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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是否知道,女人有时候也希望有意外的惊喜!是不是因为以前隔得远,所以距离产生美呢?当然不是。但不管怎样,杜洛瓦的父母都会比现在更文雅、更高贵、更亲切、更注重仪表。当然,她并不期望他们能像小说里的人物那么出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还会因为杜洛瓦父母的粗鄙、土气以及言行举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而感到如此反感呢?

玛德莱娜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玛德莱娜的母亲曾经在圣德立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被人诱奸后生下玛德莱娜。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她就忧郁而死。后来,一位陌生人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或许那个人就是她父亲吧?要不然会是谁呢?对此,玛德莱娜也不是很肯定,只是心存疑惑罢了。

午餐还没有结束,过来喝酒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地走进店里。他们走过来和杜洛瓦老爹握了握手。当他们看到杜洛瓦和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妻子后,“啧啧”地称赞不已。他们纷纷挤眉弄眼,仿佛是说:“天哪!乔治·杜洛瓦娶的这位媳妇可真不赖!”

其他一些不太熟络的客人则在木桌前坐下来,七嘴八舌地嚷道:“来一升!……来一杯!两杯白兰地!一杯拉斯拜B13!”过了一会儿,人们开始玩起了多米诺骨牌,一个个方形的黑白骨牌被拍得掷掷做响。

杜洛瓦老妈来回忙碌着,不停地张罗客人。她一会儿忙着收钱,一会儿撩起围裙的一角擦拭桌面,始终面带愁容。

烟斗和劣质香烟的气味在酒馆大厅四处弥漫。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止,于是她问杜洛瓦:“我们可以出去透透气吗?我再也受不了了。”

这时,饭还没有吃完,杜洛瓦老爹有些不悦。没办法,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前的马路边,等着公公和丈夫把他们的咖啡和酒喝完。

没过多久,杜洛瓦走出来问道:“想不想一直走到塞纳河?”

玛德莱娜兴奋地回答道:“啊!好的。咱们现在就走。”

于是两人顺着山路往下走,然后在克罗塞租了条船。剩下的时间,他们就沿着一座小岛在塞纳河上泛舟。岸边垂柳轻摇,水面碧波荡漾。沐浴在春天般明媚的阳光里,两人不觉睡意阑珊。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回到山上。

对玛德莱娜来说,这顿在微弱烛光下进行的晚餐比午饭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杜洛瓦老头因为中午喝多了,晕晕糊糊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老伴则依旧搭拉着脸。

昏暗的灯光在灰色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阴影:硕大的鼻子、夸张的姿势。要是有谁稍稍侧过身去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用餐,映在墙上的身影就像一只庞然怪物正在用手抓着一把巨型刀叉往嘴里填东西。

晚饭刚刚结束,玛德莱娜便把丈夫拉到外面,再也不愿意呆在四处弥漫着呛人烟草味和啤酒味的屋子里。

走到门外,杜洛瓦对妻子说道:“你已经开始厌烦了吧。”

玛德莱娜试图否认,但是被杜洛瓦制止了:“不要说了。我已经看出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玛德莱娜嘟哝着说道:“好吧,这样也好。”

他们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往前走。这是一个温和怡人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中依稀可以听到风儿吹过的沙沙声和其它各种各样细微的声响。杜洛瓦夫妇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这里树木高耸入云,两边都是黑压压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杜洛瓦回答道:“森林里。”

“森林大吗?”

“很大,法国面积最大的森林之一。”

苔藓的气味、泥土的芬芳、树木的清香、幼芽散发出的象征生命活力的清新气息、残枝败叶释放出来的腐烂变质的霉味,各种各样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小径四周。玛德莱娜抬头仰望天空,看见点点繁星在树梢不停地闪烁。尽管周围没有一丝风,树枝也一动不动,她还是感觉整座森林在微微颤抖。

她的心猛地一哆嗦,并且迅速传遍全身。一股莫名的忧愁向她袭来,让她心情抑郁。怎么回事?玛德莱娜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被所有人抛弃在这座幽深的森林里,身处险境,形单影只。

她颤声说道:“我有点怕。想回去。”

“好吧,我们往回走。”

“嗯……我们是明天回巴黎吧?”

