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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白桐

我多次寻找这篇小说的结局。我甚至看到了这样的事实:落羽满天。欲飞的羽毛惨痛坠地,沉重的肉体却乘风而去……

——李黑手记

一、拜山

刘瞎子在悬崖下大喊大叫:李黑呃李黑,下来下来。我正在悬崖上打炮眼,听到刘瞎子叫喊,就撇了八磅锤,解开系在腰上的绳子,猴一样跳下来。我问刘瞎子喊我下来干什么?刘瞎子说:走,跟我下山去。

我上黑山快一年了,天天打炮眼,顿顿吃地瓜干糊涂。累得人骨头都散了架,经常左手找不到右手。饿得人球长脖子细,肚皮贴在脊梁骨上,两个肩膀扛不稳一颗头。尤其那地瓜干糊涂,天天吃,顿顿吃,吃了一年四季,吃得人端起碗来就反胀,胃里朝上冒酸泡泡,还没吃一口肚子就饱了。丢下碗就饥饿,有时饥饿得恨不能自己吃了自己。母亲死前给我留下了点粮票,可是在黑山,粮票有屁用!黑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当然还有桐油,还有一群比我还饥饿的光棍汉。石头和桐油,能当饭吃吗?我早就想找个借口下山,或者干脆逃下山去,用母亲留给我的粮票换口细粮吃,救救自己的胃。

饥饿的人,胃就是他的命。

刘瞎子约我下山,正中我意。我欢天喜地,紧紧跟着他的屁股,走上了一条羊肠百结的小道。

此时,桐阴正浓,桐花纷纷败落。山风中,艳阳踩响青嫩的桐叶,桐林中筛下斑斑紫色。

刘瞎子问我,想好了没有?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这家伙老缠着要我给他当“义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为此我在心里非常讨厌他。我不止一次明确告诉他,他不配。刘瞎子说:你别不受抬举,好坏我也是位领导。我在心里哭笑不得,这位黑山采石场第十八小组组长算什么狗屁领导?我反唇相讥,瞧你那熊样。刘瞎子问:你骂谁?我故意激怒他,说:骂你,熊样。刘瞎子最忌讳别人骂他熊样了,因为他看上去眼瞎。他愠怒地扯了一根桐枝要打我,我顺手掂起一块石头。刘瞎子见吓唬不住我,只好将桐枝挽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刘瞎子的光头很有特色:下边大,上边小,像只药葫芦,加上长着一张扁扁嘴,戴上花环后,活脱脱一个老妖婆。

看着刘瞎子滑稽的形象,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刘瞎子也嘿嘿地跟着傻笑。

我把石头朝山下扔去,惊动了暗藏在桐林中的一群乌鸦。它们冲天飞起,哇哇地抗议着,绕天盘桓几圈后,落到另一个山头上去了。

刘瞎子嘀咕道:我是可怜你是个孤儿。我最烦别人说我是孤儿了,因为我相信,我父亲肯定还活着,尽管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去你妈的,什么孤儿孤儿的。你不也是个孤儿?

我咋会是孤儿了?

你父母不也都死球了?

我父母死时,我已娶老婆了,有老婆的人会是孤儿吗?

你老婆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一问,戳到了刘瞎子的痛处,噎得他瞎眼瞪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都知道,刘瞎子的老婆金巧妙,喜欢上了一位河南来的油匠。那油匠前年冬季来黑山,打下八十担桐油后,拐走了刘瞎子的女人。

一般人,老婆跟别人跑了,就会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刘瞎子不是这样的人,他老婆跟别人私奔了,就像有人跟他开了一句玩笑。他会自我安慰,自我解嘲:球,光棍也有光棍的好处。我问他光棍有什么好处?刘瞎子说,光棍汉真快活,一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别人还替你养老婆。说罢,他还会放声高歌,那张婆婆嘴里能吼出金石般的男高音:

光棍汉呃,真遭孽

天晓得,地也晓得

哪位大姐何不积点德

半夜三更来会会爷……

刘瞎子吼罢,就会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他完全沉浸在贪占他人便宜的快乐之中。

我问刘瞎子这次下山去要干啥?刘瞎子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相亲,你知道吗?就是再找一个媳妇。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下山找媳妇,干吗要带上我?我问刘瞎子。刘瞎子说:你知道我找谁相亲?张寡妇。

张寡妇有个黄花闺女叫桐花,和我是白水中学的同班同学。我妈还活着的时候,非常喜欢她。听刘瞎子说是要找张寡妇相亲,我似乎明白了,这家伙原来是想利用我。

刘瞎子说:我去找张寡妇相亲,你去找桐花谈恋爱,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看着刘瞎子的熊样,我忍不住仰天大笑。就我们这一身破衣烂衫,两个肩膀抬张嘴,穷得连放屁都不响,也配去勾引女人?而且是去勾引人家母女俩?

刘瞎子见我怀疑他,就以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说了你别不相信。他说这是他的经验:找女人一要脸厚,二要钱够。我说,脸厚倒是可以跟你学,只是钱从球山上弄去?刘瞎子拍拍胸脯担保说他自有弄钱的手段。

我断定刘瞎子没钱,瞎吹。此次前去,无非是死乞白赖,自讨没趣。我说,你去瞎猫子逮死老鼠吧,我就不掺和你的好事了。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要和刘瞎子分开下山。我要用母亲留给我的一点粮票给自己换口细粮吃。这我不想和刘瞎子分享。

刘瞎子见我坐在桐阴里不走,想怒不敢怒,劝又劝不动,只好把手伸进裤裆里掏摸。

他竟然从裤裆里掏出一把钱来。

我眼睛一亮,忽地坐直身子。这年头,刘瞎子还有这一大把钱,简直令我吃惊。

刘瞎子把钱贴到眼睛上,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给我看。

刘瞎子说:既然让你看见了,那就见者有份。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你真的愿意把钱分给我?

刘瞎子说:我啥时谎过你?

他把钱重新塞进裤裆里,不小心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向我撞来。我下意识地把他扶住。

刘瞎子瞅着我嘿嘿嘿地直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刘瞎子说:看看你身上啥东西少了?

我身上能有啥东西少的?我懒得理睬他。

刘瞎子举起一只拳头,说:看看,这是啥东西?

他手上捏着一叠粮票。原来这家伙在撞向我的瞬间,顺手牵羊,掏走了我的粮票。

刘瞎子说:你想单独下山吃独食,对不对?

被刘瞎子揭穿了心思,我很不自在。这家伙是如何知道我身上藏有粮票的?真是见鬼了。

我模仿刘瞎子的口吻,说:不就是几斤粮票吗?既然被你见着了,那就见者有份。

刘瞎子说:这还差不多。他把粮票还给了我。

你愿不愿意学这手艺?

你要教我做小偷?

啥小偷不小偷的,这叫手艺,祖传手艺。

在黑山,民工们都知道刘瞎子有手绝活,他能赤手空拳在开水锅里捞鸡蛋,他也能当着你的面,神不知鬼不觉掏走你身上的东西。许多民工汉子想拜他为师,他一概不教。他认为像狼一样贪,像猪一样蠢的人,不能学这手艺。他只教过一个人,就是谢大,结果却把谢大教到牢里去了。

说真的,刘瞎子主动教我做小偷,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不想做小偷,但我对刘瞎子的祖传手艺感到神秘,对他神不知鬼不觉掏走你身上的东西感到好奇。我下意识地朝刘瞎子的裤裆看去,我感受到了那一大把钱的存在。在这个穷得像旧社会一样叮当响的年代,刘瞎子哪来那一大把钱呢?会不会是凭祖传手艺掏来的?我一时心痒手痒,跃跃欲试,真想把手伸进刘瞎子的裤裆里。

刘瞎子说:跟我走吧。他把我勾引到悬鼓石上。

悬鼓石上,浑圆而独立,似一面牛皮大鼓,摆设在一溜缓坡上。站在悬鼓石上,眺望黑山顶峰,山更高,天更远,千年积雪依稀可见,八百亩桐林尽收眼底。

当年的悬鼓观,已灰飞烟灭,悬鼓道士,遗落人间。只有悬鼓石,作为祭拜黑山神的祭台,还在暗自延续悬鼓观的香火。

刘瞎子要和我祭拜黑山神。

黑山是座什么山?黑山是座贼山。传说它不偷金银财宝,专偷人命。它每年至少要从人间拿走一条人命。

拜了黑山神,就算入贼门。我不想做个贼娃子,我对刘瞎子说:不拜黑山神不行吗?

刘瞎子说:不行。这是规矩。

我站在悬鼓石上,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想通了。不就是拜拜黑山神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贼神我照拜,不做贼娃子不就得了?

我跪到刘瞎子屁股后边,面向黑山,叩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喊了三声贼神保佑。

刘瞎子很高兴,说:走啊,下山找媳妇去。

二、相亲

我和刘瞎子赶到白水镇时,太阳只有三竿子高了。白水镇只有数十户人家,挤出一条窄长而又弯曲的街道。斜照的太阳把人影拖得老长,显得格外光亮。我和刘瞎子拖着自己的身影,在太阳光里彳亍而行,像是远来化缘的和尚。临街稀稀落落的树上,要花无花,要果无果,只有一些虚妄的青叶,苦撑在空虚的枝桠上。我们穿过整条小街,几乎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难道都死了吗?只有山脚下白水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不时被山风吹过来。

张寡妇家,就在白水镇西去半里远的一面山坡上,背依一面大石壁,面向白水河万丈深渊,像一幅静物画。

我们走进院子时,张寡妇正靠在门框上看天。刘瞎子主动打招呼,说:大姐呀,你在盼望啥呢?张寡妇像是看见了熟人(也许认识刘瞎子),很亲热地说:稀客稀客。我感到讶异,这年头还能养出这么丰满洁白的女人?

她把我们让进屋里,搬凳子,倒凉茶,还拿出水烟让我们吃。我在黑山学会了吃烟,但见那黄铜水烟袋,可能是她死鬼男人的遗物,就推让给刘瞎子独自享用。我用旧报纸卷烟,尽管吃起来有一股烧纸的气味。

关于张寡妇的男人张大年的死,我听到过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传说。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张大年喝农药自杀的。张大年为啥要自杀?是因为他的女人白红香偷人养汉。据说有一次张大年为了捉奸拿双,从几十里外的工地赶回家,在屋后树林里守了大半夜,果然堵住了一个野男人,张大年兴奋得嗷嗷大叫,到底捉住了,捉住了。没料到那野男人一点都不在乎,他光着身子,三拳两脚就把张大年给打趴下了。然后那野男人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对龟缩在床上的白红香说,要不要把他扔出去?据说白红香看见自己的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实在气不过,就赤条条地跳下床,冲进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对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张大年说,拿去,砍死他然后再砍死我。野男人见势不妙,这才逃走。野男人逃走时还摔下一句话:我还会再来的。

据说那野男人,就是贺主任。

张大年不敢接刀,吓得一头钻到床底下不敢出来,气得白红香骂了一夜到亮。她边哭边骂张大年:咋让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熊包子男人呀,你老婆偷汉子你还不敢动刀子,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据说张大年从此一病不起。当然还有另一钟说法,是张大年得了痨病,为了不连累白红香母女,用一瓶敌敌畏把自己给打发了。看着眼前的张寡妇,我相信后一种说法,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后一种说法:桐花的父母,是一对苦命恩爱的夫妻。

不过有一点倒是十分明确的:张大年死后,白红香成了张寡妇。

张寡妇问刘瞎子来找她有什么好事?刘瞎子故意卖关子,要张寡妇猜猜看。张寡妇不愿意猜,刘瞎子就嬉皮笑脸地说:大姐,我找你真还有天大的好事。见刘瞎子一副泼皮相,张寡妇也没了正经。她开始嘲笑刘瞎子:我看你,浑身上下,两条胳膊两条腿,两个肩膀抬张嘴,空口说白话,空手套白狼,一肚子坏水,还会有天大的好事?你若能拿出麻雀大的好事来,就算我看人走了眼。刘瞎子说:我这就拿出来让你见识见识。他解开裤腰带,手伸进裤裆里掏摸。张寡妇误以为刘瞎子耍流氓,顺手抄起棒槌,没头没脑地打过来。打得刘瞎子莫名其妙,打得刘瞎子鸡飞狗跳。刘瞎子边躲边呼叫,大姐你为啥打人?大姐你打我干啥?张寡妇边打边笑骂,打你干啥?看你还敢耍流氓不。

刘瞎子终于从裤裆里掏出一把钱,他把钱举给张寡妇看。刘瞎子说:伸手不打送钱人,你对钱也有仇恨吗?见刘瞎子掏出的是一把钱,张寡妇笑弯了腰。

你要送钱给我?

