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终于跟许泽群说下冷战多日来所说的唯一一句话：“许泽群，我们离婚吧。我不希望打官司，我们协议离。”
童琨输掉了这场官司。
从法院出来，童琨有种虚脱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官司，她更输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婚姻，还有她对生活的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是的，到这个时候，她算是输得差不多了。她只剩下一份摇摇晃晃的工作。她没有想到人生这场战争残酷到如此地步，它令夫妻赤膊相见。
许泽群终于脱去了他最后的衣服。他竟然开始剥夺了！他在剥夺的时候还在说请你相信我，我剥夺是为了你……
如果她能够相信，她会为丈夫的举动而感动。问题是她不能相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因了这种不相信，她的灵魂也没法披上一件稍微体面一点的衣服——哦，不要说体面，连遮羞的衣服也都没有了。
童琨的这场惨败真是输得她痛心彻肺，体面全无。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惊魂难定。
官司输掉了，公司倒没怎么追究童琨，毕竟正如许泽群所言，她赢了前面两场，而且别的分公司也陆续在输劳动官司。公司拿了一笔钱补偿张天龙，这件事情才算了结。
童琨面临的却是一个一时无法了结的局面，她想离婚，但是许泽群死活不同意。到最后，许泽群只剩下一句话，他不协议，要离，她去法庭告。
童琨听了这话，冷笑着跟许泽群说：“我们这场婚姻已经走到了二人赤膊相见的地步，如果还要闹到法庭上，我在心理上实在难堪其辱。我讨厌那个地方，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去那种地方！”
许泽群至此还是没有放弃他的努力。他叹着气说：“童琨，我还是希望你把这件事情看开一点，难道你就觉得你老公那么靠不住？”
他终于把话点到童琨的软肋上。这句话，其实是多少天来许泽群一直不愿意说出口的，现在到这个地步，他终于说了出来。许泽群说完这话，用锐利的目光看住了童琨。他知道自己抓的是童琨的要害，他希望童琨因此而有一个妥协。
但是童琨，还是点了点头，她的回答也很明白，她是不相信。
许泽群的气一下子泄了下去。
他垂下了头，童琨的点头深深刺痛了他。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你都不信我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童琨也苦笑了一下。
许泽群显然不死心，他垂着头说：“只是你要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不信任我？是不信任我的能力，还是我对你的感情？”
童琨说不是能力，相反，这次使我觉得你的确很能干。是你对我的感情，就是感情。
许泽群显然有些惊奇，那么，我哪里伤害你了？
童琨不想说了。他现在才来问：我哪里伤害你了？就算这样的问话还不算太迟，她也不能就有了信他的指望。她凭什么还要相信那个遥远的将来？她可以信的，但是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所有家当拿了做赌注去相信。这是她对自己的最后一道保护线。
许泽群还在期待她的回答。
童琨不说话。
“你简直是莫名其妙！”许泽群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向温雅的他爆发起来：“你连自己的老公都不相信你还要相信谁？你既然信不得自己的老公你当初何必跟我结婚？都是我错了，我没想到我老婆那么能干，她谁都不指望。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初你那能干的母亲把你的父亲扫地出门，现在你做女儿的也步其后尘了。”
他许泽群，也终于学会了使婚姻中的撒手锏了，童琨想。她看着许泽群，心底的凉气呼呼地往外冒，这日子没法过了，实在是没法过了！这婚是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了！
童琨去房间收拾东西。她边收边跟许泽群说：“你用不着挡我，挡得了今天挡不了明天。我明天起不会回来，你也不用找我，不然到时候别说我不给你好看。”
她说得从容坦荡，但是其中却有千钧难回的决心。
