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就开到了都之都大酒店。乔去非领着童琨到了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乔去非问童琨要什么，童琨就要了一杯奶茶。
“你要吃点东西，精神才能好点。”乔去非说，他见童琨也不点，就要了一些吃的。一盘肉酱意粉，一只三明治，还有一份罗宋汤，都是在南澳金沙湾酒店吃饭时童琨要过的东西，一样都不差。甚至乔去非还记得吩咐服务生肉酱里多搁点番茄酱，童琨上次就这样吩咐过服务生。
童琨一直低着头，倒像是她做错了很多事，而且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安静地等待大人的发落。
“我今天开飞车了。”乔去非这样打开话头，“我这辈子没有开过这样的快车，有几个瞬间我都觉得自己要出事了。”
童琨听他说，没有搭话。
“但是也就是在那些瞬间，我感觉到这些年一直困扰我的一些问题我都弄明白了。”
童琨抬了头看他。她的眼睛在问是什么问题。
“比如死亡的问题。”乔去非挠挠头，“这些年，我老想到死，这是我心底最大的恐惧。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童琨摇了摇头。
“你年轻，当然没有。”乔去非说。
“不是。”童琨终于说话了，“你是活得好，贪恋人世才怕死，我一直活得很疼，有时候疼到渴望死的程度。”
“是吗？”乔去非有些惊疑地看着她，“不至于要到那么糟糕的程度吧？”
童琨苦笑了一下。他的话默认了他自己生活得很好，那么对的，他的生活没有什么缺憾，需要的就是一点花边和佐料而已，和她童琨的这一着便算是这种东西吧？
“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就想，我开飞车的时候怎么那么不怕死了，我想到‘无欲则刚’那句话，我好像才明白个中的含义。”
童琨看着他。
“也就是说我已经觉得死没什么了，了无憾恨的。”乔去非说完就说，“算了不说了，说那么多死干什么，其实我这些年真是活得百感交集的，人到中年了，总得有个中年的分量，要维持一个体面点的形象，你知道金融风暴影响还没过去，工作压力很大；家庭呢，也是那样，外人看很好，也还得维持这种好。当然也还算是不错的，她人不赖，任性一点，现在又闹腾到英国读书去了，她和两个孩子的费用都要支撑……”
乔去非忽然工作家庭的谈了很多。他用了多个维持、支撑之类的词。童琨听得出他话里的无奈和疲惫。最后乔去非笑了笑说，怎么办呢，总得过下去，各人的生活都是各人自己活过来的，我想来想去，对于生活的理解也就只有这一句话了。
童琨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她心底已经天翻地覆死去活来为这个人折腾过了，好不容易盼到见了他，不是来听他讲解生活的。童琨只是吃意粉，专心致志地吃，吃在嘴里吞到肚里她都没什么感觉。她脑子里只在转这个人等在关口把自己叫到这里，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动作就很机械，她从盘子的左边往右边吃，左边吃得干干净净的，右边点点都没动。
乔去非看她，忍不住笑起来。“我第一次看人这样吃意粉。”他说，“你上次可不是这样吃的呀。”
童琨就停了刀叉看了他的脸说：“你还记得我上次的什么？”
乔去非一愣，一会儿他看定了她。“童童。”他说，“我记得你很多，还有很多东西。”
童琨心头一热，忙低了头。
“我不是喜欢你，就不会这样记着你，那样煞费苦心对你。”乔去非的手抚到她的手背上，语气里又是杀死人的柔情。有很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他说，“但是……你知道……”他语塞了。
童琨看着他。
“好好过吧，开心点。”乔去非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各人的生活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我们应该把生活过好是不是？”
童琨没说话。
“我得回去了，还有点事情要赶回去做。”乔去非扬手要买单。他又让童琨不要急，再多吃一点，他稍等会儿没关系。
“你要精神好点回去，否则你先生怀疑你了就很不好了。”他嘱咐她，俨然一个体贴宽厚的大哥哥。
童琨就又坐着他的车到了自家楼下，下车前，乔去非抚了抚她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抚了抚她的脖子。
“你要好好过，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乔去非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他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再找她，甚至会不会再找她。
14
童琨到了楼下，没有直接上楼，在小区的小石凳上坐着。坐了十多分钟，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神思恍惚的。