不送钱给你还能送啥给你?

我以为你要掏出腰里的小妖怪。

看你大姐说的是啥话?哪儿有初次见面就掏小妖怪的?

你真的要送钱给我?

这现花花的票子,百分之百的人民币,还会有假?

刘瞎子抽出几张钱,想了想又抽出几张,加在一起递给张寡妇。张寡妇毫不客气的接了,当着我们的面掀开上衣,贴着肉把钱塞进裤腰里。张寡妇说:谢谢刘大哥了。你们别笑我太贪财,说句没人相信的话,自我那死鬼男人害上痨病到死,我都快认不出钱是啥摸样了。说着说着她鼻子发酸,竟捂着脸哭泣起来。

刘瞎子陪着她抹眼泪。他安慰张寡妇说:大姐呀你千万别悲伤,不要两眼泪汪汪。自古道天无绝人路,看眼前喜事从天降。刘瞎子怪腔怪调像是唱戏,逗得张寡妇破涕为笑。我冷眼旁观,张寡妇笑得狐媚,刘瞎子心旌动摇。上黑山和刘瞎子打交道这长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刘瞎子露出了黑眼珠,贼亮贼亮的闪闪发光。

大家情绪恢复正常。张寡妇问刘瞎子:刘大哥你说我喜从天降,就是指白白送钱给我吗?她显然是受了刘瞎子说话腔调的影响,也唱腔唱调起来。刘瞎子假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你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前来相亲,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这难道不是喜从天降?

刘瞎子像是在吟诗,敢问:大姐能否行行好?别让我们瞎球跑。

张寡妇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她指指我,问:你们?到底是你啊还是他啊?

刘瞎子说:当然首先是我了。

张寡妇瞟我一眼,我感到一股怪风扑面吹来。张寡妇问刘瞎子:这位小伙子是谁?是你儿子吗?咋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我本想回敬张寡妇一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结果张口结舌,闹了个脸红脖子粗。

刘瞎子说:他叫李黑,是我的拜山把子。他还替我吹牛,说,人家可是正而八经的吃屎(知识)分子出身,现在是王子落难,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就衣锦回朝了。

听刘瞎子这样讲,张寡妇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左打量右打量,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打量得我内心发毛浑身不自在。

张寡妇说:你就是李黑?就是逃到黑山的那个孤儿?桐花可是常常提到你。

提起桐花,我心一动,正想问桐花呢?刘瞎子抢先问道:你家桐花咋没在家?

张寡妇说:到她舅舅家去了。原来黑山白水这一带,去年旱灾,今年春荒,桐花是到她舅舅家借贷去了。说是借贷,其实是变相乞讨。天旱不望瓦块云,饿死不找娘家人。若不是出于无奈,张寡妇决不会叫桐花到她娘家去想办法。

看来,这一对母女,比我们还穷。

我不愿叨扰张寡妇,张寡妇也没有留宿我们的意思,磨蹭到天快黑了,刘瞎子只好告辞。他点头哈腰对张寡妇说:大姐呀,咱们后会有期。张寡妇笑道:改天我上黑山看你去。一句话,说得刘瞎子欢天喜地猪八戒似的。

临行前,张寡妇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塞给我一颗熟鸡蛋,对我耳语道:刘瞎子这人,一肚子坏水,你咋和他混在一起了?你年轻轻的,可不要跟他走歪门斜道。

张寡妇家,穷得没有一点腥气,一颗鸡蛋,就是她的一颗心。我不想领张寡妇这份情,但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左右为难。

我握住张寡妇的鸡蛋,就像做了一回贼。

三、阿庆

从张寡妇家出来,我跟在刘瞎子后边,到白水镇上找食宿。

山镇的夜,说黑就黑了。说话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刘瞎子说:走,吃他娘的一回牛肉去。

我们都知道白水镇只有一家饭店,叫白水饭店,专卖死牛肉。这一带人民对牛很有感情,牛劳累一辈子,累死了,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人们不忍心剥它的皮,啃它的骨头吃它的肉,都抬到阿庆牛肉店来。私下里,人们都把这饭店叫阿庆牛肉店,因为它专卖死牛肉,开店的只有阿庆一个女人。

我们推开阿庆牛肉店门,屁股还没坐稳,刘瞎子就叫道:阿庆嫂,来两大盘牛肉。里面没人应声,但灯泡却被扯亮了。一盏15瓦的灯泡,只能照亮一张饭桌。

阿庆给我们端来两盘牛肉,我问:有馍吗?阿庆说:好像还有两个。她给我们找来两个被遗忘了的馍。我啃那馍,硬得像石头,能砸死人。阿庆说,今天还有黄酒卖,你们喝不?刘瞎子说,这还用问吗?打一桶来。阿庆拎来一竹桶,放到饭桌上。

我看阿庆,人到中年,肉乎乎的,那身段和屁股,猛看上去有点像张寡妇,只是那张条形脸上,比张寡妇多了一份冷漠。听说她男人在城里,阿庆不到城里享清福,为啥孤独一人在这穷山恶水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守着死牛肉店?有人说阿庆是被她男人抛弃了,他男人找了个城里妹,那城里妹比狐狸精还漂亮。有人猜测阿庆早就和她男人离婚了,证据是:这么多年了,你们谁见阿庆到城里找过她男人?谁见阿庆男人回来过?

阿庆不管人们的议论和猜测,她的嘴上了封条,她的心上了锁。她独守着自己的秘密,安安静静开她的饭店,卖她的死牛肉。

阿庆本来有个帮手,就是谢大。谢大长得虎背熊腰,天生的一身好力气,一人能翻动一头死牛,也天生的一副庞然大胃。他曾与人打赌,一口气吃掉了二十斤红苕。但他人在生产队,身不由己,再大的力气,每天也只能挣10个工分,每月也只有三十多斤毛粮,还不够他三天的吃食。对谢大来说,啥都不缺,就缺饭吃。只要能吃饱饭,让他当牛做马他都干。但想吃饱饭,真比登天还难,谢大经常饿得像牛一样吃野菜和青草。他到阿庆牛肉店帮忙,帮阿庆剥牛皮,分解牛尸,只求落下牛蹄杂碎和死牛肠肺。当然,谢大还能得到阿庆的一份同情,阿庆总是把自己的饭食,让一点给谢大吃。谁给谢大饭吃,谁就是谢大的恩人。

所以谢大对阿庆,感恩图报,阿庆要他干啥他就干啥,谢大成了阿庆喂养的一条忠实走狗。也有人传言,其实谢大和阿庆早就搞到一块了,人们经常发现谢大剥完牛皮后,夜宿牛肉店。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在一间屋子里,能干出啥好事来?

传言归传言,不知真假。但谢大跟刘瞎子学“祖传手艺”,却真有其事。谢大拜刘瞎子的用心,路人皆知。他只是想从旁门左道搞来饭吃。那天谢大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在月黑风高夜潜入公社粮站偷吃麦子。他躺在麦子堆上,吃饱了睡,睡醒了再吃,过了三天三夜幸福生活,被人逮了个正着。谢大在挂牌敲锣游乡示众后,“分配”到襄阳劳改农场。在劳改农场的谢大,能吃饱饭吗?

刘瞎子和谢大的这一段勾连,阿庆应该是知道的。但她对此漠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牛肉店,守望着内心那份绝望,在心底死死记着那个放弃了她的男人。

见我们无节制地吃喝,阿庆犯了嘀咕,这年月还真有放开肚皮吃喝的?阿庆说:俩钱烧的,肚皮撑的,这牛肉可不是白吃的,黄酒可不是白喝的。刘瞎子说:你开饭店,还怕别人大吃大喝?他掂起竹桶,举过头顶喝掉了最后的一口黄酒。刘瞎子开始嬉皮笑脸,他对阿庆说:你这卖的啥酒啊?阿庆白了刘瞎子一眼,她懒得和这人说话。刘瞎子说:我要放水去了。他对我挤眉弄眼,那双瞎眼睛太小,我一时弄不清他要传递什么信息,所以坐着没动。

刘瞎子去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阿庆警觉起来。她说:拉葛藤也不要这长时间,他会不会溜了?阿庆的话提醒了我,原来刘瞎子是要我也出去放水然后跟他一起逃走。

我说:我去找他。

阿庆一把按住我,说:瞎子溜了,你也想溜吗?

她要我把酒钱结算了再走人。我没钱,阿庆说:没钱你还敢来吃牛肉?我说:我真的没钱,不信你来搜身。

阿庆望着我,突然浪笑起来。先前那个静若处子冷如冰霜的阿庆,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她浪笑着真地来搜我的身。我紧紧地抓住裤腰带,生怕阿庆脱了我的裤子抵酒钱。阿庆更加疯狂地浪笑,她把我戏弄够了,才松手。

阿庆搜出了我身上的粮票。

我说:用粮票抵酒钱,行不?阿庆未置可否。我急着脱身,说:要不我再给你打张欠条?阿庆不干。阿庆说:你给我打两指宽纸条条,然后让我十年八年的等,十里八里的去找你?

她把粮票一张一张地翻看,仿佛不相信那是真的。

你哪来这么多粮票?

我母亲留给我的。

谁是你母亲?

我母亲……我妈就是我母亲。

你妈呢?

死了。

死了?就是那个投河自杀的女教师?

你才自杀。

你爸爸呢?他咋不管你?

不知道。

阿庆叹息了一声,低声骂道:男人没一个好货。她把粮票还给了我:你走吧。

我一只脚还没有跨出门坎,阿庆又喊住了我。她问我这里有没有亲戚朋友?我说没有。阿庆又问:这么黑的夜,你准备到哪里去?我说我找刘瞎子去。阿庆哼了一声鼻子,说:他现在肯定比鬼藏得还紧,你能找到他?你咋和这号男人混在了一起?

阿庆留我在牛肉店过夜。阿庆说:今晚你就和我住吧。说话间,进来一位中年男子,叫:阿庆嫂,来盘牛杂。我躲在阴暗角落里,看到阿庆不紧不慢端来一盘牛杂,拎来半桶黄酒,摆下几个小菜,一切好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那男人推开黄酒,说:我喝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自斟自饮。阿庆不冷不热地坐在一旁陪着。那男人吃了喝了,说:先记账上,然后把吃剩的牛杂小菜用报纸包了。阿庆问:又要给张寡妇送去吗?那男人说:送给你你要吗?见那男人抬起屁股,我以为他要走人,没料到他走过来一把拧住我的耳朵,喝斥道:你不吭不嗯,不声不响,不吃不喝,狗一样卧在饭店,是想偷东西吗?我见他吃了牛肉也没付钱,在心里就不太害怕他。我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是你开的黑店吗?只许你骗吃骗喝?那男人道:骗吃骗喝?你问阿庆,是不是又一个不顾死活吃了再说,吃肉喝酒不付钱的家伙?阿庆把前后经过如此这般对他讲了,替我求情道:他是上了刘瞎子的当,贺主任,你看他年轻轻的不像是个骗子,要不先放了他,也先给记账上?

