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中心广场的花园处,郑佩儿和陈轩斗起嘴来。到底要不要坐下来喝点儿东西呢,因为家里停电了,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争执不下。周围的人不多,才晚上八点多,露天啤酒摊的桌椅倒是已经支了起来,可还没有多少人坐过去。桌子旁边的树上,缠绕着廉价的霓虹灯泡,一闪一闪的。郑佩儿身上没有带一分钱,陈轩则坚持认为停电只是一小会儿的事情。新街改造,停电总是难免的。等我们转一圈走回去,肯定就灯火通明啦。
郑佩儿心想,他一定是怕她一旦坐下来喝点儿什么,就会打开话匣子,跟他唠叨起来。平时在家里,促膝谈心没那机会和气氛。到了这里,借着朦胧灯光,再喝点儿酒,谁能保证就搓不出点陈年老垢呢?
这是五月中旬一个炎热的夜晚,如果不是突然停电,小两口也不会一起出门散步。郑佩儿白天工作太累,到了晚上,进了家门,穿了拖鞋,才觉得能吐出一口松活气来。陈轩呢,和郑佩儿正好相反,夜色一来,心动人也动,不是麻将就是喝酒,今天难得有空在家,却碰到停电。习惯性地,他心里不安宁起来,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看,希望能听到朋友们的召唤。
朋友们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没人答理他。郑佩儿却毫不犹豫地向街边的桌椅走去,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平时你跟别人怎么喝都可以,今天陪我一小会儿,就这么不情愿!”
陈轩终于软了下来,慢吞吞地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各要了一瓶啤酒,陈轩二郎腿跷着,朝着街面,眼睛瞅着花园那边。郑佩儿说:“喂,你干吗不看着我?”
陈轩略微动了动嘴角,表示听到了她的话。可他不想说话,也不想转过身来看着她。他又掏出手机来翻看。他穿着一条休闲的肥大短裤,上面是件黑色的圆领T恤,个儿高高的,腿很长。郑佩儿穿着件深色吊带背心,贴身的中裤。头发盘了起来,干净利落。
不过,她的内心可没有看起来这么俏丽、轻松。女人一结婚,就咄咄逼人。不是逼别人,就是逼自己。
她又提起了几天前的一档子事,陈轩喝多了,半夜回来竟拿冰箱当了小便池。痛定思痛啊,郑佩儿说,以后过了十二点就得将门彻底锁死。陈轩你呢,可以在任何地方撒尿,也可以不用回家睡觉。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进出的洞也得紧锁着。这个世界,可不就是这样,三令五申,也看不到效果。是啊,你说得对,人只有喝醉了,才可以体验别样的情趣,那吸毒,不是更能体验别样的人生?用脚说话呢吧你!
这还说个什么劲啊!回家回家!
郑佩儿突地就生气了,酒都没喝完,杯子一,人就站起了身。她走在前面,越走越快。风从她的身体两侧飞过去,滑溜溜的。这算什么事呢,她想。他们之间的谈话,最近两年总是这样!没法沟通!对任何事都没法沟通!他只在乎他眼前的那点东西:酒肉朋友,周末麻将,突然失踪三五天,一下午不上班去海边游泳,跟三点式的姑娘打口哨,花几个小时看街边的人下棋,上网打游戏,跟人打赌某某某是不是处女……他就像人类的早期时代,除了吃饱穿暖,全无隐秘之痛……对她心中的希望和焦虑,不是揶揄,就是误读。
而她,敏感,严厉,天天向上,得理不饶人,一不小心,他们的谈话就钻进了死胡同。这该死的死胡同啊,横亘在郑佩儿的胸口,让好端端的夜晚变得诡异起来。就像一个梦游者,突然听到了一声咒语,让她的脚步戛然而止,猛省:我这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何去何从?
2
不是没意思了,而是没有希望了。
婚姻中,意思和希望可是两码事。
意思该怎么讲?结婚多年,还能天天乐和,这叫有意思,俗称爱情。只是世上有几对男女,进入婚姻后,还能总是将有意思没意思放在第一位呢?
