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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甸岛是滨城一个住户比较集中的地方,之所以叫做岛,是因为有条不宽的河将这里和市区分开了。河水清且涟兮,跨河的桥小巧玲珑,只是岁月悠长,栏杆拍遍,显得旧了很多。
河水通向大海,歇息的渔船多停靠在此。平时看不出这河有什么,但逢到涨潮,却也波澜壮阔。这两年市政工程抓得紧,靠水的地方多修了绿地,加上早期殖民者留在岸边的法式钟楼,小教堂的碎花玻璃,这里的风貌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尤其夕阳西下,白色的海鸥围着斑驳的渔船飞翔、旋转。更远一点,除了市区林立的高楼外,还有跨海斜拉桥的侧影。有聪明的商人,便开始利用街边本来要拆的大批骑楼做起了生意。下面开阔的地方当了茶馆,上面吸引河风,远观河景夜市,索性弄了一批酒楼。
这里的地价立刻也就高了起来。
赶巧,陈轩家的老屋就在这里。
爷爷奶奶去世后,出租给了一对做床罩的浙江夫妻。房子很旧了,里面进去还深,可是越深越旧,夏天闷热,冬天剧冷。浙江夫妻住在楼上,下面用来堆放东西。他们没事做的时候,会带着儿子一起趴在楼上的窗户上看风景,瓜子皮噗地就吐了出来。有年春节的下午,陈轩正巧路过,看见男人提着小炉子在外面生火,浓烟滚滚的,呛得直咳嗽。女人拉开门缝看看,又喊:“快煽快煽。”男人一把将门拉死,嘴里嚷着:“告诉你们不要出来的。”
陈轩看着挺感动,这男人还挺心疼女人的。
陈轩决定将这老屋用来做点什么。
带李向利去看的时候,浙江男人去温州进货去了,女人带着儿子正在吃稀饭。听陈轩说房子要收回去了,她倒很是爽快,说等男人回来就会搬走。后面几天,陈轩一大早起来,就往这里跑。和工人站在外面设计墙面,又对着里面比画比画,一楼怎么样,二楼怎么样。浙江女人是个热心肠,听他们要开饭馆,就帮着策划。第二天陈轩再去,她已经叫了一个船老大来,说离河离海这么近,开海鲜馆一定最赚钱,让客人们看着船老大的船进港,然后送货进餐馆,客人围着渔网挑,生意不火都不行!
“我是没有钱,否则我早买了你的房子做生意了。”浙江女人说。陈轩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这么好的思路,沿路的老板居然还真没一人想到。做什么?就开海鲜馆。
可李向利不同意:“你以为他们真没想到?开海鲜馆成本太高了,大家都不做,没规模就无法做排档。这个地方,没两年就会拆的。如果按目前的规划做海鲜馆的话,投资最少还得追加一半。”
此番两个人,李向利十万,陈轩八万,外加房屋出租费一年。
陈轩希望李向利再投,他坚持这次生意一定能做好。李向利不干,说还有几十万在别的地方做投资,一时拿不出来。陈轩前次卖过房,感觉有了经验,索性一咬牙,背着父母和郑佩儿,又将这旧房卖了。
海鲜馆总算是勉强开了起来。
生意确实不错,旁边立刻就有家菜馆也转了方向,比方做火锅的,搞成了鱼火锅,做湘菜的,加了海鱼煲香辣蟹。
快乐是偶然的满足,而且一定要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袭来最好。这话陈轩有了感触。
他一直没告诉郑佩儿他在干什么,心里有疙瘩,怕做不成。卖房的钱最后还债的还债,退钱的退钱,索性连父母的首付款也还了。还剩了几万他们自己分期付款的数额,他全偷偷拿出来,扔进了这个饭馆。
终于做了老板。
站在装修一新的二楼窗口边,再看不远的风景,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更多的时候,陈轩对自己还是充满了佩服,这么快就重新站起来了,他觉得很有必要让郑佩儿为此自豪一下。
开业前半个月,他每晚上都要在店里忙到十二点多。不好跟郑佩儿交代,他索性说自己回乡下老家了。两个人的信任目前有点玻璃状态,虽然透明,却也易碎。郑佩儿不会纠缠,去了就去了吧,她想,好歹他还会告诉自己。
何况陈春也这么说了。
这个问题上,陈春是帮陈轩撒了谎。
生意和人手的管理,渐渐就顺了。陈轩觉得有必要告诉郑佩儿了,他重新回家的第二天晚上,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下班去郑佩儿的单位门口等她。
郑佩儿和萧子君一起走了出来。陈轩的样子,让她觉得有点陌生,她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真的长大了很多。他突然就像一个中年男人了,已经褪尽了毛头小伙子的那身青涩。最明显的就是眼神儿,尽管他也为专门来接老婆有点害羞。换了以前,不是不做,就是做了也要说几句解嘲的话。可现在,他却一动不动,坚持含情脉脉地看着郑佩儿。郑佩儿好久没享受如此待遇,脸都红了起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萧子君,推了她一把,笑道:“看来,这二茬儿花开就是艳啊。”
陈轩带郑佩儿吃饭,事先跟酒店里的小丫头做了交代,就当普通顾客。两个人走进去,郑佩儿还在问陈轩:“今天什么日子,想起请我吃饭?”