我在心中暗自叫苦,坏菜了。

听阿庆这样讲,贺主任松开了拧住我耳朵的手,顺势猛的一把把我推到墙角。贺主任问:刘瞎子是谁?胆子也太大了。阿庆指指我,说:你问他,他知道,他们一起来的。贺主任问我:刘瞎子是谁?我被他不问青红皂白差点拧掉了耳朵,心中正愤恨着,就硬着头皮哑默着不回答他。贺主任说:你不交待是不是?你要是不交待啊,你和刘瞎子就是同党。

贺主任威胁我,如果不老实交待,就把我关进山洞里去。

四、洞中

贺主任真的把我关进了洞里。

这个洞,就在白水河边,是派出所专门用来关贼娃子的。附近的生产队有时用它来窑红苕。

初夏的天气,地气上升又潮湿,洞中散发出一种死人的气味。

洞中的黑暗,比黑夜还黑,比黑山还重,压迫得我无法入睡,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有一种到了地狱的感觉。幸好透过洞口还能看到草席大一片星空,还能听到白水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我开始想念黑山,想念那里的民工汉子,想念那里的人气,想念那里的劳累和饥饿,也想念那些单身汉相互换屁股玩的游戏。我初上黑山时不会打炮眼,铁锤经常打空,砸向掌钢钎的人。那些个民工汉子却争着抢着为我掌杆。当我一锤打空他们机敏地躲闪开后,就会带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我开始点炮时胆怯,手脚发软,那些民工汉子就让我先点,跑在他们的最前面。我们常常因饥饿抢饭吃,也常常结伙在草丛中捉蛇,在地洞里逮田鼠,在阴沟里抓青蛙,在水凼里摸鱼虾。深更半夜爬上树掏鸟窝,溜进农舍偷鸡鸭,运气好时,还能在豌豆地里围猎到野兔。真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洞中藏的,凡是被我们逮住了,一律用桐叶厚厚地裹住,涂抺上黄泥,放到大火中烤。尤其在烤蛇时,看到它在火中扭动,听到它呱呱叫唤,我们就嘿嘿嘿地欢笑。待黄泥烤硬桐叶烤焦,动物的皮毛就会黏在黄泥上,内脏干硬得像石头。我们剖开黄泥,把肉撕扯下来沾着盐水吃。

我守望着洞口,在回想中把洞中第一夜熬穿。当终于看到高高的山顶上一抺太阳时,我长吁一口气,倒地便睡。

这一睡,竟睡到红日过顶。我饿了,盼着有人送饭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送饭的人儿仍然没有来到。因为一直在等饭吃,肚里那条螬虫,扯住我的肠子,把胃当铃铛摇。我饿得冷汗直冒,洞中的清凉,变成了寒冷。我发现洞中有一堆稻草,就猪一样拱进去。

我再次醒来时,一眼就看见爬进洞里的阳光,像一条金色大蟒。我感到浑身有许多小虫子在拱动,伸手去摸,竟抓了一大把。原来寄生在稻草中的地虱子,一夜之间全部转移到我身上,连耳眼发丛都被它们攻占。我脱掉衣服抖动,地上竟落满一层。洞中没有吃食,它们一个个却养得肉虮虮的,难道靠啮食岩浆,吸吮地气也能存活?

地虱子并不咬人,但却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我得把它们清理出来,就像清理阶级队伍。我把它们一个个捉到阳光下,然后再踏上一只脚。就这样,它们连肉体也不存在了,只留下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一阵山风吹进洞来,地虱子的气味随风而散。

为了晚上睡得安稳暖和,我把稻草抱到洞口晒太阳,无意间,发现稻草里还躲藏着几个红苕母子,也就是种苕。因传宗接代,其精华耗尽,味同朽木,连猪都不爱吃,所以才会被山民放弃。但在遭遇饥馑与荒年时,山民们往往会废物利用,用地瓜母子来度春荒。有地瓜母子,人就不会在春天被饿死。

看到地瓜母子,我想起饭来。我守望着洞口,看着洞外白花花的太阳,慢慢在天地间消失,感到绝望而恐惧。这样下去,我可能就这样被遗忘在这山洞里,最终被活活饿死。我冲着洞口拼命大喊:有人吗?我恶毒地叫骂。空山回音,传颂一串串咒骂声:死了吗?死了吗?我声嘶力竭,喊破了喉管。黑夜来了,星月来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我想我的呼喊咒骂不可能飘出这道山弯,我彻底绝望了,我看见死亡在向我招手。

当我再次睡醒来时,发现这个世界变了颜色:到处都浮动着绿。钻进洞口的太阳是绿的,洞壁是绿的,连洞外的空气也是绿的。我观看自己的身体,也绿得使人害怕。我怀疑我是死了吗?我拧自己的肉,还有痛感,我咬破自己的手指,滴出来的血也是绿莹莹的。我突然醒悟,不是我死了,也不是这个世界改变了颜色,我是饿得眼睛发绿。

我没有死,我肯定还活着。

我盯着那几块发绿的红苕母子,我想我得吃掉它们,哪怕它们比狗屎还难吃。只有它们或许能救我一命。我拿起一个,连皮带泥沙啃了一口,哈,脆甜还有水分。我一口气啃吃了两个,还啃出一个碗的形状,去接岩缝渗漏的水滴,不一会儿就接了小半碗。当我喝掉半碗岩浆水时,天地仿佛抖动了一下,那浮动着的神神怪怪的绿,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爬到洞口,察看自己的破指,我的血仍是红的。

我得自救,我不能把自己饿死在山洞里。乘着红苕母子和岩浆水给我的力气,我找到一块石头,看能不能砸开铁栅门。

我伸手去摸,铁栅门上没有挂锁。这是咋回事?我稍用力一推,铁栅门竟被打开了。原来这门根本就没有锁住,我是自囚其间,差点饿死。

五、河祭

我从山洞里出来,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走。回望远在天边的黑山,那里才是我唯一的归宿?我不想回黑山,就到白水镇上蹓跶,看能不能找到饭吃。洞中几天,我已经被饿过来了,对于吃饭已经没了感觉。只是在心里我还明白,有饭吃才能活命。我转悠到阿庆牛肉店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犹豫间,阿庆发现了我,就像发现了野人。阿庆惊奇地说:才几天不见,你咋变得跟鬼一样了?待阿庆弄清楚我这几天是在洞中度过时,笑得弯了腰。我莫名其妙,不知道阿庆笑什么?阿庆指着我说:人家贺主任是临时给你找个地方过夜,你算是苕到靠了,真的把自己在洞中关了几天?她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都好几天了,你咋还没有饿死呢?

阿庆把我让进牛肉店,给我拿来两块馍,还舀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煮牛肉水。我看那馍,像陈年旧物,我知道它现在肯定比石头还硬,我没有力气嚼碎它吃掉它。我把馍丢进滚水里,馍发出嗞嗞的吸水声,慢慢膨胀起来。看着比碗还大的馍,我笑出声来,一口气把它吸进胃里。

人是铁,饭是钢。吃过馍,我浑声疏通了。我想,牛肉店虽好,岂是我的久留之地?于是我就找到阿庆,给她作了一揖,算是报答她的一饭之恩。二话没说,推门走人。

阿庆喊住了我:你是要回黑山吗?

我不想回黑山。

你准备去哪儿呢?还回山洞?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其实我在吃馍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去探望我的母亲。我母亲沉河一年多了,我还没有祭奠过她。我到现在还不能理解她的死亡,我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肯定还躲避在水中。

我母亲是白水中学的教师,大学毕业后,被“自愿”分配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任教,当时同来的还有一位男青年。那男青年是一名医生,本来在城市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为了追求母亲,也流落到这穷山沟里来了。他们确实是一对恋人,但不知何故却自始至终没有成为夫妻。后来据说那男青年远在香港的父亲死了,作为独生子,他不得不千里迢迢去奔丧。那男青年临走前还信誓旦旦,他要我母亲等他,他说他还会回来。谁料想他这一走,竟是一去不回头!他肯定是继承了资本家的衣钵,抛弃了流落在黑山白水间的恋人。更要命的是,那男青年临走前,悄悄地在我母亲身上埋下了祸根——我猜想那男青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他奔丧时我估计我还是母亲肚子里的一团血苞。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知道母亲珍藏着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但那个二十多岁的白脸书生,会是我父亲吗?

母亲沉河前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至理名言:饿死也不要去找你的爸爸。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颇有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味道。母亲是在对我说过这句名言后不久,就溜进了白水河。那个冬天特别冷,母亲却穿上她少女时的裙子,一大早到白水河上去溜冰。白水河虽然冰封,但并没有冻死,河心还有一股活水在流动。母亲滑向河心时,冰层断裂,她是坐在冰块上沉入河底。我总感觉到母亲是有意要溜进冰封的白水河,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冰清玉洁。以整条冰封的白水河作葬身的棺材,这样的选择,只有母亲才想象得出来。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沉河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九。每年腊月母亲天天都要到公路上去张望,我猜想母亲是在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但奇迹不可能发生,那条通往外山的路,路断人稀,母亲得到的是二八一十六年的叹息!

没有人相信母亲是自愿沉河,就像没有人相信她当初是自愿到穷困潦倒的深山任教一样。人们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或意外事件,三九严寒,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不在家好好待着,溜什么冰呢?

当时公社组织了许多人沿河打捞,并下达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条冰封完美的白水河被敲打得支离破碎,这肯定不是母亲的初衷。人们整整打捞了十天,连深藏在水底岩缝中的鱼鳖们都被打捞了起来。但就是没有母亲一丁点消息。母亲肯定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的鱼鳖们,那些鱼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空气,它们是被氧气呛死的吗?那些鳖们更可怜了,一个个小心翼翼,探头探脑,搞不清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当时只知道有件事发生了,一点也来不及悲哀。我相信母亲是以这种方式和自己也和他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你们找吧找吧找吧,但你们死也找不到我了。我甚至看见母亲躲在某个角落悲天悯人的微笑,我看见的不是母亲,是母亲的微笑。这微笑躲躲闪闪忽东忽西,藏在人群背后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相信开过玩笑后,母亲还会回来。

人们把整条白水河搅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母亲。人们开始怀疑,那个女教师真的溜进了白水河吗?是谁看见她溜进了白水河?她真的溜进了白水河为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假如她没有溜进白水河而是逃走了去找他的男人去了呢?

人们开始追查,是谁第一个说女教师溜进了白水河的?就像追查一句谣言,谣言十有八九如过山的风,来无踪去无影。追查的结果,是人们忘了打捞的初衷,那些鱼呀鳖呀的,成了他们打捞的真正欢乐。

那年我十六岁,高中行将毕业。当时母亲有意无意间问我一句话:你高中就要毕业了吗?母亲明知故问又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现在看来,这句问话是多么重要。你高中就要毕业了吗?直到现在我才能从这句问话中体会到母亲当时内心的悲绝、犹豫、迷茫和不相信。母亲是死于自己的设计:十几年前她就设计好了这样一个结局。是这个设计支撑着她走过了十几年,也是这个设计害死了她。

其实母亲沉河前除留给我一点粮票外,还给我留下了一套课本,她反复叮咛,你一定要多读一点书啊。但她却悄悄地把她的藏书全部烧掉了,包括那张小白脸的照片,包括她记了几十年的日记。

母亲临行前拉着我的手,还给我留下了这样几句话:

你已经长大了。

饿死也不要去找你的父亲。

你上黑山去吧,那里才能找到饭吃。

我只能上黑山。我想不明白的是,母亲委托刘瞎子照顾我,经常闭门不出只活在自己内心和想象中的母亲,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刘瞎子这号人的?她凭啥就信任刘瞎子?