“是的,明天。”

“明天一早就走?”

“明天早上走吧,只要你愿意。”

他们到家的时候,老人已经睡了。玛德莱娜整晚都没休息好,不断被村子里传来的声响惊醒:猫头鹰的叫声、隔壁猪圈里的呼噜声还有公鸡半夜打鸣的声音。

第二天天刚亮,玛德莱娜就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发。

当杜洛瓦告诉父母要走的消息时,两位老人不觉一怔。不过,他们很快猜到是谁的主意。

杜洛瓦老头只问了一句:“马上可以再见到你吧?”

“嗯,这个夏天我就回来。”

“那好,你们走吧。”

杜洛瓦的母亲则在一旁埋怨道:“希望你不要为你所做的感到后悔。”

为了消除老人心中的不快,杜洛瓦临走时给他们留下两百法郎作为礼物。十点钟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到家门口。于是,这对新婚夫妇吻别父母上路了。

车子下坡的时候,杜洛瓦开始笑了起来。

“瞧!”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早知道这样,我根本就不应该带你来见我的父母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

玛德莱娜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辩驳道:“可我现在还是很高兴啊。我已经开始喜欢这两位忠厚善良的老人了。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些糕点。”

接着,她喃喃说道:“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你就等着瞧吧,没人会对我们喜帖上的名字感到奇怪的。我们就说,在你父母的庄园里住了一个星期。”说完,玛德莱娜朝杜洛瓦靠过去,吻了吻他的胡子,娇滴滴地说道:“你好啊,乔!”

杜洛瓦也用手搂着她,回应道:“你好,玛德!”

远方,山谷深处一条悠长的河流,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一根银光闪闪的饰带。工厂的烟囱向天空吐着一团团的煤烟。大大小小的钟楼矗立在古城的上空,直入云端。

杜·洛瓦夫妇回到巴黎,已经有两天了。在等待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职务以及撰写政论文章期间,杜·洛瓦只得重操旧业,继续负责社会新闻的工作。

这天晚上,杜·洛瓦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拥抱自己的妻子,心情变得格外欢快。现在的他已经被妻子的魅力深深倾倒,对她百依百顺。经过洛雷特圣母街的一家花店时,杜·洛瓦决定买束鲜花送给妻子。于是,他挑了一大束完全盛开的玫瑰,以及一些散发出阵阵幽香的花骨朵。

每上一层楼,杜·洛瓦都要得意洋洋地对着楼梯口的镜子照一照,回想当年第一次踏进这栋房子时的情形。

因为出门的时候忘了带钥匙,杜·洛瓦按响了门铃。先前那位仆人急忙跑过来开门。杜·洛瓦接受妻子的建议没有辞退他。

杜·洛瓦问道:“夫人回来了吗?”

“是的,先生。”

当杜·洛瓦经过餐厅时,惊奇地发现饭桌上竟然摆了三副餐具。客厅的门帘也被撩了起来,玛德莱娜正在往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玫瑰。那束玫瑰和自己手中拿的一模一样,这让他感到非常扫兴,仿佛他的创意、对妻子的关切以及妻子从他那儿得到的快乐统统被别人夺走了似的。

杜·洛瓦走进房间,问道:“你请了客人吗?”

玛德莱娜忙着摆弄那束花,头也不回地答道:“是也不是。这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每个星期一,他都会到我们家吃晚饭。和往常一样,他今天也会过来。”

杜·洛瓦低声嘀咕道:“哦,很好。”

他站在妻子身后,手里握着那束花,很想把它藏起来或者干脆扔掉。可他最终还是对妻子说道:“瞧!我给你买了束玫瑰。”

玛德莱娜一听,立即转过身,兴高采烈地说道:“噢!你真好,居然会想到为我买花!”

