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助陈高照一事，进行得并没有预想中那样顺利，倒是峰回路转，来了几个起伏。要知详情，还须从那天杨略和余振四人分散之后说起。
当时他们成立了“援助陈高照临时行动小组”，名字是凌霄取的。他素来喜爱警匪片，对其中“救援某某人质临时行动小组”之类的名字醉心不已，因此这次他也是如法炮制，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觉得十分威武气派。其余几人也是童心未泯，觉得有趣，名称就这么定下来了。
而后由组长杨略布置任务。按照计划，杨略文字便利，负责起草捐款动员书。余振和凌霄嘴皮子利落，就负责动员书的发放和动员。葛怡是女孩子，细心又有耐心，就负责捐款的收集。最后四只手重重交叠在一起，再对视一笑，手中发劲，用力一握，口中喊一声：“加油！”就各自精神振奋地行动去了。
杨略趁着周末在家，撰写了动员书，几易其稿，废纸篓里就窝满了一球球的纸团。定稿后他躺在床上，小声念了一遍。
各位同学：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中国古人向来以之为美德。而今我们班上陈高照同学，学习勤奋，成绩优秀，为我等楷模。而他家境困难，母亲体弱多病，无钱医治；父亲工地打工，工作辛劳，报酬低微。高照同学常为之忧心忡忡，不能安心于学习。我们身为同学，应当伸出援助之手。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拿出自己部分零用钱，积土成山，集腋成裘，解决陈高照同学的后顾之忧，让他得以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也让他感觉到友情的温暖，从自己孤独的世界里走出来。
今定于11月10日中午休息时间，在三（2）班举行募捐，希望各位同学慷慨解囊。
奉献你的爱心，建造心灵的天堂。
发起人：杨略、葛怡、余振、凌霄
杨略对其中现学现用的几个成语格外得意，而后将文字录入电脑，打印了五十份，全班除去陈高照，还有五十人，周一就交到余振凌霄手中。发动和宣传是秘密进行的。所谓秘密，其实就是瞒着陈高照一个人，因为他们想给他一个惊喜，同时也给这次行动蒙上一层神秘的薄纱，这样才更有意思。
不过由于期间进行了期中考试，所以活动推迟到25号进行。因此，宣传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
所以如果你是陈高照，在那几天你就会觉得周围有些奇怪。有时一下课，同学们就窃窃私语，传递着什么，而一见他回头，立即将手中的东西藏起来，脸上讪讪地笑。有时在门口还能听见教室里沸反盈天，群情激动地讨论什么。而自己一走进去，立刻被明眼人看见，互相推撞一下，声音就突然静下来。有的同学刚才还张大了嘴巴发表言论，突然噤声，不免觉得尴尬，于是打了哈哈，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
他觉得自己被同学们隔离了，又不愿去询问事情真相，只是暗暗捉摸：肯定是我上次将自己家里的事情抖落出来，同学们更看不起我了。于是心里深悔，却又不知如何弥补，就越发自怨自艾起来。
很快到了10号，一切准备工作经过紧锣密鼓的部署，都已经安排就绪。中午时，大家吃了饭就赶回教室，葛怡主持了捐赠仪式。
她穿着粉红的毛衣，毛衣下摆悬着几丝流苏，走路时轻轻飘摆，下面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纤细合体，亭亭玉立。杨略觉得赏心悦目。
她站在讲台上，先是笑了一笑，眼里流动着纯净的光芒，说：“相信大家都看了我们的倡议书，也知道了我们今天中午要举行的活动。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或许只有陈高照同学。不过我们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是的，我们听了你上次的话，心里都非常感动，也很想帮助你。不过在学习上你本来就是我们的榜样，我们想帮也帮不上，所以只能在生活上为你做点什么。为此，我们秘密策划了这次捐款活动，希望你能接受。”
余振从自己的桌下抽出一只箱子放在讲台上，箱子外面糊了红纸，上面写了几个毛笔字：“捐款箱”。然后跑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硕大的粉笔字：“援助陈高照同学捐赠大会”。
这时大家齐刷刷把眼光对准陈高照。陈高照恍然大悟，神情中却有些不知所措，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眼睛里顿时湿润，又不想让别人看见，就低下头去。
葛怡宣布捐赠仪式开始。凌霄掏出一只MP3，外接了两个音箱。一揿按钮，却是韦唯的《爱的奉献》。
“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
杨略心里浮荡起热热的波浪，拍在眼眶，却溅出两颗泪珠。