我没钱买祭品,连几张火纸也找不到,我不知道拿什么来祭奠我的母亲。看着一河清水,逝者如斯,我才真正地感到,母亲去了,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永远地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我听到远山传来狼的号泣,那是我生命深出的声音。

我恨不能把心从喉咙扯出来,投进河水。

六、桐花

第二天一大早,是阿庆到白水河边把我拉回牛肉店。阿庆说:男人,哭一夜也就够了,还能把哭嘴当一辈子生活?她要我留在牛肉店帮她剥牛。

阿庆给我找来一柄斧头,还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剥皮刀。她把我引到她的后院,那里躺着一头死牛。

这头牛瘦得皮包骨,一看就是一条老死的耕牛。它安详,猥琐,又茫然。看着横躺在地上的死牛,我不知从何下手。我没剥过牛,更不会分解牛尸。我试探着想给死牛翻个身,用尽吃奶的力气,死牛纹丝不动。看着我手忙脚乱无能为力,阿庆笑吟吟地骂了我一句:看来你只会吃牛肉、吹牛皮。她去把谢二喊了过来。

谢二是谢大的弟弟,在公社食堂当火夫。和谢大一样,生就一身蛮力。因为我母亲教过他,所以对我相当友好。他显然跟谢大学过剥牛,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先嚯的一刀在牛肚皮中间拉开一条缝,然后朝两边剥皮,一刀一刀的很有节奏。牛皮剥开后,他先把内脏扒开堆在一边,然后把牛骨架就放在摊开的牛皮上分解。这牛死了很久了,只有臭气,没有热气。我有一手没一手地帮忙干些多此一举的闲活,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没盐没醋的闲话,更多的时候,只好旁观。看谢二解牛,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就化整为零。

心中有个疑问,这牛咋一点血都没有?是不是死牛都没有血?我问谢二,谢二不相信。他查看牛皮和地下,没有一点血迹,再看自己的双手,也没沾一点牛血。他有点发怔,反问我:这牛咋一点血都没有?

可能是太老了。

血都老白干了?

可能是死得太久了。

血也一起死掉了吗?

以前的死牛有没有血?

应该有,没有热血,冷血总会有一些。

死人会流血吗?

不知道。又没杀过死人,谁会去杀一个死人?

我们说说笑笑,唠唠叨叨,把阿庆吸引了过来。她在牛皮上摸一把,没有摸出血来。这就奇怪了,阿庆说:这牛的血咋跑得干干净净了?遇到吸血鬼了?

她把牛下水全部给了我们,还有一颗牛头,四只牛蹄,一根牛尾巴。

我和谢二用柴火烧去牛头、蹄、尾巴上的毛,连同牛下水一起拎到白水河清洗干净,然后全部投进一口大锅里煮。谢二说,我去找酒。

我知道酒很不好找,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我想我也该出门去找点什么,我能找到啥呢?我想到了桐花。

我去找桐花。

正午的太阳,当空照下,我踩着自己的头影走进桐花家时,桐花正在和张寡妇争吵什么。我有点尴尬,桐花也有点尴尬,她把要吐出的半句话硬咽回肚子里。但仍然有半句话钻进了我的耳朵:脸都丢了,还享什么福?

张寡妇有点恼怒地问我:你又来干啥?

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是来找桐花的,就撒谎说,我是来找刘瞎子的。

你找刘瞎子不上黑山,咋跑到我家来了?

我还没回黑山。

那你这几天逛哪儿去了?

我被关在山洞里了。

谁把你关在山洞里的?

姓贺的,那个姓贺的,你认识吗?

听我提到贺主任,桐花脸色很难看,她一扭头钻进屋里。

张寡妇突然哈哈大笑,她斜着眼亲切地看着我说:你知道那个山洞是用来干啥的吗?是专门关小偷的。你小偷了吗?你没小偷咋被关进去了?你果然跟刘瞎子搞到了一起,被人当场抓住了吧?

我不想辩解,我知道对张寡妇这人,你越辩解她越不相信你。我大声说道:刘瞎子不在,我就走了。这话是专门说给桐花听的。

我拐过屋角,站在树阴下等桐花,桐花果然跟了过来。桐花问我:你真的来找刘瞎子?我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桐花不信,桐花说:平白无故的,找我有啥好事?我说:找你去喝酒吃肉。桐花说:骗人。肉呢?酒呢?它们都在哪里?我说:你跟我走吧,酒肉就在前面等我们。

路上,桐花问我,你真的在山洞关了六七天?我说,真的,骗你是小狗。当她知道那洞门根本就没有上锁时,就嘻嘻笑个不停。桐花瞟我一眼,那调皮的眼神告诉我,当年和我同桌的那个黄毛丫头,长大成熟了。我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胸脯,两只乳房鼓鼓的,像两只要蹦出来的乳鹿。

桐花知道我在偷看她,羞红了脸。这反倒弄得我很不自在,像是偷了她的东西被当场拿住。为了掩饰,我无话找话,问:你刚才为啥和你妈吵架?桐花低头不语,半晌才叹息一声,说:这事你最好别问。

桐花补充说:今后不准你们作贱我妈。

我本来是无话找话随便问问,听桐花这样说,更加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我们赶到谢二处时,刘瞎子恰巧也来了。这位不速之客,见到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瞎子,你也好意思赶来吃喝?

刘瞎子嘿嘿笑,说:你咋昧着良心说气话?我跑这几十里路下山来,是为了吃喝吗?我是怕你失踪了,里通外国;怕你弄丢了,受灾受难;才专程下山,帮你申冤。他瞎眼看桐花,继续胡扯,没想到你小子有吃有喝,风流快活。

我说:你就不怕阿庆找你算账?

刘瞎子说:阿庆对你那么好,她会找我算账?

说话间,谢二端来酒肉。谢二说:开吃了,开吃了。刘瞎子也不客气,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反客为主招呼我和桐花。刘瞎子说:请坐请上坐,有酒有肉兄弟多。他掂起酒瓶,先自顾自地灌了两口,然后一抺嘴,说:开吃了开吃了。

桐花明显的不喜欢刘瞎子,她不愿落座,说:你们吃吧。她扭身就走人,我连忙追了出来。我对桐花说:你对酒肉也有仇吗?

谢二也要追出来,被刘瞎子一把按住。刘瞎子说:你跟着去瞎掺和些啥?谢二想了想,拍拍脑袋,说:这倒也是,我跟着去,不成三角恋了?刘瞎子说:这就对了。酒肉穿肠过,谁也没有错,傻B才和酒肉过不去。

这话被我听见了,我要桐花等我一会儿。我转去捞了两只牛蹄,递一只给桐花。我们坐在白水河边,啃牛蹄,说闲话,看太阳一寸一寸地爬尽西山,听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走时间。

七、拿双

深更半夜,我送桐花回家,正要离开时,听到黑暗里有人在小声地呼叫:李黑,李黑。原来是谢二。我问他:黑灯瞎火的,你狗一样藏在人家屋后干啥?是要偷东西?谢二说:小声点。他指指张寡妇的房间。

原来这回刘瞎子下山,是要专程接张寡妇上山的,没料到张寡妇对他爱理不理的。刘瞎子起了疑心,怀疑张寡妇是不是又找到相好的了?他要谢二去调研。刘瞎子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一连三天三夜,张寡妇安分守己,日子过得比良家妇女还正派。搞调研的谢二倒像个偷鸡摸狗的。谢二不干了,他对刘瞎子说:人家寡妇不偷人,你说咋办呢?刘瞎子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天下还真有寡妇不偷汉子的?他要谢二去散布谣言,说刘瞎子回黑山了,刘瞎子和张寡妇的好事泡黄汤了。

待天黑定,刘瞎子又悄悄地摸回来,他要谢二再去调研。谢二很不情愿,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他正要出门时,张寡妇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公社大院。谢二想:他是来找刘瞎子吗?她不找刘瞎子还能找谁呢?

令谢二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张寡妇走进了贺主任宿舍。

谢二趴在窗户上调研,听贺主任问:这几天为啥不来?张寡妇说:刘瞎子下山了,你不知道?贺主任问:你和刘瞎子倒底是咋回事?张寡妇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贺主任说:你说说看,我哪一点不比刘瞎子强?张寡妇嘻嘻笑,说:你的官没他的官大。贺主任也笑了,说: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样的官才叫大官。谢二听见脱衣声,他想透过窗户偷看,里面却熄了灯。谢二在心里骂道:骚货!正准备离开时,里面灯又亮了。谢二听到张寡妇说:咱们点亮灯说明白话,你是不是真想和我好?贺主任说:裤子都脱了,还能不好吗?张寡妇说:你拿啥来证明?给我钱?或者我们结婚,做个长久夫妻?

里面死一般沉寂,过了好一会儿,谢二才听见贺主任叹息一声。

我比农民还穷,哪儿有钱给你?

我们结婚,做正式夫妻,好不?

她不还没死吗?等她死了再说。

她要是一直都死不了呢?

不可能。她都那个样了,她不死,谁死?

谢二知道,贺主任口中的她,是指他老婆。贺主任老婆得了一种怪病,浑身流黄水,肉一块一块地腐烂,散发出一种恶臭。谢二伺候过她几天,那种恶臭啊,连苍蝇都能熏死。贺主任为了给她治病,倾家荡产,几乎用尽了天下所有的办法,连血都卖过。可是说来也奇怪,十几年了,贺主任老婆年年看上去都要死掉,都该死掉,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仍然活着。弄得贺主任很无奈,贺主任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咋还不死呢?他甚至连自己死去的心情都有了。

里面的灯再次熄灭了。谢二呜哇呜哇学了几声野猫子叫春,然后一猫腰,跑回宿舍。

刘瞎子问:那边的情况咋样了?谢二说:灯都熄了,还能咋样?刘瞎子说:他们真的熄了灯说话?看着刘瞎子的熊样,谢二乐了。他把调研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刘瞎子听,听得刘瞎子瞎眼洞开,呆若木鸡。谢二说:要不我们捉他的奸去?

谢二找来绳子,喊我一起去帮忙。刘瞎子一把拽住谢二,刘瞎子说:说你糊涂,你还真不是个明白人,能捉你张妈的奸吗?谢二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谢二说:我还真把这理给忘了,捉了张寡妇的奸,你不成缩头乌龟了?刘瞎子给了谢二一巴掌,骂道:去你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连数天,到了夜里,张寡妇和贺主任你来我往,像两只发了情的野猫。张寡妇在摸进公社大院时,还故意咳嗽一声,生怕我们不知道她又干好事来了。刘瞎子痛苦死了,他以头撞墙,泪流满面,一个劲地叫唤,你说我这活的啥人嘛,你说我这活的啥人嘛。

我和谢二都劝刘瞎子算了,我对刘瞎子说:张寡妇又不是你正而八经的媳妇,她偷人养汉子与你球相干。谢二更是促死人上吊,说:她和贺主任是真好上了,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你还不如回黑山算了。刘瞎子说:就这样两手空空回黑山,不太便宜他们了?

见刘瞎子左右为难,谢二建议说:要不我们一起去调研?你也好解解馋。

夜黑得像蒙上了一层黑布,深山的天空本来就小得可怜,我这才发现,黑夜星空和山混沌一体,人就像包在一颗巨大的蛋里。我们摸到贺主任窗口下,挨着墙根狗一样刚卧好,张寡妇也来了。

昏暗的灯影里,张寡妇一本正经。她轻敲门缓进屋,在竹椅上坐定。贺主任问:咋来这么晚?张寡妇说:干这事,夜没黑定,心能定吗?贺主任说:都老相好了,还讲啥心定不心定的。张寡妇冷笑一声,她告诉贺主任,她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通了。她打算到了秋天,桐叶红了,桐籽黑了,就把自己嫁出去。

贺主任问:你想嫁人?嫁给谁呢?嫁给刘瞎子吗?

张寡妇说:我想嫁给你,你敢要吗?

贺主任说:你就不能等等,等我死了老婆再说?

张寡妇哼了一声鼻子,张寡妇说:日弄鬼去。莫说你老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你老婆真的死了,你会要我?

贺主任说:也好也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是今后我俩咋搞啥?

张寡妇说:你随叫我随到。凭啥,凭你是贺主任?