陈轩笑得平静:“没特殊日子就不能吃了?先看看,环境怎么样?”
正巧坐在窗边,又是太阳刚收敛光芒的时候,水波拍岸,细碎轻缓,景色显得格外迷人,最重要的是还颇为温柔。郑佩儿忍不住,就将刚才的感动放大了一点。她看着陈轩,眼里有些厚实的情谊。陈轩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伸出手去,就握住了她。
两个人喝着红酒,慢慢吃着菜,陈轩说郑佩儿:“你脸红了。”
郑佩儿摸摸脸,笑笑。男人比女人容易忘事,她又想,因为她在陈轩的脸上是一点也看不出对许晓芸的留恋了,也许只是因为男人更会隐藏吧。说到脸红,她却轻而易举就想起了宋继平。和他这样的时候不多,但次次同样都会脸红。一次喝得多了,他在车上就要要她。她让他开到海边去,沙滩没有人。他揪她出来,一把抱在车头盖上。半夜醒来,涨潮了,淹了大半个车轮。她伏在他的胸口,将发丝绕在他的扣上——两个人激情起来,有着郑佩儿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疯狂。这种记忆的瞬间恢复让郑佩儿很是难过,心里又觉得实在对不起陈轩,她只好红着脸,又喝了一大口。
天渐渐黑了,风凉爽起来。沿河的地灯打在棕榈树上,婆娑袅娜。郑佩儿想想明天还有会,晚上有资料要整理,想早点回,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她这才发现这么点小事,她也没法和陈轩开诚布公了。这都是她的不好,毕竟最开始是她整出来的错。幸好现在陈轩还不知道她和宋继平的事——她还能怎么着,只能忍着。她可不想和陈轩再生气了,这种感觉不好受,还不如离婚好受呢。
她不说回家,做出的样子又特别的兴趣盎然,陈轩就以为郑佩儿很是开心。他也不好打搅她的兴致,两个人就这么闲吃着,话也不多,一瓶酒就喝完了。
回家的路上,陈轩才问郑佩儿,对这个小饭馆的感觉怎么样。
郑佩儿说挺好的啊,她脑子有点晕,小饭馆的样子已经记不得了,就记得外面灯光流溢,河水轻巧。她心里老是忍不住有些伤感,斯人斯景,时间这么长了,为什么她老是这么放不下、丢不掉的。看来这个婚外情真是害人不浅啊,以前别人说她还不信,觉得不好了就是不好了,心收回来就可以了。这才发现,心这个东西,有时候还真像块抹布,在哪里抹一下,哪里的东西就沾上了。洗都不好洗。
时间这个东西,只能等它慢慢过去,对吗,继平?
陈轩见她不想多说小饭馆,就觉得有些委屈。再看她低着个头,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就想到了周明,是不是她又想起和周明的美好岁月来了?周明比他有钱,吃海鲜会比这个地方更高级,当然郑佩儿看不上这个小饭馆了。陈轩这么一想,吃饭前的那点男人的大气顿时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脸也变了,有点气鼓鼓的。两人打车回来,也就向家走的那一二百米路,他加快了步子。郑佩儿就有些踉跄,头晕,再想想一会儿还得整资料,心里难免着急,声音也大了起来:“就不能等等我吗?”
陈轩语气冷漠:“我先去开门。”
等两人进了家门,再打开日光灯,先前好不容易出现的温柔情怀好像就没有了。陈轩边脱衣服边进洗手间,说要冲个凉。郑佩儿则换了睡衣,赶紧就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将明天开会的资料再编辑整理一下。
陈轩再出来,见郑佩儿伏案认真的样子,心也就冷了。他站在门口想了想,一句话也没再说,干脆进了卧室。
两个人,现在倒是睡一张床了。他连台灯都没开,一副直接睡觉的样子。郑佩儿听洗手间声音停了,赶紧跑出来,站在床边,跟陈轩说:“有个资料啊,我一会儿就弄完了。头有点晕,要不,你帮我编辑一下?”