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现在眼睛睁开了，眼前是现实的世界，人却没有全部醒转回来，所以童琨一进门就把自己关到卧室。她跟许泽群说自己很困，要好好睡一觉。
许泽群正在书房准备一个案子，没顾得上童琨，连看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推门进来，手里握着一叠报纸。
“看看你老公的光辉形象，”他把报纸递到童琨面前，身子也斜躺到她身边，“你老公还有两下子吧。”看得出，他的情绪很好，话里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童琨瞄了一眼，是他为那家日资企业打的官司赢了，报纸做的一个专访。照片上的许泽群，看上去神定气闲，倒也有几分大律师的派头了。
“不就是打赢了个官司嘛。”童琨不咸不淡地说。她才不想滋长他的自满劲儿，工作本来他就看得比自己的命根子还重要，你再一煽风他又忙点火忙得没影了。再说童琨不想跟他说他的工作，她心里也装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不就是打赢个官司，你倒给我打打看？”许泽群不服气，“这官司多难打不说，媒体这一宣传这是多厉害的广告效应！你看着吧，以后找我的大案子一定会多起来……”
许泽群又挥了挥手中的报纸，好像在挥舞一面得胜的旗帜。
“这回赚的钱还不够打发媒体吧？”童琨不咸不淡地说。她其实讨厌许泽群爱上报纸。她觉得他变了，变得太好大喜功，比如张天龙那个案子，他没赚当事人一分钱，自己倒倒贴不少。车马辛苦费不说，请人写稿子，再有新闻价值记者跟他再哥们儿饭总是要吃的……这回，大报都上了，谁知道他又花了多少钱？
“你也知道钱啊。”许泽群话里不无讥讽，他的兴头已经给童琨浇下去一些了，但他毕竟很高兴，话音又转了来开导童琨，“你就知道看小钱，舍不了小钱怎么挣来大钱？商品经济下最值钱的是什么，是商品品牌，有了品牌你的商品才能卖好价钱大价钱，不宣传人家哪知道？我才不要像那些舍不得投资的，找不到案子恨不得去做‘行街佬’（广东话，满街跑着推销产品的）……我要做就从高处做起……”
许泽群说起工作来就滔滔不绝了。童琨哪听得下去？她欠了欠身对许泽群说，我很累，昨晚又没睡好。说完她裹了毛巾被背朝着许泽群要睡觉。
许泽群却不放过。他兴致很好，他扳着她的肩膀，嘴里说，唉，你累什么呀，不就是坐车嘛。说完他的手从她睡衣领口往里伸，嘴里嘀咕着：“别人想你了呢……”
他话还没说完，童琨一把推开他的手。她也意识到自己神经质了，就解释说，你不要来烦我，我真的要睡觉，我很累。她把衣服和毛巾被裹得紧紧的，一点都不想妥协的样子。许泽群见这架势只好讪讪地起了身，嘴里嘟囔着，哼，你老公干出点名堂来，连点奖赏都不给……
15
童琨连日来一直有点神思恍惚，在家做事心不在焉，工作也常出毛病。
顾蕾看出她的不正常，问童琨童琨也不说，她就正告她：“你的日子怎么过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可跟你说，任何情况下，工作可马虎不得。我不是你老板，要你为我卖命负责。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要你为自己负责。一个女人，男人嫁错了可以重换，工作要重换可没那么简单，等哪一天你工作都找不到了，那你可彻底的玩完。”
她这是现身说法，男人不满意，换了；工作她就慎重得多，当然她的工作认真得连以认真著称的日本人都害怕。
童琨听了这话，就半真半假地说，我是准备考虑换老公了。
顾蕾就叫起来，你省省吧你，许泽群哪点不好？
童琨和许泽群吵架，顾蕾向来都为许泽群说话，像是许泽群的铁哥们儿似的。童琨就苦笑着说，你哪里能知道，婚姻是鞋嘛，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顾蕾听了这话就直咂嘴说，你是书读多了，净信这些没边没沿的东东，我就知道许泽群有抱负，也顾家，男人么，这样不就行了么？我看很多女人嫁老公恨不得嫁三个，一个是宝哥哥天天陪她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一个是比尔·盖茨富可敌国让她满世界买单刷卡，还有一个嗯是那个西门庆，那方面颠倒众生的行。不过女人有没有想过自己又是哪路神仙哪盘子菜呢？
童琨跟顾蕾成朋友，说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比如说在世界观上，童琨就更“形而上”，顾蕾则是典型的“形而下”。奇怪的是，童琨怀有那么多梦想，外人看上去过的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婚姻生活，像个典型的贤妻良母；顾蕾那么实际的一个人，则弄得早早离婚成了单身女人，而且一直绯闻不断。
她这回这样说童琨，童琨也忍无可忍了。她跟顾蕾说，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何以离了一次婚就变得这么乖巧起来？我是怎么不对劲了，我一没要求他许泽群成为比尔·盖茨第二，更没指望他多么的床上风流成为西门庆，你知道我不看重这些东西。至于说贾宝玉，我没要他天天跟我在大观园转呀！我只是要他不要那么自私，不要那么武断眼里要有点别人，要能稍稍懂我一点，不懂也行，稍稍多花点心思在我身上，稍稍给我点体贴和温暖……