贺主任说:你这女人想问题咋这么直接?话咋说得这么明白?我们不是协商好了,把桐花弄到公社干革命。

张寡妇半天没吭声,里面的灯熄灭了,光的长舌瞬间缩进黑暗。我们正要趴到窗口偷窥,一盆洗脚洗屁股水哗的一声泼了出来。我甚至闻到了一团尿气。

张寡妇哈哈大笑。贺主任问:谁?窗外有人?张寡妇说:狗,有三条野狗。贺主任掂起鸟枪,对准黑夜咣地打了一枪,吓得我们抱头鼠窜。

我们被泼了一头脏水,逃回谢二宿舍。谢二很恼怒,说:抓贼的咋还叫贼给吓跑了?他劝刘瞎子,找条母狗也比找张寡妇好。刘瞎子望着谢二一个劲嘿嘿地傻笑,他还快活地哼起了《相思调·十二时辰看姐》:

辰时看见姐

头发黑如墨

想问姐儿借个歇

行得行不得……

刘瞎子的快活,弄得我和谢二丈二和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我问刘瞎子遇到啥开心的事了?刘瞎子说:你们没听见张寡妇说到了秋天就嫁人?除了我,她还能嫁给谁呢?

听刘瞎子这样说,我想到了桐花。想到桐花可能要到公社干革命,我的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瞎子说:睡觉吧,睡醒了我们打道回黑山。

我们还没睡醒,张寡妇来了。她进屋后一把掀开刘瞎子的被子,拧住他的耳朵,问:昨夜干啥好事去了?刘瞎子说:睡觉啊,除了和自己睡觉,还能干啥好事去?张寡妇狠劲拧了一把,说:你就这本事,咋不也和女人睡觉去?刘瞎子痛得直吸溜,一个劲地讨饶:大姐有话好商量,大姐有话好商量。

张寡妇问:还敢调研不?

刘瞎子说:再也不敢了。

张寡妇问:为啥不敢了?

刘瞎子说:怕了。

张寡妇说:老娘都不怕,你怕啥?

她把刘瞎子的耳朵扯到自己的嘴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说得刘瞎子喜形于色。刘瞎子说:还是大姐你英明,我咋就没想这深刻呢?

原来张寡妇要我们明天夜里到她家去现场调研。我看看谢二,谢二看看我,不知道张寡妇的胡芦里卖的是啥药。

我又想到了桐花,我能当着她的面调研她的妈?我正要找借口躲开,张寡妇的目光瞟过来。她告诉我,桐花到她舅舅家去了,后天才会回来。

张寡妇走后,我们开始做准备工作。谢二找来一根绳子,还有一把杀牛刀。刘瞎子反复叮咛,千万别真动刀子,闹出人命来就不划算了。

我们提前钻进张寡妇家后边一片林子里埋伏下来。这片林子不大,但好像什么鸟都有。这些鸟不仅会唱歌,而且会拉屎。鸟屎像雨点不时滴到我们身上。

天还没黑定,贺主任就来了。他显然喝了点小酒,唱着小曲,心情不错。

张寡妇早在院子里摆好了茶水,见贺主任来了,笑脸相迎。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话,像一对恩爱夫妻。露水出来了,星月升起了,瞌睡的鸟不时从枝头上掉下来。谢二等得不耐烦了,说:他们会不会骗我们,就这样坐到天亮?刘瞎子说:急啥,哪有干柴见了火不着的?

直到月亮升到当空,两人才不急不忙地进屋关门熄灯,钻进夜里干好事去了。刘瞎子盯着紧闭的门,直喘粗气。刘瞎子说:狗日的,简直不是人受的罪。

说话间,里面传来张寡妇三声干咳,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我们一跃而起,破门而入,把贺主任光溜溜地按在床上。刘瞎子说:姓贺的,你这头披着人皮的狼,搞女人搞到我头上,你还有啥屁话好讲?贺主任有点朦了,像是梦还没有做醒。他看看我们,又看看张寡妇。张寡妇缩在床角,嘤嘤嘤地哭泣。张寡妇说:是他勾引我,是他强迫我,我今后咋拿脸见人啊。刘瞎子说:姓贺的,听清楚没有?你是强迫人家,强迫就是强奸,强奸就该枪毙。贺主任清醒了,说:我们是讲感情的,我们是在谈恋爱,咋会是强奸?谢二上去就给了贺主任一个响亮的嘴巴,说:在铁的事实面前你还敢嘴硬?你老婆死了没有?你老婆还活着你谈啥恋爱?贺主任生气了,问题很严重。他怒斥道:谢二,我平时待你咋样?关键时刻你咋敢忘恩负义?谢二说:你把我哥送进大牢,恩在哪里?义在哪里?贺主任说:他做小偷,还有理了?谢二说,不就是偷吃了几升麦子吗?你就把人往死处整?贺主任行伍出身,也是条敢打敢拼的汉子。他跳下床,光着屁股要和谢二拼命。谢二赶紧亮出杀牛刀,用刀尖逼住贺主任的小妖怪。谢二说:你要是敢反抗,我先劁了你,再把你捆了去游乡。我在旁边助威道:谢二,杀鸡用牛刀,要不要我帮忙?看着亮晃晃的刀子,看到我们人多势众,贺主任害怕了。贺主任说:我投降行不?刘瞎子连忙接话说:说说看,咋个投降法?贺主任想了想,说:我请你们吃牛鞭去,阿庆那里不还有两条牛鞭吗?我请你们喝牛鞭汤。我和谢二认为很划算,毕竟折腾了这几天,吃了喝了才是实落了。刘瞎子却不答应,说:你拿两根牛鞭就想打发掉我们,也太便宜了吧?贺主任说:那你说该咋办,就这样守我一辈子?张寡妇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她睁大眼睛一直在静静地听,这时忽然给贺主任求起情来。张寡妇说:你们放了贺主任吧,他只是初犯。刘大哥你不是想当场长吗?只要你们放了贺主任啊,他就不会亏待你们。刘瞎子连忙帮腔,假模假样地推辞。刘瞎子说:只我一人当场长,那不成以权谋私了?只要桐花能到公社干革命,我当不当场长真的无所谓。他看定贺主任,说:桐花你会不认识?那么杰出的妮子,她不干革命谁干革命?贺主任看看张寡妇,又看看刘瞎子,见他俩一唱一和,似乎明白钻进了一个圈套。贺主任无奈地耸耸肩,自嘲地冷笑一声。贺主任说:就这?你们直接找我说不就得了。何必动那么大的心眼,把简单的问题弄得这么复杂。刘瞎子问:你都答应了?贺主任说:都答应了。刘瞎子连忙给贺主任拿来衣服,帮他穿好。刘瞎子还给贺主任作了一揖。刘瞎子说:贺主任,大恩大德啊,没齿不忘。

贺主任没有理睬刘瞎子,他临出门时回望张寡妇。贺主任突然大声喊道:白红香啊,白红香。贺主任的喊声听上去很绝望,很凄凉,像是在给自己招魂。

我们都受到震撼。张寡妇眼圈红红的,泪光闪闪。望着贺主任独自消逝的背影,张寡妇说:贺主任他也真不容易啊,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八、谢大

捉奸的结果,出乎我和谢二的意料。我们好像得到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看看离天亮还有一段时程,刘瞎子说:走,我请大家吃回牛肉去。

我们扛着瞌睡,一路无话。走到阿庆牛肉店时,店门未开,只好卧到檐下,倒地便睡。睡意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个女人在哭泣。哭声细若发丝,隐隐约约穿行于风中。哭声虽小,却骚扰得我们再也睡不着了。我们干脆站起来去寻找,发现哭声竟来自阿庆的房间。是阿庆在哭泣吗?她为啥哭泣呢?大家把耳朵都贴到墙上,用心去听。墙太厚,哭声太小,我们什么内容都没有听清楚。但大家都感觉到了,阿庆的家里,肯定窝藏有男人。

会不会是贺主任呢?那个被我们从张寡妇的床上赶走的男人,会不会又爬上了阿庆的床?我们有点兴奋地猜测。

眼看太阳就要染红天的屁股,谢二耐不住了,他用杀牛刀拨掉门栓,闯了进去。

谢大坐在里面。谢大像一块石头,见我们进来了,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谢二惊喜地喊道:哥,是你吗?你提前释放了?你回来了咋不打声招呼?

谢大没有理睬谢二,他只冲刘瞎子闷声闷气地叫了声师傅。他的行李卷就放在桌上,可能还没来得及打开。

阿庆红肿着眼睛,头发有些零乱。她见刘瞎子大摇大摆走进来,有些生气。阿庆说:你还敢来?

刘瞎子说:我咋不敢来了?他掏出一张钱递给阿庆,说:不用找零了,有好吃好喝的尽量搬出来。

待大家坐定后,谢大告诉我们:他是逃出来的。

刘瞎子叹息一声,刘瞎子说,我就断定你脑袋瓜子会进水。你不才判三年徒刑吗?你这一逃跑,肯定要罪加一等。

谢大告诉我们:他如果不逃出来,就会饿死在牢里。谢大说:反正是死路一条,跑出来说不定还能白捡一条命。

刘瞎子说:要逃你就逃远点,最好逃到天边去。你跑回老家,随便一个什么人都会认出你来,不是没事找事?

谢大说:他只想见阿庆一面,只要能见阿庆一面,明天叫他去死都行。他还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消息,阿庆已经是他谢大的人了。如果能逃过这一劫,他俩就马上结婚。

谢二说:哥,几天牢把你坐傻了?阿庆多大你多大?她给你当丈母娘还差不多。

刘瞎子骂了谢二一句。他问谢大今后有何打算?谢大说他在牢里结识了一位青海老表,他打算到青海去放羊,待安定下来了,再回来接阿庆。

这时阿庆端来酒肉,她催我们抓紧时间快吃,我们刚吃了几口,就闯进来几位公安,他们是专门来抓捕逃犯谢大的。

谢大的反应比猴子还快,他拎起包夺门而逃,抄小路不一会儿就奔上了半山腰。谢大站在半山腰高声大叫:阿庆,你一定要等老子回来。

公安人员显然低估了谢大的奔跑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他翻过山头消失在群山里。他们撵不上谢大,只好回来找我们,都是一问三不知,所说的话,实事求是,前后一致。他们找不到我们的茬,就和我们一起吃掉了阿庆为谢大准备的酒肉。吃了喝了还提出要求:如果谢大回来了,要马上报案,不报案就是共犯。

九、当官

公安人员走后,刘瞎子抺抺嘴,拍拍撑圆了的肚皮,说:走,回黑山当官去。

我要他先走一步,在半路上等我。我想去和桐花告个别。当我走进张寡妇院子时,她正在训斥桐花。原来桐花从她舅舅家回来要去看我,张寡妇拦住不许。她骂桐花说:他一个外地来的人,又是读书人后代,会在这山旮旯生根发芽?说不定哪天拍拍屁股人就走了。读书人最不可靠了,落难时他找你穷开心,惹下一堆麻烦在你身上,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哭都没眼泪。

桐花正欲争辩,发现我站在门口。桐花说:李黑来了。张寡妇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问:你真要和我家桐花好?我说:这还能做假吗?张寡妇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会害死我家桐花的。

我把桐花约到林子边,告诉她我得回黑山了。桐花低头不语。半晌,她问我:你真的愿意我到公社跟着贺主任干革命?我说:愿意啊,多好的机会。桐花望着我,满脸的问号。

你会害死我的。

你咋和你妈是一个想法?