陈轩明白她是来讲和的,想想折腾了这么一晚上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温柔吗?也别扫兴了,于是跟郑佩儿说:“行,我帮你。你快去洗澡吧。”
两个人各干各的事,心里又都温暖起来。坐在电脑旁,陈轩想:“她懂事多了。”
淋浴喷头下,郑佩儿在想:“他脾气好多了。”
待再一起上了床,就都有点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感动。不用陈轩多动作,郑佩儿已经热了起来,脑子里虽然还会分神,但反应却是激动的。陈轩不由就很卖力,等做爱完,两个人都累了。郑佩儿乖巧地亲了亲陈轩胸口的汗水,陈轩就将她的头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四周安静了,两个人却都没有睡着,却都各自以为都睡着了。突然,郑佩儿的手机响了,是短信。郑佩儿没动,她不知道这会儿是谁来的,但也不愿意多事再爬起来看。可陈轩却警觉了起来,他翻身,开灯,拉开抽屉找东西。虽然并不动郑佩儿的手机,可郑佩儿知道他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她不快地将手机直接扔给了陈轩:“你帮我看看吧。”
陈轩却不接:“这样不好。”他说,“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郑佩儿只好自己看,还得凑到陈轩的跟前,是萧子君的:“良辰美景,春宵无限啊。”
陈轩皱眉:“她是什么意思?”
郑佩儿说:“今天下班看见你接我了,打趣呢。”
陈轩不饶:“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好打趣的?”
郑佩儿奇怪陈轩的过激反应:“夫妻就不能打趣了吗?”
陈轩恼了,终于说了出来:“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她是在说你和周明吧。”
一声清脆激越的声响,玻璃终于碎了。郑佩儿冷笑:“真是无聊啊,明天你自己去找周明对质吧。我要睡觉了。”
可是很快,就又被陈轩推了起来,他想通了:“你是跟她讲过我们闹别扭的事是吧?否则她怎么会这么反应?你可真多嘴,这么讲自己的老公,也不怕丢人吗?”
郑佩儿看着陈轩,感觉他突然又换了一个人。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这只是清算的开始,我们是否还需要继续?我们之间有多少事,互相伤害并且丢过人?”
陈轩愣住了。他闭了嘴。
重新再睡,谁都不说话了,连呼噜声,都没有了。
56
到明天,千叶就可以领工资了。
老石交代,试用期按计件来算,给了她一大本资料,让翻成英文,千字五十。千叶知道这是欺负人,却什么也不敢说。换了别人这本资料最少要干三个月,他们不过看她急着用钱,便拿个大活来逼着她快一点完成罢了。
这个亏吃得有点不明不白,却不能再跟郑佩儿讲。她已是求人,再挑三拣四讲条件,以后怎么做人?千叶多年没有在外面混了,心里格外珍惜这个机会,早去晚归,有同事耍赖,不做的事,她也应承过来。又要赶着拿钱,天天晚上便忙到三点多。
忙一点也好,忙一点好,她对自己说,最少,不用像以前,躺在床上干瞪眼。
接了母亲一起来住,儿子就多交给母亲管理。保姆辞了,日子突然变得简单了很多。母亲见她手里吃紧,劝她索性卖了房子,换套小点的,也不用将自己搞得那么拼命。千叶摇头,她心里还有期盼:宋继平也许会有一天回来,他们怎么可以搬走?
连续半个月,资料总算弄完了。七万多字,算算也有将近四千元呢,正好领了钱就过年。她心里竟有了好久没有的快乐和欣喜,想着带小志去买点玩具,给母亲再买套新衣服,宋继平家的老人呢?寄回去一千吧,随便这么一安排,竟也紧紧张张呢。
老石大概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将资料翻译了出来,她递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连接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活,平时分给三个人,也要做几个月。当时给千叶,不过是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个年龄的女人,还出来找事,老石当然知道是萧自强的关系,萧总不好一口拒绝,坏人只有他来做。公司从没有过诸如第一个月计件领钱的说法,千叶好脾气地答应下来,老石心里就暗暗嘲笑:等着哭鼻子走人吧。
他看看资料,打印装订得倒是整整齐齐,其实这个步骤公司都可以做,她只要拿磁盘来就可以了。可见这个女人办事认真,老石不由为自己的前番刻薄惭愧起来,他问千叶:“都你一人翻译的?”
千叶点点头,她不由有点紧张了,生怕老石看不上。
老石学外语出身,这么多年虽然业务荒疏,但一般的翻译还是能看得出来。这东西,就好像人吃饭一样,虽然不是厨师,但吃过的人,味道的好坏,还是很容易有个公断的。他草草看了看开头、中间和结尾的几段,就发现千叶翻译得很不一般,字词简洁,意思到位,公文形式,却不拖沓绕口,节奏感掌握得很好,竟完全是一个高手!
这让老石有点感动了,抬起头又看一遍眼前这个女人,安安分分的样子。他忘了告诉千叶,这个东西不用这么仔细翻的,但另一方面,他立刻想到,这个女人,放在这个部门可惜了,她的外语能力,完全可以去海外部负责项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