现在这个童琨，也让许泽群灰心失望透顶。她的柔顺、她的通达、她的纯洁哪里去了？她毫不讲理，胡搅蛮缠。她对丈夫步步设防，锱铢必较，一点都不会忍让。她怎么变得这么越来越没女人味，越来越令人寒心？！
童琨把行李收好，才想到这门还没那么好出。
首先是她要出到哪里去的问题。像上次那样去单位？现在她知道，这显然是很不妥当的。她不怕离婚，怕的倒是婚没离成，家里过得鸡犬不宁的样子，给单位上的人笑话。你还整天处理这纠纷那纠纷呢，自个的家庭纠纷都处理不了！
顾蕾那去不了，剩下的只有去住宾馆。可是这宾馆是久住的地方吗？童琨不是头脑发热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她没有经济能力一直住着，住上个三五天又解决不了现下的问题。
哪里去哪里去到底到哪里去的好？！童琨提着行李站在地中直发愣。这个问题喷泉似的，飕飕地从她脚底心往头顶冒。童琨弄得头都大了，依然还是一筹莫展。日子过到这个地步，想离婚没那么好离，就连想离开家一下都没处可去。
童琨看看四周，没有一根绳子捆着自己，可自己就是迈不开这个步子。童琨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了？这就是婚姻么？弄得人进不得退不得的。天哪天哪，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无计可施的童琨想到这里，只好扔了行李，故技重施，又哭将开来。
许泽群看童琨几天来都是心如磐石，这次说离婚说得那么坚定沉着，心下本来还有点慌神，以为这下真的闹大了。没想到现在童琨又哭了起来，心里也就舒了一口气。女人闹来闹去也就这么个招数，她能闹腾到哪里？
许泽群乘势去揽童琨的肩膀，希望她能回头是岸。童琨固然要挣扎，可是女人哪挣得过男人啊！许泽群是定了心地要降伏她，没几个回合，童琨就等于扯了白旗。她越哭越厉害，哭得越厉害挣扎也就越懈怠，到最后，终于被许泽群牢牢地吻住了嘴唇和脸颊。
也许是力气耗尽了，童琨瘫软了身体，老老实实地由许泽群摆布了。
2
接下来的日子，童琨不提离婚的事了，但显然也没有恢复起码的热情，完全一副不冷不热不死不活的样子。
许泽群不知道她又要上演哪一出，但心里好歹还是有点谱的。自从这次童琨又要离家出走，东西收拾停当又不知往哪儿去了。她那种忽地而来的深切的困顿，让他知道童琨这样的女人是翻不出家庭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的。他也知道女人的闹腾也大抵到此为止了，她能闹腾到哪里去呢？
本来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原来童琨所有的胡闹就不说，单说这一次，就一定是大不了的事情么？古时候是男人要养家，现在女性要争半边天，那也没人拦着，但是一个家就只能满足于吃好穿好吗？一个家庭，你能指望一个女人去创造辉煌吗？我看至少她童琨不是这块料。
就从他许泽群个人的角度来考虑，现在机会那么多，一个律师待在机关捱日子，不说是一种资源浪费，就是同学间、熟人间也抬不起头来呀！她童琨有没有想过，在深圳，维持一个家庭稍稍体面的生活得要多少钱？喏，房子、车子加起来一百五十万；一年消费要五万，五十年就是二百五十万；孩子教育，加上他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出国读书的费用要一百万；养老生病赡养父母要一百万，这样总共就得六百万。
许泽群也早算过另一笔账。在深圳，像他这样，一个混得正常的公务员一辈子下来，房子五十万，退休五十万，公费医疗撑死了五十万，不贪污受贿工资收入两百万，也就是四百万的收入。但是四百万跟六百万是有区别的，不说那多出来的两百万可以干成什么事，那多出来的两百万滋生的附加值则是不可以金钱衡量的。
许泽群在机关呆了几年。他太知道那里的人是怎么活着，说白了，一辈子只有一个字：“熬”！分房子、升官、涨工资……什么都得熬着。等熬到你什么都有了，那你也就不成个人样了。你是愿意你四十岁就有了四百万，还是八十岁有四百万？
再说了，在深圳，一个律师一年最少能挣二十万，而你今年能挣二十万，就为将来创造下一份不能用金钱衡量的附加值，信誉、客户群的积累等等。有这些你明年就能挣三十万，后年不定能挣四十万……自己做，做起来了，财富、声誉、能力等等，都会像滚雪球一样滚起来。
他许泽群的大学同班同学林文棋一毕业就来深圳单干，现在已住到银湖的别墅里，不就是四五年的时间么？
对了，她童琨，整天要我说我爱她，我说一回又怎样？也没见她像恋爱的时候那样激动得满眼泪花，倒是上次去林文棋那里，她眼睛还不是闪闪发亮了？女人么，哪个不是热爱物质虚荣心强的？