她张开双臂抱住丈夫,吻了吻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心情沮丧的洛瓦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玛德莱娜像个喜出望外的孩子,接过花闻了闻,然后把它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花瓶里。她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兴奋地说道:“真是太高兴啦!壁炉总算焕然一新!”

接着,她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要知道,沃德雷克非常平易近人。你们很快就会一见如故的。”

这时,门铃响起,伯爵已经到了。沃德雷克伯爵神态自然地步入客厅,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少妇的手指,接着转过身,朝她丈夫亲热地伸出一只手,问候道:“您好吗,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伯爵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么生硬、傲慢,如今,他不得不摆出一副亲切和蔼的模样。面对伯爵的主动接近,杜·洛瓦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但他还是友好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不一会儿,两人便交谈甚欢,如同一对相识多年、惺惺相惜的忘年交。

一脸愉悦的玛德莱娜对他们说道:“你们好好谈,我去厨房看看。”两位男士目送她走出房间。

等玛德莱娜回来的时候,杜·洛瓦和沃德雷克伯爵正在谈论一出刚刚上演的戏剧。他们的观点不谋而合,谈得甚是投机,双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知音难觅的感慨。

晚餐十分丰盛,进餐的气氛也非常和谐融洽。沃德雷克伯爵呆到很晚才回家;和这对年轻漂亮的夫妇呆在一起,他感到十分开心。

伯爵走后,玛德莱娜对丈夫说:“怎么样,他人很好吧?等你了解他以后,肯定会更加敬重他。他是一个善良、忠诚、可靠又乐于奉献的朋友。唉,要是没有他·”

杜·洛瓦打断妻子的话:“是啊,我也觉得他人挺不错。我想我们会相处愉快的。”

玛德莱娜接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晚上休息前,我们还得做件事情。

晚饭前,因为沃德雷克就要来了,所以我没来得及对你说。今天我得到一些有关摩洛哥方面的重要消息。这是未来部长拉罗舍一马蒂厄议员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必须就此写出一篇像样的、能够引起轰动的文章。我已经掌握了有关材料和数据。现在我们就开始动手写。去,把灯拿过来吧。”

杜·洛瓦拿着灯,夫妻两人来到书房。

所有书籍还是像以前一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书柜最上方有三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夕在朱昂海湾买的。书桌底下,死者用过的暖脚套正等着杜·洛瓦去享用。杜·洛瓦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一只蘸水笔,这支笔的笔杆上还残留着弗雷斯蒂埃生前用牙齿咬过的痕迹。

玛德莱娜点燃一支烟靠在壁炉上,把她听到的消息讲述了一遍,然后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观点和写作意见。

杜·洛瓦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在纸上做笔记。妻子讲完后,他提出了不同意见;然后,又对刚刚讨论的问题大势做了一番发挥。此时,他讨论的不再是文章的写作方案而是一场反对现任内阁的政治运动;这还仅仅是个引子。杜·洛瓦的这种想法引起了妻子的极大兴趣。她忘记了手中的香烟,思路一下变得更加开阔、深远她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评:“对……对……很好……实在是太妙啦!很有分量”

杜·洛瓦刚讲完,玛德莱娜便说道:“我们开始写吧。”

然而对于杜·洛瓦来说,酝酿文章的开头一直是他难以攻克的难关。任凭他怎么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这时候,玛德莱娜轻轻走过来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声口授。

她不时地停下来,迟疑地问道:

“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杜·洛瓦频频点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玛德莱娜利用女人特有的辛辣恶毒的语言对现任内阁首脑进行了一番猛烈攻击:除了批评他所推行的各项政策外,还拿他的长相开起了玩笑。整篇文章不仅观察敏锐,而且幽默风趣、引人发笑。