在音乐声中，同学们然后按座位顺序，陆续走上教室，将钱或物放进临时的捐款箱里。都没有出声，只听见深情的音乐，引得隔壁班的同学纷纷驻足，隔着窗户望里面看。
事情到这里进行得都十分顺利。不过很快一幕让几个发起人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
大家都沉浸在脉脉的温情之中，都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动不已。突然听见“啪”，是拍桌子的声音。大家回过神来，看见陈高照猛然站起来，嘴紧紧闭着，两片眉毛拧在一起，眼睛还是肿红的，眼光却腾起一股火焰，愤怒、羞惭，交织在一起。
“够了！”他怒吼一声，夺路冲出教室。凳子被他带了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木头和石头沉闷的撞击声。杨略和凌霄呆了一呆，才追了出去。
教室里的气氛，像是一艘在和风中悠然前进的小船，突然撞上了坚硬的暗礁，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目瞪口呆，只有韦唯还在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些歌词在同学们耳中，却突然有了讽刺意味。过了许久，教室里才激烈地争论起来。
杨略二人追到外面，却左右找不到人。问了几个隔壁班的同学，才在教学楼一侧的水杉林里找到了陈高照。两个人放慢了脚步。
水杉本来属于珍稀植物，现在却是随处可见。不过校园里的这片水杉树干粗壮，挺立如戟，而且一片林子里的水杉高度都是相仿，却是不多见的。此时恰逢清秋，地上落满了水杉的黄色叶子，像羽毛一般轻轻伏着。阳光透过树枝落在上面，有种格外轻柔的感觉。那些光斑随着树枝轻晃而运动，很像嫩黄的小鸡雏，在草丛中争啄着闲散的光阴。这是秋天才有的风度呢。
树下隔几步就有石椅，陈高照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穿着款式陈旧的夹克衫，低垂着头，头发蓬松零乱，随着无声的抽泣，瘦削的肩膀在轻轻抖动。
在这么温暖的风景中，他却像一枚在寒风中颤抖的叶子。杨略心里一阵酸楚。他在陈高照的身边悄无声息地坐下，沉默一会，轻轻问他：“高照，你这是怎么了？”
高照没有抬头，只是停住了抽泣，身体却像因为惯性，隔了几秒便抖动一次。
“没怎么。”声音含糊不清，喉咙里似乎也网满了泪水。
“我和同学们都是一片好意。”
“我知道……”
高照又开始低低抽泣。杨略和凌霄面面相觑，捉摸不透高照的内心，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过了半晌，高照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眼睛浮肿，嘴巴还在微微抖动，说：“我没事，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杨略二人一想，自己留下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去教室与同学探讨一下。
于是二人说了句保重，便回到教室。整个教室的人都等着他们呢，一见二人露面，就七嘴八舌地问事情的进展。杨略说：“可能高照有点不开心……”
余振一听大怒：“我们为他辛苦了这么多天，他倒还不开心，真是不知好歹。”
葛怡马上说：“余振，你不要这样说。高照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余振说：“他有什么苦衷，不就是没钱吗？我们现在是给他钱，他倒好，拍桌子走人，好像是我们欠了他似的。”
几个刚才没轮到捐款的同学嚷嚷道：“那捐款还搞不搞了？”
余振说：“还搞什么呀？好心当了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算了，大家把自己的钱拿回去吧。”说着就来拿捐款箱。
杨略向前制止了他，说：“先不要着急。”
凌霄在一旁也说了：“大头，你怎么跟猪八戒一个德行，紧急关头就念叨着要分行李啊？”同学们都大笑。
余振口齿笨拙，讷讷地难以反击，着了急，坦克一样冲过来要堵凌霄的嘴。凌霄大呼小叫，东遮西挡，两个人就嘻嘻哈哈扭打成一团。
杨略见了不免摇头，他们是指望不上了，就和葛怡讨论下一步的做法，最后决定捐款继续进行。关于陈高照的反应，虽然暂时还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可以肯定：自己一厢情愿的行为肯定触到了他的伤处。如何补救呢，他们决定放学后去问张老师。
等余下的同学把钱物捐献完毕，葛怡正要清点，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了，只好暂时将捐款箱搁在课桌下面。陈高照也回到教室，并不看人，低头回到自己座位，再没有说话。同学们也不敢问什么。
下午有自然课，讲的正是地球的历史，杨略看着地球蔚蓝的图片，听老师讲地球的形成、生物的进化、人类的诞生，一时浮想联翩，神游万仞，极其快意。心想地球和宇宙如此神秘幽邃，博大雄阔，而世人总为琐事所扰，没有精力去认识这奇趣的大自然，不是愚蠢得很吗？想到这里，就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陈高照，发现他也听得痴迷，眼眸也闪烁着晶光，浑然看不出中午的幽怨和凄楚。杨略心中也觉快慰。