他倒不是反感童琨成为一个热爱物质虚荣心强的女人，或许，这个就应该是他的童琨呢，一个跟他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她要跟你撒娇，她要你哄她说你爱她，她也要你给她挣别墅和奔驰车……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一个男人，这些都应该给他的妻子。他也要看妻子晶亮的眼睛、甜美的笑容。他也愿意她跟自己撒娇，必要的时候跟她说我爱你……但是，一切都有个主次先后，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许泽群想的只有一句话，没有钱哪能活，没有钱哪有尊严体面哪有爱？！
六百万，六百万。许泽群又把账算回来，一个男人，挣钱最多只有四十年的时间。他许泽群已经去掉了挣钱的头十年，也只剩下三十年的挣钱时间了。三十年挣六百万，一年至少得挣下二十万，还没考虑经济不景气、没案子接坐吃山空等等诸多因素。这样一年，你必须保证自己不低于二十万的年收入。这在深圳，虽说只是一个律师“湿湿碎”的年收入，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这“湿湿碎”都不知道哪里去找。
她童琨知不知道，他每天早晨一醒来，面对的就是太阳东升新的一天，根本不知道哪里去找钱的苦！辞职之前，他就设想过创业将会面临的艰难和辛苦。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连吃苦受难的机会都没有！更准确说来，他是什么机会都没有。
每天早晨走出家门，街上虽说是车水马龙，但是他只觉得一切都形同虚设。他面临的只是一团空气而已。他有一身的力气、他有一脑子的念头，但是他不知道把这力气往哪儿使、这些念头往哪儿落实！
等到坐到办公室，电话有时半天都不响一下，四周常常空寂得可怕。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糨糊一样地流走了，他就那样迷迷糊糊恍恍惚惚过掉一天。更糟糕的，烦躁、焦虑、恐慌、不安……但是这些他还不能，不能跟童琨说。
说了有什么用？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把一份烦恼变成两份罢了。她童琨只知道向他找理解找爱，她又何曾想过他需要什么？当然他的需要跟她说了也没有用。唉，怪不得说男人找妻子还是找个没文化的好，听话，事儿少。
还有，离异家庭的女儿也找不得，总有点怪兮兮。她一定有伤痕，但是你不知道那伤疤在哪里。
许泽群想好了，将来女儿读书不行就不行，但是他做父亲的一定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不是为她童琨，是为他女儿。
即便有那么一天，他越想离开童琨，他还越不能离开她。他有责任不让他的女儿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3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过了两天。
到了周五，童琨忽地就没回家。打她电话也不听。许泽群等到九点多过后，人还是没回来。
两个人，结婚这些年，吵归吵闹归闹，任何一个不回家的记录还是没有的。许泽群查看了童琨的漱洗用品和换洗衣服，发现果然少了一些。这下他心里定了一点，知道童琨这次是有计划的出走，不会是意外回不来。
许泽群想想，童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无非一个顾蕾那里，一个是回广州。顾蕾那里她要愿去，那天就该去了，倒是回广州有可能。他本想打个电话到童琨妈妈那里问一问，又想童琨和她母亲一向不和，让她那精明的母亲看出他俩闹矛盾的话对他和童琨都不好。他相信童琨起码的理性，知道她出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许多，更兼童琨忽然一走，家里有了难得的清净，许泽群觉得分外轻松起来。周五看了半夜的欧洲杯，第二天睡到红日高照。夹了一份报纸，一个人晃到楼下的豆浆大王要了份豆浆油条。看报的间隙抬起头来看窗外绿得发亮的树叶，枝头还有几只鸟儿在鸣叫。
这么多日子来，总是天一亮他脑袋就开始发胀，今天有种难得的轻松。他想他活得得那么辛苦，也与童琨的胡搅蛮缠有关。现在她走了，他只连连感叹跟女人打交道真他妈累，早知这样真不如不结这头疼的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