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扔下牛自己跑。狼有了肉吃，不会追人的。再说，一只狼是斗不过牛的，伤牛也不能伤人呀。”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其实，带子在野外放牛，不止一次碰到狼，多是在远处一闪就消失了。这次是狼停在牛前不动，胆大包天地垂涎欲滴了。冤家路窄，你既不能跑，又不能坐以待毙。带子说小西沟老牛倌告诉她，狼怕一蹲一站，怕甩鞭子和划火柴，他用这法每次都把狼吓走了。不过老牛倌是站在地上一蹲一站的，而且没有这么近。带子是站在牛背上，这又危险又保险。带子还知道，狼是麻杆腿，一打便折。今天，如果狼有胆扑上来，就用鞭杆抽它的麻杆腿，或用鞭绳勒它的脖子。今儿个它没受伤，也没死在我的鞭子下，算它幸运！这初生牛犊竟能这样夸海口，说自己的鞭杆是硬木的，很结实，上面缠满了皮弦，可惜还没用它打过狼腿。说完自己扑哧笑了，她的勇敢欲望真是没有边界。
带子每次跟我说狼的故事，总要嘱咐，千万不要把这告诉姥姥，说姥姥知道后又担心又唠叨，把咱那不大的胆，唠叨得更小了。可这次我既很佩服她的勇敢，又为她担惊受怕，便悄悄告诉姥姥了。
3
带子还有个“引狼入室”的故事。
她上小学后，又念书又干农活，念两年就成了家中的“大劳力”。春季的一天，她扛着锄头从东地回来，正巧我放学也到家门口。她悄悄地告诉我：
“村东头田四家地里的坟，被狼掏了个洞，里面有两个狼崽。”她说狼崽时，眼睛眯眯地笑，就像手捧宝贝似的开心。接着又笑着说：
“刚会走路，一大一小，跟狗崽没什么两样，毛茸茸的，特别好玩。”
我问她怎么发现的，她说田四儿子铲自家地，发现祖坟上有洞，喊周围铲地的人看。洞口朝南，两个崽子相互依偎，晒在阳光下，他们拿出来玩一会儿，又放进去了。大狼白天出去打食，晚上才回来。她还说大狼能反刍食物喂小狼。
这事听了，我又好奇又害怕。问她明天铲地有伴吗，她告诉我有一大帮呢，然后自得其乐地表示：
“明天咱俩去抱个狼崽回来，放在狗窝里养。”我原以为她就是想跟我说趣闻，没想到她竟冒出个“抱回来”的怪念头。
我知道，带子特别有主意，她想干的事，什么都不憷。九岁那年，猝不及防遇上狼，敢站在牛背上甩鞭子，现在是个“大半拉子”劳力，已胆大如斗了。她再三跟我解释，养大了就成看家狗，比狗厉害多了，连黄皮子都能吃。
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如果姥姥问，就说是狗崽。吩咐我，明天放学后去东地，拿着麻袋和绳子，说着就去准备，告诉我放在仓门旁。
第二天上课，我不知溜了多少回号，盼快点放学。因为带子说去晚了，大狼万一回来，就不敢去掏狼崽了。所以，我几乎是踏着老师“下学”的话音，就冲出教室，出校门跑到家夹起口袋直奔东地。
走到村东头，我一眼就看到带子猫腰铲地的身影。那个方向还有好几个人，都是在铲头遍地，大地生机勃勃，好像黑土地本身也在发酵，冒着气泡，散着阳气。哼着小曲，感觉人在春天无比畅快。
到带子跟前，她说小田四回去拿铁锹，让大伙帮他把狼窝堵上，先等一会儿。
小田四大吼一声，附近铲地的老少爷们跟着，往地南头走。到了坟前，都不说话了，几个人拿着大土坷垃往坟上扔，试试大狼在不在。没有反应，小田四让大伙拿好手中的锄头铁锹，做出防御的架式，他几步蹿到坟顶上，又跳又喊，猫腰往洞里看，伸手掏出两个灰黑色的“小狗”，它们相互依偎着，吭吭叽叽地，眼睛还睁不大，可能有点怕光。
我拿着口袋，站在带子身后，不敢直视洞口，狼崽就在眼前，我也不敢蹲下去摸。带子蹲下去摸了摸，果断地说：“我要这个大的！”说着两手捧着，让我打开口袋，轻轻地放进去，便把口袋系上。小田四把那个小的也装起来。然后大伙挖土填洞，填平后上去踩，用锹拍打实了，一哄而散，各自回家了。
太阳还没落下地平线，我们就到家了。一路上我扛锄头，带子抱着口袋，她那种占有感和窃窃的欣喜，使她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的，用大麻袋把狼崽裹了好几层，说裹的层越厚，小狼崽身上的味道越不容易散发出去。看来她早知道老狼会凭嗅觉寻自己孩子的。
进院后，我们直奔狗窝。带子给狗窝又絮了一层麦秸，找块木板，斜在狗窝里角，外面还钉上个木楔子，挡得很牢靠。