桐花说:算了,不说这些。到秋天了,我上黑山去看你。

告别桐花,我在半路上追上刘瞎子时,发现谢二也来了。我问谢二:你也上黑山吗?谢二告诉我:贺主任也要上黑山,贺主任显然要整他。

原来那天谢二打了贺主任一耳光,事后贺主任要他写检讨,谢二不干。贺主任说:不写检讨就上黑山。谢二说:上黑山就上黑山。这就跟着来了。

刘瞎子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咋伸手就去打人家脸?贺主任让你写检讨还是轻的。

谢二说:捉他奸,你升官,我写检讨,丢不起这人。

想想谢二这几天对我们的好,我想帮帮他。我说不就是写份检讨吗?有啥难的?我替你写吧。

谢二斜着眼看我。谢二说:你大概只会干这怂事。

我们行到黑山采石场场部时,申见喜还在睡午觉。他是这里的临时场长。刘瞎子说:喜娃子,把印交来。申见喜像是撞见了鬼。他说:交印?交印就是交权,我凭啥把印交给你?刘瞎子说:你不交给我还能交给谁?这可是贺主任的意思。申见喜说:贺主任还让我枪毙了你呢,你也相信?尽睁着眼睛说瞎话。谢二不耐烦了,他冲上去要抢印。申见喜把桌子一拍,厉声喝斥道:抢印就是篡党夺权,我看你们谁敢?争吵间,贺主任赶到了。他是坐拖拉机上山,本来会赶在我们前面,没料到半路上翻了车。幸亏拖拉机被路边的桐籽树档住了,才没掉下悬崖。贺主任说:妈的,为了你们,我差点跑到马克思那里玩去了。他对申见喜说:工作对调一下,刘瞎子当场长,你去当十八小组组长。申见喜说:为啥?我又没犯错误。贺主任说:你确实没犯错误。但黑山丢失了多少炸药雷管,你心中有数没有?你完成了多少采石任务?让你当组长,还是抬举你。申见喜无话可说,很不情愿地交了印,卷起铺盖灰溜溜地走人。

贺主任坐下来,对刘瞎子说:任命你当场长,并非老子怕你。刘瞎子说:当然当然。你那么大的官,还怕谁?贺主任说:黑山采石场是我树的一面旗帜,现在有人攻击它劳民伤财,是一只光吃粮不下蛋的铁公鸡。你能不能立下军令状,到年底完成一万吨的采石任务?刘瞎子想都没想,满口答应。贺主任说:牛皮可不是好吹的,到时完成不了任务,这个场长你也别当了。

贺主任准备下山。他看看谢二,问:想通了没有?我赶紧递上帮谢二写好的检讨。贺主任看也不看,说:算了,算了,检个球讨。他要谢二跟他一起下山,仍然当他的伙夫。

他们走后,我问刘瞎子知不知道万吨石材是啥概念?刘瞎子说:人又不傻,咋会不知道?我说:知道了你还敢满口答应?你想把民工亲兄弟都累死?

刘瞎子歪着脑袋,瞎眼瞅天。刘瞎子说:贺主任这是不信任我。

他将十八个采石小组分成四个小队,自由组合搞采石竞赛,淘汰的老弱病残组成后勤服务组,养猪种菜,开荒种粮,打猎野味,改善生活。

运输石材是个大问题。靠拖拉机拉,人民公社大道没保障,夏季山洪冲断,冬季冰雪封山。刘瞎子改为旱船运,就是用黄泥沿山势筑一条泥槽,上面浇上水润滑,将石材放在旱船上,顺势滑下山去。省事又省力,运石途中充满变故和刺激,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劳动的乐趣。

可是刘瞎子不让我运石材,他说这事太危险,把我弄残了,还不是他的包袱?他交给我一项特殊任务:隔三差五的带些雷管炸药下山,交给谢二转卖。我这才知道,黑山丢失的炸药雷管,原来是刘瞎子偷的,难怪这家伙总是有钱花。

十、上山

张寡妇上山来了,是刘瞎子派了八个民工下山,用四根竹竿捆一把竹椅,忽悠忽悠把她抬上山的,张寡妇也总算坐了一回八抬大轿。这活民工汉子争着抢着要干,对这群一年四季都闻不到女人气味的民工汉子来说,有什么事能比抬个寡妇上山更快活?

刘瞎子的本意,是用八抬大轿把张寡妇抬上山来跟他结婚,没料到张寡妇并不领情。她轿子照坐,婚却不结。张寡妇说:黑山那么多汉子,凭啥只能嫁给刘瞎子?我还得考察考察。刘瞎子听说了,骂一句:我日的,这婆娘咋又精怪了呢?黑山民工汉子相视窃笑,相互传言,张寡妇上山考察男人来了。

刘瞎子当了场长,本来住在场部,一座用青岗石垒成的房子,兼做炸药雷管等珍贵危险品仓库。场部远离民工窝棚,主要是怕炸药爆炸会炸死更多人。张寡妇上山来了,暂时不想和刘瞎子结婚,刘瞎子只好把场部让给她住,自己借住到山那边老乡家里。

寡妇偷汉子,天下皆知。上了黑山能改?不但改不了还如鱼得水。不过张寡妇并不乱来,她有她的拿捏。凡家里有婆姨的,她一概谢绝。看上去还能号上老婆的,一般的她也不招惹。张寡妇的行为刘瞎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对张寡妇说:大姐呀,你现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可不敢再胡来了。张寡妇问:有了啥身份地位?胡来啥了?刘瞎子回答不上来。看着刘瞎子着急的熊样,张寡妇哈哈大笑。张寡妇说:你不是经常唱道,单身汉啊真遭孽,哪位大姐何不积点德?我积点德有啥不好?天晓得地晓得,还怕你晓得?

刘瞎子拿张寡妇没办法,他就去整那些被怀疑对象:安排他们打炮眼,一天要打一丈深。一寸炮眼一寸力,铁打的汉子钢打的锤;炮眼打上一整天,人不累死也累瘫。当人累得吃奶的劲都没有了,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还会去想女人吗?但出乎刘瞎子的意料,那些被安排打炮眼的汉子,一个个乐呵呵的,精神饱满,还常常拿他开心,说:刘场长,今天是不是临到我打炮眼了?

张寡妇的工作,是仓库保管兼伙食组长。她很会料理生活,把民工汉子的胃安抚得服服帖帖。刘瞎子吃惊地发现,自张寡妇上山后,民工汉子一个个精神焕发,干劲十足。劳动进度总能超前,用一句知识分子的话说,叫作:寡妇上黑山,解放了生产力。

只有申见喜一人,没有被安排打过炮眼。他整天无精打采,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有一天晚上我去拿炸药雷管,发现张寡妇约申见喜在聊天。张寡妇说:喜娃子,咋没见你来讨水喝?申见喜说:大姐我哪儿有这个条件?

你并不比别人差呀。

大姐你是有所不知,我还得养活老娘。

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孝子心好。号上媳妇了吗?

唉,这辈子只能把光棍从头干到尾了。

你就不想女人?

看你大姐说的,是男人哪儿有不想女人的?连做梦都想。

那好,大姐我就白送你水喝。

张寡妇端起一碗水,递给申见喜。申见喜激动不己,一弯腿给张寡妇跪下,接过水一饮而尽。张寡妇赶紧把申见喜拉起来,感慨道:天作孽,这么一条好汉,咋会好不上女人?

那门也不闩,不知是无所谓或是情急忘了,他们就在里面动作起来。我想逃去,又怕经过门口时被他们发现,只好躲在墙角耐心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听张寡妇说: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过了一会儿,听张寡妇说:看你快四十的人了,咋还真是个童男子?申见喜哭腔哭调地说:大姐你说这是咋整的?平时不让它硬,它硬得跟钢钎似的,可关键时刻它咋就硬不起来了呢?张寡妇嘻嘻笑,说,你这个免了职的官啊,硬不起来也正常。

申见喜垂头丧气地走了。我也正准备离开,被张寡妇发现。张寡妇说:噫,你咋窝藏在这里?我说:什么窝藏不窝藏的,我是来领炸药。张寡妇说:领炸药?怕是偷炸药吧?我说:刘场长叫来拿的,会是偷吗?张寡妇说:正是说他呢,一肚子坏水,当了场长仍然贼性不改。我说:你不打算和他结婚了?张寡妇说:不和他结婚,我上黑山来干啥?我说:刚才我可是啥都没看见。张寡妇听出了我的话外音,她笑了,说:你人小鬼大,黑灯瞎火的,连我都看不见,你能看见啥了?

第二天在采石场,见申见喜在打炮眼。他趾高气昂,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吭哧吭哧把八磅锤抡得浑圆。想起他当代理场长时给我小鞋穿,天天安排我打炮眼,心里就来气。我故意高声大叫,免了职的官。汉子们都大笑起来,知道我是在骂申见喜。申见喜臊红了脸,他恨不得把脑袋钻进自己的裤裆里。晚上申见喜悄悄地找到我,对我说:要不是有80岁老娘要养活,我找块石头把你我都砸死算了。我知道我做得有点过分,就强词夺理,说:张寡妇说得,为啥我就说不得?你不怪你那老二没用,咋反怪起我来了?申见喜说:谁说我老二没用了?它只是缺少实践,没有经验。他从腰里掏出那小妖怪,月光下,理真气壮。申见喜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第一次干好事,它肯定是被吓倒了。下次逮住机会了,决不会放过。我在心里暗笑,还想有下次?

申见喜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苕糖黏苞米花,足有斤把重。他塞给我,说:吃吧吃吧,这是我老娘专门给你做的。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这是很重的人情了。申见喜求乞我不要对别人讲他和张寡妇没干成好事,他说,传言出去,叫我咋做人?

十一、情歌

黑山的秋天,桐林层染,霜打桐叶,漫山红遍。人说黑山三大宝:桐油、石头、龙须草。龙须草早已衰败,而八十里桐林依旧,还有那采不尽的石材。白水走大船,入汉江到汉口,运的就是石头和桐油。八月中秋,桐籽红了,山民们把那些早熟落地的捡回家,用来照明;九九重阳,桐叶落尽,桐籽黑了,油坊开张,到处都是桐油的香气。不到三个月,刘瞎子估算已接近完成万吨采石任务,他就擅作主张,关闭了采石场,让民工们都去捡桐子,开油坊。刘瞎子在动员大会上说:整它个千担桐油,卖到汉口,挣它个狗日的一批钱回来,每人分它个百二八十块,有钱在手,才是大爷,还怕勾不到媳妇?只要你们保密,跟老子好好干,听老子使唤,老子叫干啥就干啥,我保证你们有吃有喝有女人。下边有人问:那我们是不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刘瞎子说:真是傻B,这还用问吗?散会散会。

汉子们个个笑逐颜开,三三俩俩结伴摘桐籽,相互唱歌来调情……五月里来是端阳,单身睡的独木床,一头睡得长青草,一头睡得溜溜光……九月里来是重阳,菊花做酒满园香,人家做酒妻儿喝,单身做酒无人尝……十二月里满一年,单身手里有了钱,有钱就把妻儿讨,不知妻儿贤不贤……

刘瞎子没让我摘桐籽,他要我去采些菊花,说采菊花,晒成茶,败败汉子们心头的邪火。我不干,说:这娘们干的活,咋让我去干?刘瞎子说:你们吃屎(知识)分子不正喜欢干这软活?采采菊花黄,菊花在山上;山上有头狼,变成了大姑娘。我说:山上哪还有狼啊,狼都叫人吃光了。

我采了一梱菊花,坐在岩石上看云彩。这时才发现,桐叶落尽的黑山,真他妈的黑呀,像浓墨泼过,连成簇菊花的黄,也刺不破这浓重的黑色。黑山的黑能走动,像一幅有灵魂的水墨画。

我看见桐花走进黑色。她一点一点地在黑色中蠕动,看见我坐在岩石上时,兴奋地大叫一声:嘿!我担心桐花的叫声会把黑色吓跑。我联想到刘瞎子的话:狼变成了大姑娘。

想啥呢?

狼。

狼?山上来狼了?

你就是一匹狼。

那我就吃了你。

桐花张嘴就来咬我。我领教过她牙齿的厉害,赶紧告饶。

几个月不见,桐花白胖了,而且举手投足,有了那么点革命干部的派头。桐花变得更美了,美得我都不敢正眼看她。桐花说:你看人咋像个贼一样?不认识我了?我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的是桐花吗?桐花很得意,说:我不是桐花还能是谁?她拍拍带来的提包,说: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些什么?