童琨一连说了那么多“稍稍”，最后，她言辞铿锵地说，难道这样的要求还算过分吗！
顾蕾看到童琨激动起来，也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了，就把话说到大而化之的分儿上。她说，好好好，不过分，我只是说古人云，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不如意怎么办呢，就退一退，把标准降一降，要不，我们怎么活下去？
不想童琨听了这话就冷笑道，要我说顾蕾，你若是这样理解生活的，你这婚算是白离了，还不如就将就着过呢！要你这么说，有什么翻过不去的山趟不过去的河？
两个人是在工休时间说话。童琨刚说完就到上班时间了，顾蕾来不及辩驳，就拍拍童琨的肩头说，把你对生活的这股认真劲拿到工作上来吧，这可没什么坏处。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那样对生活就没什么好处了。
可是童琨哪能做到，她有了心思，一有时间，她都在想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乔去非。
16
乔去非离开童琨已经快一个礼拜了，他没有一个电话过来。
刚开始的几天，童琨还在盼着他的电话。失望了几天，童琨开始难过——他果真是那样绝情的啊！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可他像她这样想她吗？如果他想，打个电话是多方便的事；如果不想，他怎能那样把事情做到那个程度而后说走就走说不想就不想了？！
童琨也想过给他去电话，但她总是很快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她可不愿意被乔去非认为自己由此缠上了他，她的想法是，如果乔去非跟她说一个字，也就是对着她的爱摇一个头，那她完全可以抽身就走。她在乎他，但她更在乎自己的尊严。
令人头疼的是，乔去非一没给她吃定心丸子，二也还没有叫她喝死心汤。他撒了一把迷魂剂，然后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童琨哭不得笑不得丢不得又握不住。这种滋味其实比什么都难受，骨鲠在喉说都没有地方！
童琨已经在后悔当初任由这个人走进自己的生活。他影响了她的生活，甚至完全控制了她。如果说乔去非来临之前的生活是一些不期而至的痛感不时袭击她的话，他来之后的生活就是在漫天的浓烟中挣扎，找不到方向和出路，呛得心疼，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童琨想到放弃，可现在这也由不得她了。就像她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乔去非，周三乔去非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全盘瓦解了童琨所有的抗拒。
乔去非先在电话里跟她说自己这些天多忙，很明显地以暗示的形式对自己没给童琨电话作出了解释。之后乔去非就问她这些天过得好不好，童琨很中性地回答说“就这样”。乔去非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有收线的意思了。童琨基本上在听他说，其间一直压抑着满心的愤懑与委屈，直到感觉到他有收线的意思时，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看来你这些天过得很好。”童琨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说，“你倒是没有理由不过好，想做的事做起来得心应手，想放的时候也放得干干净净，嗯，我倒是佩服你。”
童琨咬了牙说。
乔去非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只是说了一句：“不是这样的。”
声音很小。
“那是怎样的？”童琨冲口而出，话一出口，童琨已经后悔自己问急了，自己对某种答案的迫切渴望暴露无遗。
“我……”乔去非语塞了，“我们有机会再说吧。”
“什么叫有机会？”童琨豁出去了，她不依不饶。
“要我继续等待这个机会吗？”童琨把“等待”两个字咬得很重。
“等我忙过这阵子吧。”乔去非说，“我真的很忙，上次回日本，是人员调整开会，裁的裁调的调，反正我头上压了好多事，要干不好自有大把人要来顶你……这些不说，那么，我们约个时间吧，等我一忙完这阵子，大概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好吗？”
他说得很诚恳，童琨心又软了。她答应了他。
17
等待，又是等待。
稀松平常的日子，十五天眨眼就过去了，等待的十五天就显得格外漫长。有了指盼，心也就放下了一点，神也回来一点儿。工作毕竟早已是轻车熟路，只要稍稍上了心，毛病就不会有；回到家里，吃饭、睡觉、给女儿打电话……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