接着她把家中大黄狗叫到跟前，给它看小狼崽，拍着大黄的背说：“这是狗孩子，你们是一家人，晚上要搂它睡觉，它怕冷。”大黄摇着尾巴，像全听明白了似的，还舔了舔小狼的脑袋瓜。
晚上吹灯前，带子特意出去，把隔板拿掉，用绳拴住了狼崽的一条腿，拍拍大黄说，看住！别跑了。
带子早上起来，先奔狗窝，看狼崽依偎在大黄腹部，睡得很暖很香。然后她急忙拿两个鸡蛋，到村头小铺换几个烧饼，抢在西院王婶的儿子吃早奶之前，去王婶那换奶水，。王婶儿子三岁了，还吃母奶，带子说让小孩吃个烧饼，少吃几口奶，要个狗崽，不会吃东西，很可怜。王婶说孩子能吃饭，不要烧饼，带子还是说小孩喜欢吃烧饼，给她留下了。
这奶水，小狼崽全舔着吃了。母亲的奶是血液变的，人与狼此时血脉相通了。带子白天下地干活，又把狼崽隔在三角窝里。午间回来给水舔，不好意思去要奶水了，晚上给它舔饭米汤。
昨夜老狼在村东头，仰天嗥叫，叫声忽大忽小，忽长忽短，一直到鸡叫时才停下。第二天村里人议论纷纷，特别是住村东头的人家，说狼嗥得很恐怖，像哭似的悲悲切切。我和带子是绝对听不到的，我们的头只要一碰枕头，就实实地睡到天亮。但带子听到议论时，心里忐忑不定，没敢答茬。
又一个夜深人静时，老狼又来村东头嗥叫。与昨夜不同的是，多了几只狼，或一块儿嗥叫，或此起彼伏；如果说昨夜长嗥，是凄凉的乞求哀鸣，那今夜的群嗥，就是愤怒抗议，不依不饶。
村中有经验的人断定，一定是谁偷了狼崽。一大早村人见面都议论狼嗥。前天拿狼崽时就约定，回去不许乱说，要保密。可村东头黑柱没有得到狼崽，很憋气，大狼又偏偏在他家墙外怒嗥，他没守住约定，说有两个狼崽在咱村里。这种传闻风一样刮到人人耳边，姥姥也知道了。
她当时“啊呀”一声，便往家走，进院眼睛直盯着狗窝，猫腰见窝角趴着个黑灰色小东西，转身进屋，直冲带子说：
“你要的不是狗崽，是狼崽！”带子没吭气。接着她不容分说地命令：“趁天大亮，老狼不在，送回去！”
带子还愣愣地站着不动。姥姥有些气恼地说：“你不送，我去送。”
带子终于开口辩解：
“狼窝已经用土堵死了，往哪送？”她情绪有点激动，便脱口而出：
“那就给掏开！”后面又说些埋怨话：
“狼崽怎么惹着你们了，你们有能耐去打大狼呀！”这时带子竟敢趁机嘟哝着：“打死大狼，小的不也得饿死吗？”言外之意，不如我们养着。
她情绪稍缓和些，开始讲大道理：
“老天造物时，造了狼，肯定是一物降一物，老天没让它降人。”带子反应极敏锐，灵机一动说出：
“你不是被狼降过吗！”
祖孙几乎唇枪舌战，你一句，我一句，老的说服不了小的，小的也战胜不了老的。姥姥还是进一步辩解：
“它也没降服我呀！它犯规，老天不是没让它伤着我嘛！”带子紧跟着嘟哝：
“你病了好几天，那不是‘受伤’吗！”。
姥姥的口气慢慢缓和下来，说出了具体办法：
“去找小田四，一起把原来的洞扒开，把狼崽放里面。你若不送回去，今天夜里可能来更多的狼嗥，狼是凭气味来找崽子的。”
带子实在顶不住了。她认为家里压，能扛住，可顶这村里人的压力，自觉力不从心了。想把小狼养成看家狗的梦破灭了，带子简直是垂头丧气。
我跟着带子，去找小田四。她抱着可爱的狼崽，没装口袋，狼崽蜷缩在她手上，靠在身上很老实，只哼叽几声。小田四也正在家挨训，其父让他叫上几个伙伴，拿着铁锹和木棒，去坟地。
到那一看，洞口四周都是土，老狼已扒开了原洞。他们拍拍狼崽，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入洞里，还担心它会爬出来。伙伴们说，不用担心，爬到哪，老狼都能找到，狼比人了不起。人的孩子丢了，谁能嗅到孩子的味，找上门去？
我们的“家教”授课钟点到了，但今天她破例叫我俩坐到跟前，很严厉地说：
“记住，下不为例！”我们知道她指偷狼崽的事。接着又说了句文绉绉的话，使我们感到很新奇：
“曲木取直终须弯，养狼当犬看家难。”
她说这是有教养的人家墙上字画中写的，她听说后牢记着。后来她还说过多次，所以我至今记得。谢天谢地，今晚没讲“老一课”，我们还学了一句新词。后来我们一旦做不好什么事，就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这天夜里，狼没出来嗥叫。过了两日，带子又与村里的几个伙伴，去看狼崽。洞还敞开着，但狼崽没了。他们确认狼搬家了，是害怕才走的。“没费劲，就赶走三只狼。”伙伴们哈哈笑着，非常得意，可带子还在幻想“养狼当犬”的梦能成真。