我打开皮包,里面装的是几本书。我一本一本地翻看,有《金光大道》、《激战无名川》、《红色交通线》、《水浒传》,这些书我看过无数遍。还有几本线装书、几本医书,我不感兴趣。一本《麻衣相法》,教人看相的,我抽出来准备以后研读。一本《五朵金花》,是小说,薄薄的只有20多页,我和桐花共同翻看,原来讲的是一个才子和五个佳人的故事,其中有一句诗:金针刺破连心蕊。桐花问我是啥意思?我说可能是绣花吧?桐花说:都刺破了,还绣啥花?飞的羞红了脸。这本小说是用皮纸套印好的,又脆又薄,一翻动仿佛就要化成灰尘。我们看过以后,随手把它丢到刺架里——它可能是绝本。

还有一本是手抄书,是收集整理的民歌唱词,厚厚的一大本,长短句有数万行之多。桐花试着学唱:

混沌初开出盘古

盘古出世多威武

手拿开天劈地斧

开天天有八卦

开地地有四方

开人人有三皇

黑黑洋洋

日出东方……

桐花唱不顺口,就随手塞给我,我又随手把它放到岩石上。后来回想,它可能是汉民族创世史诗《黑暗传》的民间流传本,真是无价之宝,弃之如草。

我问桐花这几本旧书是从哪儿弄来的?桐花告诉我,是跟贺主任下乡破四旧,在付青术家搜出来的。付青术这人我知道,黑山白水这一带,哪家死了人,就请他去打待尸(绕着尸体敲锣鼓),唱待尸歌。他唱待尸歌能三天三夜不停口。

不觉间太阳的影线已移至我们的脚边,落日的金辉涂抹在桐花的脸上,她身上有一种光在耀动。摘桐籽的汉子们钻出桐林,吼几句淫腔淫调,满载而归。惹得归巢的鸟悬在半空不肯落下来。桐花来了兴致,扯起嗓子唱起来:

日头渐渐朝下溜

打把金钩勾日头

金钩搭在云端上

勾不到日头不收钩

撵不到哥哥不回头……

夜来得太突然,突然得我们毫无准备,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地上点点滴滴的灯光,我和桐花牵手行走在黑暗里,有一种行走在半空的感觉。

十二、拈阄

黑山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正好是腊八节。刘瞎子和张寡妇的婚事,从秋天拖到冬天,眼看快过年了,不能再拖了,他们就把日子选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这一天。刘瞎子杀了两头正在发膘的猪,对民工汉子说:今年提前放假,要回家过年的,都可以先走。民工汉子们见有猪肉吃,没有一个愿意回家的。申见喜还吭吭哧哧地将他八十多岁的老娘背上山,说:娘,今年有猪肉吃了。他老娘说:娃呀,我都不知道猪肉是啥味道了。申见喜说:杀了两头呢,还没你吃的?他老娘乐得合不拢嘴,说:娃呀,你看我这牙口,还啃得动骨头不?申见喜说:你老糊涂了不是?骨头有啥好啃的?你尽管拣那肥肉吃。老婆子就咂咂嘴,说:肥肉好,肥肉才养人。

金氏母子上山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她跟河南油匠私奔两年多了,那油匠最终还是抛弃了她。她是从河南一路讨饭回来,大白天她没有脸上山,等到半夜时才悄悄地溜进刘瞎子的房间。她冻得实在不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光了就钻进刘瞎子被窝,冰得刘瞎子嗷嗷直叫。他认为是哪个民工汉子开他的玩笑,伸手去揪,那肉一团棉花。刘瞎子以为是张寡妇来了,嘴上说:良辰吉日都选好了,你等不急了吗?要来你就光明正大地来,咋偷鸡摸狗似的?人就爬了上去。他伸腿使劲时,碰到了旁边有个小人。刘瞎子一惊乍,还没结婚,你咋就弄个儿子来了?那人死活不吭声,刘瞎子有点怕了,慌忙跳下床,点亮桐籽串,一照,是金氏。刘瞎子又惊又恼,骂道:你这骚货白虎星,还有脸回来?他扯过一根桐条,掀开被子要抽打,见那一身白肉,就愣住了,说:两年了,桐油还没把你染黑?金氏坐起来替那小人掖好被子,说:娃他爹,还不快上床,你要把自己冻死吗?刘瞎子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赶紧跳进被窝,骂道:你这贱女人,跑了就跑了,还回来干啥?金氏靠过来,说:想你嘛。刘瞎子说:你日弄鬼呢,鬼都不会相信你。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配合金氏完成了既定程序。刘瞎子坐起来吸烟,说:日猫日狗,也能日出点感情来,你这女人算是把我害苦了。今晚就算了,明天你赶紧给我走人。金氏见刘瞎子要赶她走,就嘤嘤地哭起来,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几千里讨饭回来,你不念点旧情,还胡说八道。刘瞎子说:你跟油匠私奔时,旧情跑到哪去了?金氏说:跑了一个人,给你带回俩,你现在妻子儿子全了,有啥好亏的?刘瞎子说:你赶快把那小杂种给我弄走,我一看就知道是个油货。金氏把那酣睡不醒的小家伙抱过来,说:你看仔细了,他可是你们老刘家正宗根苗。你看这小鼻子小眼,小口小脸,哪一点不像你?刘瞎子看那小家伙的长相,心中明白金氏说的八九不离十,就问:他多大了?金氏说:我过去六个月生的,你算算,他多大?这两年我们活过来,容易吗?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刘瞎子掐指算了,不再言语。

第二天民工汉子们知道刘瞎子的前妻回来了,都来看热闹。刘瞎子面露喜色,金氏也妆扮一新。大家问刘瞎子昨天晚上动手动脚没有?刘瞎子说:明知故问。哪有干柴见了烈火不着的?大家就哄笑,说:久别如新婚啦;说:瞎子有瞎福啦;说:儿子被别人养活了两年,没操一份心啦;说……正说闹间,张寡妇来了,她抱过小孩一阵亲热,问:起名没有?刘瞎子眼瞅金氏,金氏很骄傲的样子,说:两岁多了,咋没起名字?问:叫啥?答:桐油。问:姓啥?答:他爹姓啥他姓啥。汉子们就哄笑,说:哪个是他爹?说:他有两个爹吧?说:他到底有几个爹。说……刘瞎子听不下去了,他挥挥手像赶一群苍蝇,说:滚,都给老子滚到外面去。

晚上张寡妇把刘瞎子叫去,问:还结婚不?答:日子都定了,还能不结婚?问:咋个结法?答:猪都杀了,酒也烧了,有酒有肉,还不能结婚?问:金巧妙咋办?答:你说呢?该咋办?问:我问你呢。答:我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刘瞎子回到住处,金氏气鼓鼓的。

找张寡妇去了?

不找她找谁?

那女人偷汉子,有什么好?

她偷汉子,你私奔,你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还有脸说她?

我们可是原配,扯过票的。

这还不容易,不就是一张纸吗?撕了就是。

金氏就哭,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几千里把儿子给你带回来,你就这样对待我们娘儿俩?早知你花了心,烂了肺,要找寡妇睡,我们娘儿俩跳汉江算了。

刘瞎子就笑,说:你跳汉江不是太浪费了?黑山缺女人,男人可不缺,你还怕嫁不出去?

金氏说:你敢拿我嫁人,我就死给你看。

刘瞎子懒得和金氏纠缠,他去找申见喜。申见喜正和几个民工在烤火,他老娘也坐在火塘边。大家见刘瞎子来了,有了说笑对象,就七嘴八舌,说刘瞎子犯桃花冲了,被两个女人日弄。有人还替他操淡心,说到了晚上,咋忙乎得过来呢?要不要请人帮忙?刘瞎子故意唉声叹气,说:你们以为还在旧社会?可以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现在是新社会了,啥叫新社会,就是一个男人只准睡一个老婆。申见喜问:你拿两个女人咋办呢?刘瞎子说:你说该咋办呢?民工汉子就嚷嚷:好办,两个都养在黑山做压山夫人。申见喜老娘突然发话,可不能乱来,乱来要犯王法的。她老眼昏花地看着刘瞎子,说:刘大哥能不能行行好?让一个给我家喜娃子。刘瞎子说:我来正是商这个量的,我看黑山也就申见喜还瓷实,是个有老婆的命。

民工汉子们不回家过年,守在黑山要吃猪肉,刘瞎子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的婚事拖到大年。他安排人将一亩多地的萝卜挖了,再上山寻找些板栗、山药之类,将整头猪肉剁成拳头大一块一块的,熬了八大锅。腊月三十这一天,刘瞎子大操大办,召集所有民工会餐。刘瞎子站在高处,学伟人的样子挥挥手,说:同志们。民工汉子就哄笑。刘瞎子说:算球了,也不人模狗样了。说几句大白话。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今天你们都给老子放开肚皮吃喝。能吃能喝为君子,不能吃不能喝为龟孙子。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你们今天图嘴快活,油水重,明天准备屁眼受罪,拉稀。怕不怕?有人说:只要有肉吃,天天屁眼受罪都行。人群笑成一团,说:快开吃吧,嘴等不及了,谁还管屁眼?刘瞎子说:开吃,开吃!

汉子们十来个人一圈,中间放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萝卜炖肉,一小桶白酒,酒里放一小瓢。大家伙大碗吃肉,传瓢饮酒,一时间,但闻咀嚼声,不闻人语。刘瞎子、申见喜母子、金氏母子、张寡妇坐在一起,申见喜抢先给他老娘盛了一碗肥肉,吃了不过瘾又吃了一碗,还要。申见喜怕他老娘撑坏了,说:娘,小心吃浪了。他老娘说:不咋的,不咋的。张寡妇又盛了一碗递给她。

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刘瞎子手持酒瓢,说:我敬大家一瓢,有件事,借此布告一下。白红香平时给大家洗浆补连,有情;金巧妙不计前嫌,千里讨饭归来,有义。我刘某人没好命,不能娶两老婆,丢弃谁都不合适。咋办呢?申见喜孝顺老娘,是个瓷实人。我和他拈阄,拈着谁娶谁,不许反悔。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团,抛空落地,要申见喜先拈。申见喜拈了一个,打开一看,是金巧妙。刘瞎子要申见喜举给大家看,连连说道: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

刘瞎子没有打开另一个纸团,我知道另一个纸团上写的也是金巧妙。

张寡妇本来要和刘瞎子结婚的,现在随了心愿。金氏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再看看申见喜,长得比刘瞎子帅气,还比自己年轻六七岁,心中也有了七八分意。当晚,刘瞎子就搬进了大部队,进了张寡妇的洞房。申见喜和金巧妙住到刘瞎子借的民房里。民工汉子兵分两路,交替闹婚到天大亮。

大年初一,申见喜老娘死了,可能是肉吃多了撑的,也可能是高兴得一夜没合眼熬的。大家都说死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八十九岁的人了,无病无灾,年也过了,肉也吃了,媳妇也说了,还白捡了个孙子,是喜丧。大家就上山择一岩石,凿一石棺,嘻嘻哈哈,把申见喜老娘葬了。

十三、情变

我在黑山吃了猪肉,过完大年,就下山去找桐花。桐花没有上山过年,借口要在公社值班。我猜她是躲避她妈妈的婚礼,她很讨厌刘瞎子。

我赶到白水镇时,桐花却不在,就找到谢二。谢二正在捆炸药包。我说:谢二,你要破冰炸鱼吗?谢二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上山找你。我问谢二出了什么事?谢二说:还能出啥事?我问:桐花呢?你见到桐花了吗?谢二说:别提她。我问:咋了,她得罪你了?谢二说:她是没得罪我。她入党了,提干了,要当上妇联主任了,你还不知道?谢二对我冷嘲热讽。我说:这是好事啊,你有啥不高兴的?谢二说:我有啥不高兴的。我是吃了萝卜替你操淡心。你真的感觉不到桐花已经变心了?我说:桐花会变心?不会吧?你肯定看走眼了。谢二哼了一声,埋头捆他的炸药包,不再理我。

我把他拽到阿庆牛肉馆,想请他吃顿牛肉。阿庆牛肉馆大门紧闭,死寂沉沉。我在黑山就听到过传言,说阿庆也跳进了冰封的白水河。我问谢二:这是真的吗?谢二十分不屑,说:阿庆会像你妈?书读多了变傻瓜。谢二的话像刀子,很伤人。我生气地说道:谢二,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回黑山去。

谢二一把拉住我,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他瞧瞧四周无人,悄悄地告诉我,阿庆逃跑了,逃到青海找谢大去了。谢二说:这事只我一个人知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回到谢二宿舍时,发现桐花也回来了。她和贺主任一起,显然是在什么地方吃过酒,他们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有说有笑。

我看着桐花的背影,才两三个月不见,桐花咋那么胖了呢?身上像揣了一个人。我疑惑地看着谢二。

谢二冷冷地说道:她怀孕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膨胀变大,天和地旋转起来。

跟谁怀的孕?