希望是什么?现代社会,竞争这么大,今天下岗,明天上岸,一边是朝不保夕,一边是物欲横流,压力多多。婚姻的稳固,总得取决于实际因素吧,要过美好的生活,继而过美好的性生活,这就是希望!
如果希望是尊雕塑,它得是个女人:左脸颊有道法令纹,眼睛凹陷;腰上系一根粗大的绳子,麻花一样拧着,象征被绑在了欲望的战车上;手里呢,举着刀或剑,胳膊挺粗,不过手指还算秀气;体形跟自由女神有的一拼;朝天椒编成花环,挂在战车腿上。
笑容灿烂,少女身姿,手举花环或火炬的雕塑,不是希望,也不是晨读,那是“领班”。
老实说,郑佩儿不是好虚荣不讲理或靠男人赏饭吃的女人,她也从没拿自己当过风雨中娇艳的花骨朵。
花骨朵遇人不淑时,才会顾影自怜,感慨万分,抱怨人生,拿高度自恋做自信。郑佩儿不是这样,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虽然漂亮,但绝不是名贵花种。她就是一特普通的大土豆或大萝卜,在地里黑着闷着长着,有肥吃肥、有水喝水,明白自个儿先得把自个儿长大了,瞅着机会,才有可能被人咕咚一声拔出来,从此见了天日。
她可没工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无限感慨生活总是对不起她,或者等着哪个男人,始于怜香惜玉,止于始乱终弃。有那时间,还不如赶紧琢磨怎么才能长得更结实点呢。——总之,“我的生命如此自做多情”,此话不是对郑佩儿这样的女人说的。
可是可是,她却找了陈轩这么个懒散贪玩儿的男人做丈夫。
3
结婚后,郑佩儿曾三次想过离婚。
第一次结婚时间还不长。
那时他们住在离陈轩单位不远的单身宿舍里,窗户外有几棵又高大又浓密的樟树。地上有茸茸的草,间或露出赭红色的土质。周末的时候郑佩儿穿着褪了色的牛仔短裤,在树与树中间的铁丝上搭晒洗干净的衣服。天气还早,阳光不那么浓烈。她喜欢带着随声听听克利夫·理查德的歌曲。偶尔,脚会踩到死昆虫的白色硬壳。水滴答下来,会有点橘子汁黏黏的感觉。陈轩总是在睡懒觉。一楼水房拉出的皮管里流出清冽的水,蹿进郑佩儿的脚底,滑滑的、湿湿的。芬芳的洗衣粉的味儿。草地上散落的瓜子皮。这一切,陈轩都欣赏不了。他只喜欢经过一夜汗水熬湿的床铺,任胸脯的肌肉处散发出懒洋洋的臭味儿。郑佩儿想,也许她根本不应该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
第二次是他们一起去黄山旅游。郑佩儿来了例假,不舒服,不想出门。陈轩跟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去爬天都峰了。他们回来时,在宾馆外面大声说着什么,陈轩的声音很大,有种虚张声势的快乐。郑佩儿心想,正因为他知道我会不高兴了,所以他才这么大声嚷嚷呢,“虚假繁荣”。她在房间里躺了一天,虽然是自己让陈轩去的,但他真的走了,她还是特别伤心。那时她想,他有什么好的,我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还有一次,有一年的夏天。陈轩几乎天天出去玩麻将,跟疯了似的。星期天早上还没睁眼,电话就来了。郑佩儿坚决不让,家里一堆事等着周日要做呢。自行车要修,下水道要请人,煤气灶打火不灵了……她堵住门口。陈轩告饶,求情,未果,气急败坏,张口就说:“我从窗户跳出去你信不信?”
郑佩儿撒了手,没意思透了。管他呢,我又不是他的妈!她甩手出门上街了。她不再关心陈轩在做什么了,她想,他无论做什么,其实都只是为了伤害她。如果这样,除了离婚,还有其他办法吗?
4
公平地说,郑佩儿的个人资质里,并不具备当怨妇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