杜·洛瓦不时添上几句,让整场攻击变得更有深度、更加咄咄逼人。另外,他还应用了含沙射影的技巧;这一本领是他当年在撰写社会新闻时一点点地磨练出来的。每当杜·洛瓦觉得玛德莱娜的讲述富有争议,有可能影响作者声誉的时候,就会绞尽脑汁把它写得扑朔迷离,这样比直接说出来更能让读者深信不疑。

文章写完后,杜·洛瓦大声朗读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这篇文章无懈可击。他们带着一脸的喜悦和惊讶相视而笑,仿佛重新认识了彼此一样。他们深深地凝视对方,目光里充满爱慕和温情。一股浓浓的爱意从他们的心灵蔓延到肉体,两个人激动万分地抱在一起。

杜·洛瓦拿起书桌上的灯,说道:“我们去睡觉吧。”目光炽烈无比。

玛德莱娜回答道:“既然你要照明,那就请先行吧,我的主人。”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向卧室走去。途中,妻子不停地用指尖轻轻地戳着丈夫的脖子催他快走。因为杜·洛瓦最怕别人挠痒。

这篇署名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文章发表后,果然引起了广泛的轰动。议会内部顿时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赞赏有加,并决定让他立即接管《法兰西生活报》政治栏目的编辑工作。社会新闻栏目则继续由布瓦勒纳负责。

从此以后,《法兰西生活报》开始对主管国家各项事务的内阁展开连番攻击;不仅手段巧妙,而且攻势猛烈。这些文章篇篇构思巧妙,同时拥有大量的事实依据,时而挖苦讽刺,令人捧腹,时而严肃认真,出语辛辣尖刻。如此接二连三、既狠又准的轮番攻击不免让世人惊叹不已。各大报刊开始整段整段地摘抄《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当权人士也纷纷打听是否能够诱以高官厚禄,让这位素未谋面、心狠手辣的对手偃旗息鼓。

杜·洛瓦从此在巴黎政界一举成名。人们见到他,都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或者举起头顶的帽子向他致意。杜·洛瓦也感到自己的影响力正在与日俱增。不过相比之下,妻子玛德莱娜思想之敏锐、信息之快捷、交游之广泛更让他感到惊讶不已无论什么时候回家,客厅里总会坐着一位来访的客人:此人不是参议员就是众议员,不是政府官员就是军队将领;而且,不论来者何人,都把玛德莱娜视为相知多年的好友,态度严肃又不失亲切。她到底是在哪里认识这些达官贵人的呢?玛德莱娜说,是在社交场合。那么,她又是如何获取他们的信任和青睐呢?杜洛瓦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可真是位出色的外交家!”他暗自赞叹道。

每次玛德莱娜回家,都会错过进餐时间。一进门,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她连面纱也顾不上取,便急急忙忙地说道:“今天有重大消息!司法部长刚刚任命了两位法官,他们居然曾经是混合委员会的成员。我们一定要给这位部长一点颜色瞧瞧,让他永远记住这次教训。”

于是,夫妇两人连夜写了一篇文章抨击司法部长的文章。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有一位官员遭殃。继沃德雷克伯爵之后,拉罗舍一马蒂厄议员每逢星期二都会到枫丹街杜·洛瓦夫妇家共进晚餐。这天一见面,议员便欣喜若狂地抓住他们的手,连声称赞道:“好!好!你们发动的这场倒阁运动真是太痛快了!以后,我们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到?”

其实,拉罗舍一马蒂厄议员一直觊觎外交部长的职位他很想乘此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拉罗舍一马蒂厄只是形形色色政治人物中的一员:既没有多少信念和能耐,也没有什么胆量和真才实学。拉罗舍原来是外省的一名律师,当地一位风流人物。他为人圆滑,在各种激进派之间保持中立,自称是所谓的共和政体维护者和自由思想卫士。这些官员都是利用全民普选混入政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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