在陶醉中，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很快就放学了，杨略四人收拾好书包，来到张老师的办公室。
张老师正伏案写着什么，旁边放着一杯杨略十分熟悉的绿茶。听到敲门声，张老师抬头，看见是他们四人，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要让座时，却发现办公室里椅子不够。张老师有些尴尬，就说：“看来一山不能容二虎，你们这么多猛虎一齐到来，我真是应接不暇啊。”
大家都笑道：“没事没事。”推让了半天，葛怡和杨略坐了，其余两人像跟班一样站在他们身后。
张老师问道：“你们平常没事，可很少到我这一亩三分地里来。今天大驾光临，肯定有什么大事吧？”
四人听他一说，想自己平时却是很少来看望张老师，平时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
杨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张老师陷入沉思，眉头形成浅浅的“川”字。
他说：“你们的想法很好，可惜做法有些欠妥，没有考虑到陈高照的感受。你们想想，陈高照家境困难，平时衣着简陋，难免会有自卑心理，平时很少与大家交往，大家都觉得是性格原因，其实我觉得肯定是经济原因使然。记得我读书时家里也困难，而大学同学中有些人家境富裕，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一有谁生日，就肯定下馆子摆宴席。班里大部分人都去了，而我没有去。倒不是我和他们关系不好，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次去吃了他们的宴席，下次自己生日肯定免不了回请。可自己当时生活费都捉襟见肘，哪里有钱去请他们呢？所以我只好选择回避。久而久之，同学们就认为我有些孤僻。而对此我无法解释。直到后来我参加工作，赚了工资，才能时常与朋友聚会，他们才看到了真实的我。
“我觉得陈高照同学也是这样，平时很少与同学交往，并非内心不够活泼，而是平时生活费很少，吃的穿的不能和你们这些城里孩子相比，所以自然而然有了距离。”
杨略想到以往班级一有春游秋游之类的活动，高照总说家里有事，不去参加活动。开始他们还觉得高照没有集体观念，现在想来确实是冤枉他了。
张老师接着说：“其实自卑感和自尊心有时是成正比的。陈高照内心的自卑，表现出来就是过度的自尊、过度的敏感，甚至让人感觉到有些神经质。他上次能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家境，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而你们这次募捐活动大张旗鼓，好像要让高照的家境路人皆知，这就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当时拍案而起，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着张老师层层分析，几个人恍然大悟：原来好心未必能做好事啊，想起自己最初发动活动的时候，虽然是秘密进行的，但是捐款现场，确实有些唯恐世人不知的势头。
张老师沉默一会，喝了口清茶，说：“其实这些都是处世的哲理啊。我母亲以前也不懂，我和几个姐姐长大工作以后，在家里留下好多衣服鞋子。母亲是个节俭的人，觉得这些东西丢了可惜，放着没用。当她看到村里有户人家生活清苦，孩子的衣服都打着补丁时，就一片好心地把那些衣服鞋子给人家送去。几次以后，母亲发现对方非但没有感激，见了面还躲躲闪闪的。她觉得很奇怪，告诉我的时候，语气还有些愤愤不平。我仔细一分析，我母亲的行为也是伤了人家自尊心：你把旧衣服旧鞋子给我，当我是叫化子吗？嘴里当然不能明说，所以只能躲躲闪闪了。而且我母亲还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就是她后来时常和村里人谈到送衣服的事情，这就更让那户人家难堪了。”
杨略觉得这次活动之所以搞得这么隆重，一方面是希望别人知道高照的家境，进而慷慨解囊；其实细究起来，他们的潜意识里，也未尝没有沽名钓誉的成分。
张老师似乎猜透了他们的想法，说：“老子曾经说过：‘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恶矣’。意思是刻意追求善，这本身就已经不是善了。行善于无形，才是真正的大善啊。”
葛怡问道：“张老师，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你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捐款已经收集齐了，总不能退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