4
我与狼也狭路相逢过。但没有姥姥的智谋，也没有带子的骁勇，只是侥幸逃脱，但终生没忘那惶恐之后的教训。
初三的寒假，我去区政府开申请助学金的证明信。年前去过两次，一次说秘书不在家，一次说过年前休假了。拖到正月初八，开始办公第一天，这次不成，我还有时间再来。
区政府在我们村西南方向，走大路有十多里，这大路近似两个直角边。若走小路，几乎就是走斜边，近不少。
我出家门时，是想走大路，可到了村西头，一条清晰的小路斜卧在雪野里，伸向西南，路上的雪踏得很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小路。
冬阳高照，晴空万里，田野和村庄银妆素裹。我尽量眯缝着眼看远天，担心雪盲。鞋踏在雪路上，嘎吱嘎吱响着，腿惯性地在垄台上行进，即便踏在垄沟，也没有明显高低不平的感觉，积雪实在太厚，风把路刮得很平。心天马行空般，洋洋得意地翱翔九霄。斜过一截地，便走上了地界间窄路，向西几十米又上了小路。
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帽檐挂上了一层白霜，呼出的气还层层冻为霜花，我用手闷子从上到下轻轻拍打，打下的霜粒落到脸上眉上，倒使视线更模糊了，掏手帕擦脸上眉上的水珠，揣手帕瞬间，发现小路前方，有个像狗似的动物，相向走来。
我停下脚步，定睛看，断定是狼，相距不到百米。
“向南”，大脑即刻发出指令，“离开小路”，腿与心同步拐入无路的茫茫雪地。雪有一尺多厚，分不出垄台垄沟。一腿陷进去，另一只腿拔出来，有如行走在沼泽地上，鞋底被烂泥沾得抬不起腿。想跑，腿不听使唤，只能趔趔趄趄向前蠕动，眼看右前方三四十米处有两处坟和几棵树，是唯一藏身之地，但就是爬不到。
几次回头看，狼都没改道，也没加速。我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雪窝，像白纸上明显的墨点，这等于给狼留下了追寻的记号。拼命地奔，总算隐藏在坟的南侧的雪窝里，是风遇阻打旋形成的自然窝，因为坟的右侧有两棵老榆树。树上雾凇沉沉茫茫，好像与地上的雪连成一片。我朝东北方向，瞟着狼的走向。
坟挡着视线，不见小路上狼的影子。我抬头看树上的大杈子，离地有两米高，是上树还是立刻离开往前走，我犹豫了一下，顷刻回头，清清楚楚看到狼拖着大尾巴，沿小路向东北方向颠着，一步不停，匀速前行，也不回头。我知道它过了我刚才往南拐的地方。我的惶恐顿消，长长舒了口气，才想起用手抓脸上的汗水，才觉出涔涔的汗水浸着内衣，风吹透的地方，从热变凉，令我不时打着寒噤。
狼沿着既定的方向，像一心一意去某个地方赴约，根本没在意我的存在，就如在窄路上，两个陌生人相遇，各走各的路，谁都不理睬谁一样。我一直望着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里，都没看它回过头，它只专注地往前赶路。
我返回小路，心想继续向南或向西走，就得在一尺多深的雪中跋涉，享受“开路”的艰难。但也只有这样才离狼更远，离目的地更近。我便抖擞精神，跟自己说“扛”过来了，“有惊无险”。我继续向南，在雪窝中爬行，不过比刚才轻松多了，刚才腿灌了铅般沉重。
走出多半截地，肯定有路，因为远处隐约有村庄。三拐两拐，走上了通往区政府的大路，终于到了区政府办公室。
开介绍信的秘书问我很多情况，我几乎期期艾艾地回答，而且语无伦次。之后我摘下了帽子，头呼呼冒气，像刚开盖的蒸锅，头发水洗般湿透了。秘书见我这狼狈相，随口问，为什么这么着急，我说碰着狼了。他一点也不吃惊，毫无同情心，边移动手中的笔边说：“下雪天，狼没食，乱窜。”最后埋怨似的嘟哝，“应该让大人来开信，怎么能让小孩子干这事。”我心想，自己早是“大人”了。他按下印章，递给我证明信，我揣在怀里，用别针别牢，重新戴上湿帽子和手闷子。秘书良心发现似的跟出来：
“小同学，回去走大路。狼不敢上大路。”
我回头谢了他，改变了对他的最初印象。
走大路，偶遇几个行人，很壮胆。到家后我酣睡半晌，在噩梦中喊叫。带子唤醒我问，你怎么喊“狼来了”？我悄悄告诉她上午发生的事，她后悔没跟我一块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