己当特务啊!我再告诉你一遍啊孟想,这活不能再往下跟了。人家公安都开始查了,你再掺和就是干涉司法、影响侦查知道吗?遗弃孩子那是刑事犯罪,她一狗屁主编不懂,我可得给你说清楚……”
孟想听着这一顿连珠炮,脑子里呈现出来的是主编难看的脸色,想起这个,孟想就恶作剧地想笑。孟想说:“师傅,你放心吧,这活我已经推了,所以主编才找的您。我正在做最后一期节目,这弃婴的事我今天发完最后一条我也不管了。刚才组长给我派了别的活,我忙活别的去了。”
刘志利放下电话还是止不住地运气,坐在饭桌对面的刘小菊拿着筷子停在了半空,看着弟弟脸色不对,慢声细语地问:“咋了?有事?”
刘志利扔下电话给刘小菊夹菜,说:“没事。姐,你吃,都是单位里的破事……”
刘小菊慢悠悠地说:“单位的事甭往心里去。那村里乡里的事多不多?你啥时候看见乡长,脸上都是一个模样。你就是自小烈性子,不然,早也当个啥官了。你看咱乡的乡长,就跟你同岁,还小你几个月呢……”
刘志利不由得笑了,说:“姐,你心大,乡长岁数你也记得。”
刘小菊叹口气,说:“咱家就咱姐儿俩,姐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如今你外甥也立起来了,现在在他堂姐夫那个装修队干得也上路了。现在自己挣钱自己花,我再给他攒出点儿媳妇彩礼也就得了……”
刘志利正色说:“姐,你说你真是!我说多少年了,接你来洋春住,你那会儿说要伺候公公,我不拦着。我姐夫走得早,你这一边伺候老的一边拉扯小的,多不容易!你没改嫁就算是天大的仁义了……”
刘小菊难得地笑了一下,说:“苦日子都过完了,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姐现在过得挺好,你甭操心。”
刘志利提高了声响说:“你好啥?你蔫不出溜地跑洋春来当护工,咋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给大龙打电话问,你还不言语呢!你来洋春是好事,你弟弟我不是官宦富豪,可给我姐姐租个房子一块儿住还是可以的。你就来享两天福不行吗?你还嫌自己不苦不累?好不容易给大龙他爷爷养老送终了,你还跑到这儿来伺候病人……姐,这让老家人知道,你弟弟我脊梁骨不得让人戳穿了!”
刘小菊一直低着头听着,听到“脊梁骨”这一句,就抬起头给刘志利搛了一块肉,说:“戳啥脊梁骨?我打工挣钱又不丢人,凭啥戳你脊梁骨?就得让你养着我,你脸上才有光?我有手有脚的,凭啥让你养着?”
刘志利赔着笑低声说:“不是啊,姐!你比我大十一岁,咱爹妈走得早,要不是姐你早早辍学养着我,我哪有上大学的日子?就为了供我上这个学,你嫁得也不如意、过得也不好……”
刘小菊打断弟弟的话,说:“供你念书那是不假,谁让我兄弟脑子灵光呢!村长的儿子也考大学去了,可没考上不是?村长家不用借钱,可娃不行;我兄弟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嫁给谁那是姐的事,姐嫁人那会儿都二十好几了,岁数大了,不经挑了。你姐夫要不是身子骨不硬朗,那也不能娶我。你姐夫一家子都和气,就是婆婆走得早,没个人掌家,老公公又瘫了几年……”
刘志利眼圈翻红,自己眨了几下眼皮,遮掩过去,强忍着说:“你伺候屎伺候尿的,他还不是连骂带打?”
刘小菊更正他说:“你别老听大龙嘚吧。他瘫在床上,那都是病拿的。他哪还打得了?要是能打啊,倒好了。现在人走了,咱不提这个,一家子好人,就是命都不长久。姐如今就盼着大龙能好……”
刘志利后悔地说:“我那会儿就不应该听你的,就应该接大龙来洋春上学,这会儿都上大学了……”
刘小菊又笑一笑,说:“姐自己的儿子还能不知道,那就不是个念书的料,野得很,哪像你小时候,一坐下来读书,牛都拉不走。大龙哪行,你接到城里来也是惹祸,回头书念不好,还没学得手艺。你以为姐就是怕麻烦你?要是儿真是那块料,不用你说,姐就是跪在你家门口也得央告你拉外甥一把……真不是那块料啊。现在多好,跟着他堂姐夫干装修,手可巧。前两天他姐夫还说,现在瓦工干得有模有样,人家主顾都夸,说就他铺的瓷砖最平整,横平竖直的心思细。弟啊,你是读过书的秀才,现在工作体面、过得也体面,可不是所有人都得走一条道不是?等大龙有了好手艺,也能过得体面不是?”
一席话说得刘志利哑口无言,半晌,才想起来说:“姐,现在说你。你那护工能不能别干了?伺候人一辈子,让弟弟也伺候伺候你。咱爹妈走得早,之前一直是姐拉扯我,现在也让我拉扯拉扯你。”
刘小菊脸上淡淡的,说:“成,等姐干不动了,走不动了,你就拉扯我。现在姐还干得动,不用你拉扯。你过好自家日子,跟弟妹好好过,别老拌嘴;都四十好几了,咋就是不生个娃?弟妹要是身子不好,咱村里有偏方,抓几服药吃吃,调理调理。”
刘志利笑着说:“姐,是我不想要。要啥孩子啊,跟生个祖宗似的,我现在得吃得喝,要是有了孩子,什么都甭干了,就养他吧。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出国留学……我又不欠他的……”
刘小菊叹口气,说:“等你到了姐这岁数就知道了,有个娃,甭管在不在身边、指望不指望得上,心里都踏实、都定得住。要是姐没大龙这孩子,都不知道为啥奔呢,没准哪天不如意就上后山找棵歪脖树去了。”
刘志利听不进这些,从小看着姐姐怎么拉扯自己照顾儿子,早早就立志不要孩子,不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他扯开话题:“姐你要是非得当这个护工我也拦不住,可是一样,咱们不缺那个钱。要是养老院、病人、家属给你找气受,咱扭头就走!咱不受那个……”
刘小菊连说:“知道知道。我兄弟在洋春有头有脸,姐也不是个受气的。现在这个老头子八十多了,也是瘫在床上好几年了,跟大龙他爷爷一样,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哄着就行了。养老院的人都挺厚道,村里人好几个都在那干,我们好几个人呢。还有宿舍住,有食堂。姐一边是给大龙存点钱,一边也是怕闲着闷得慌。这个活看着累,其实人家儿媳妇隔一天就来一趟,来了就给老爷子送吃送喝,我一个月归了包堆才上半个多月班,哪找这工作去?老爷子儿子媳妇我都见过,都是好人,挣得也不多,省吃俭用还得供老爷子住养老院。唉,人哪,就是这点事。说是一辈子,其实就是一睁眼一闭眼、吃喝拉撒这点事。什么时候不会自己吃喝拉撒了,那也就得了。福气大的,能早点闭眼少受点罪;没修来福气的,就是干熬着。志利啊,要是姐哪天瘫了傻了不能动了,坚决不许治,听见吗?我跟大龙也说了,给医院扔那钱干吗?不如留着给活人花!听见吗?”
刘志利还想说什么,刘小菊看看饭馆墙上的挂钟,说:“我回了。志利啊,那俩菜都没咋动,姐带回去,晚上给宿舍里老乡尝尝。饭馆里的味,自己咋也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