你还没看出来?

我冲进谢二宿舍,抱起炸药包,夺门而出。

我要学董存瑞,舍身炸碉堡。

我要找人算账去。

路太滑,结了一层冰。我跌了一跤,爬起来没跑三两步,又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很惨,狗吃屎,磕掉了牙齿。

我擦嘴,一巴掌鲜血。

谢二也抱了一个炸药包,跟在我后边。

我问谢二:你要干啥去?

谢二说:现在就把他们给报销了。

看着谢二慷慨激昂、舍身取义的熊样,我突然想笑,哈哈,哈哈哈。

笑声惊动了瓦缝中的麻雀,他们扑楞楞地飞出,屋瓦上的积雪,灌了我一脖子。天不转了,地安稳了,我彻底清醒了。

我暗自嘲笑:我要找谁算账去?谁欠我什么了?

我只能找自己算账。

我对谢二说:走,下河炸鱼去。

白水河已完全冰封。我们敲开一个冰窟窿,将炸药包塞进去,点燃引线,却没有炸响。水把纸包沁湿散开了,鱼们都赶来吃炸药。炸药我尝过,甜涩苦咸一股垢痂味。此时天已黄昏后,谢二将马灯照亮洞口,见鱼头攒动。它们争着抢着吃炸药,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我和谢二交换着用鱼舀子去舀。可总也捞不尽它们。月亮升起时,堆在冰河上的鱼像小山一样。谢二高兴得嗷嗷直叫,我却突然感到恐怖。难道鱼们会相互传递信息,整条黑水河的鱼都在朝这里赶吗?它们前赴后继,奔向死亡,难道是要经过我的手结束一生吗?为什么就没有一条鱼告诉同伙,这可是个死亡洞口啊。我将鱼舀子塞进冰洞,怔怔地看着月光下白光闪闪的死鱼。谢二说: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鱼啊。

我决定连夜回黑山。谢二挽留我说:我去把桐花找来,一起吃红烧河鱼。劝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把心里话掏出来说说,不就球事都没有了?他的提议让我心动,要是桐花还是原来的桐花该多好。我们踏雪观景,拥火夜谈,吃河鱼,喝黄酒,该多美气。可是桐花变了,她在一瞬间变成了两个人,变成了我隔年的旧梦。

我说:算了,算了。我坚持要连夜回黑山。谢二说:半夜三更的,不冻死你也会叫狼吃了你。我说:我还真想遇上一头狼。谢二说:可不是吓唬你,前几天大平沟还真发生了狼吃人的事。我说:要不你随我回去?谢二说:我走了,鱼咋办?

谢二给我点亮一盏马灯,还硬要我带上一个炸药包。我笑说:这炸药让我来回地带,也不怕烦人?谢二说:防万一吧,天快亮时最易出事,到时你炸个响,给自己提个醒。

天寒地冻,雪路难行。尤其上坡时,走一步往往会倒退三步,这时就得手脚并用。马灯反而成了累赘,但我不能丢弃它,在这沉沉黑夜,莽莽雪原,这盏马灯成了我唯一的伙伴。

好在我意不在赶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蚂蚁啃骨头般一寸一寸往前挪。

我到底还是晕山了,钻进了一片乱坟场转不出来。遭遇“鬼打墙”了吗?总感到身后有响动,有次明显地听到哈气声,忍不住回头看时,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直到一阵阴风吹熄马灯,我才发现一对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我。

狼,我遇到饿狼了。

我顾不得找路,瞅准一座山口,拼命朝上爬去。待我爬上山口时,发现那头狼正悠闲地候在那里。白雪的反光使我看清了它的真面目:瓢一样的大嘴巴,像一条灰毛狗。

它拦住路口,我进退不得。就这样对峙着。幸好我有炸药包在手,并不怕它,我只想坚持到天亮,看它把我咋办。

狼长嗥一声,引来了数声回应。我感到雪地上有几头狼在奔跑,不一会儿,就有数头狼赶来,他们扇形将我围住。不能再犹豫了,我赶紧点燃炸药包朝狼群扔去。头狼狗一样前来嗅嗅,难道它希望我扔给它们的是一块骨头?它嗅出了危险,扭头就跑,几次摔倒。狼狈!

咣的一声巨响,炸药包追着狼的屁股爆炸,一团火光,将雪夜撕裂。几头跑得慢的狼,被炸得半死不活,倒在雪地上哭爹唤娘。

这时,不远处亮起点点灯火,那是点亮的桐籽。我发觉离黑山民工营房不远了。天上星落尽时,太阳照亮了雪山。

十四、飞天

回到黑山,我虚脱了一般,昏倒在门口,整个人成了一块冰坨。

是刘瞎子用碳火慢慢把我烘暖。他灌了我三碗狼血,才把我救活过来。

刘瞎子说:狗日的,发生了啥球不了的事,你不要命了?

据说这期间,桐花悄悄上山来看过我,她下山时,哭成了个泪人。

元宵节快要到了,刘瞎子要我下山把桐花接上山过元宵。我未置可否。刘瞎子骂我:你小子不是人。桐花对你白有情有义一场。他决定亲自下山去接桐花,他安排申见喜再杀一头肥猪,他要把猪身上最好的肉做给桐花吃。

大家正忙乎着,山下传来消息,说谁把公社给炸了。我就心惊,会不会是谢二?人们打听都炸死了谁?没有个准确的结果。后来传来消息证实,果然是谢二炸的。原来这一向(时)谢二想把堆在冰河上的鱼卖掉,没人买,他就只好每天下河弄回几条红烧着吃。不知他在哪里弄到了十几斤柿子酒,每天晚上都喝得醉熏熏的。正好十三这一天,夜里谢二起来尿醉尿,发现公社有间屋灯还亮着,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像笑又像哭。谢二想:是不是姓贺的又在糟蹋桐花?他就抱起炸药包去炸。谢二的本意,只是想炸个巨响,吓唬吓唬贺主任。待他点燃引线突然发现那不是贺主任的房间,是两个漂亮的女青年在说笑。谢二傻眼了,就在他发愣的瞬间,炸药包在他怀里炸响。白水镇唯一的一栋两层楼房给炸塌了。

这事闹大了,公安局派人来破案,清理现场,谢二之外,还炸死了一对女知青。她们接到返城通知,赶到公社办手续,眼看就要脱离苦海之际,没想到却一头栽进了地狱。谢二为啥要炸死她们呢?公安人员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搜查谢二的房间,搜出两千枚雷管,数百斤炸药,案子的线索就牵扯到了黑山。

刘瞎子听说后,仰天长叹:谢二误我,谢二误我啊。

他要带张寡妇一起去逃命。张寡妇问:能逃到哪里去呢?刘瞎子严肃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到青海,找谢大牧羊去。张寡妇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刘瞎子说:我有祖传手艺,一手绝活,到哪里弄不到几个钱?还怕养活不了你?张寡妇说:这个我相信,我是放心不下桐花。我们逃走了,桐花咋办呢?刘瞎子说:把他交给李黑,不就得了?张寡妇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

刘瞎子找到我,要我保证对桐花好,照顾好桐花。这个我没办法保证,我自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有能力和心情去对桐花好?

我对刘瞎子说:听天由命吧,桐花还怕没人对她好?

刘瞎子骂我:你小子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张寡妇劝刘瞎子赶紧自个逃命去,她说待她安顿好桐花后,就到青海去找他。

刘瞎子本来逃脱掉了的,他千不该万不该,逃到半路上又转来。他认为公安局没有那么快就追查到他,他要在逃亡前和张寡妇再干一回好事做纪念。公安人员在张寡妇的床上,把刘瞎子赤条条地逮住。他们命令刘瞎子穿好衣服后,一绳子将他捆了。刘瞎子曾向我传授经验,说被捆时,尽量炸开身体,捆住后再放松,这样就不会太疼。没想到这经验他自己先用上了。

刘瞎子被逮后,我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没白天没黑夜的绞尽脑汁,盘算如何推脱掉自己的罪责。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可奈何地等公安局来抓捕。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公安人员没有找上门来,后来我才知道,是刘瞎子对案子大包大揽。他老实交待,是他和谢二单线联系,是他把炸药雷管偷搬到山下,转卖给他人,没有第二者参与。

公捕大会在黑山举行,和刘瞎子同时批捕的还有贺主任。我坐在下边偷眼观察,见刘瞎子龇牙咧嘴,眼睛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见贺主任鼻青脸肿,胳膊肿得比腿还粗。他是被桐花和刘瞎子同时检举,桐花检举他奸淫少女,刘瞎子检举他贪污黑山石材款。公安人员一调查,两项罪基本属实。他们追查贪污的公款哪去了?要贺主任吐出来,贺主任交待说:给老婆看病用了。公安人员不相信,就把贺主任吊在屋梁上拷问,拷问得贺主任吐血,就是吐不出公款来。他们就带上贺主任去搜家。贺主任见到瘫痪在床的妻子,号啕大哭。公安人员问:你有啥好哭的?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皮绊搞了一大串。贺主任说他不是哭自己,他是哭他老婆。贺主任哭着说:你们把我抓走了,我老婆咋办呢?她会饿死的。公安人员闻着满屋的恶臭,他们无话可说了。

桐花被清退了,她只好上黑山和她妈住在一起。我们天天在一个工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彼此都不打招呼。尽管我知道桐花一直在暗暗地注视着我,我甚至感受到了她那幽怨的眼光从背后穿透我的心脏。尽管多少个夜晚我盼望着桐花朝我走来,向我解释,向我诉说,我多次下决心去找她又半路折回。可一到了白天,在工地上,我和她之间仿佛有一堵墙,尽管这堵墙一推就倒,我们就是无法穿越。我们都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我故意和汉子们说说笑笑,就是不肯看她一眼。我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就让纯洁无瑕的桐花,永远地留在过去吧。桐花呀。

三月,桃花开后,又落了一场雪,这是最后的落雪,人们都叫它桃花雪。清明节这天,直到快收工时,桐花才来到工地。她穿上了她平时最喜爱的衣服,戴上了那块我送给她的花头巾。她坚持要点炮,代理场长申见喜说:点炮都是后生干的活,那有大姑娘点炮的?桐花坐着不动,申见喜没办法,只好说:今天只放一炮。他交待把引线放长两寸,在黑山,点炮是家常便饭,除第一次点炮有点害怕外,点多了就感到刺激好玩、上瘾。所以桐花要点炮,大家都没有多想。

我回到房间,发现床头插着一枝桃花,花蕊上,还残留着雪的泪痕。花枝上系一纸条:

黑哥哥,我走了,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其实我早就该走的,只是为了等这场桃花雪。它如期而至了,我也就没了遗憾。我无法向你解释,解释我的无辜和清白。望你珍重,爱你的桐花。

我冲出房间,边叫边向山上冲去。救救桐花,救救桐花呀。几个民工汉子把我扭住。这时,山上飘来桐花的歌唱:

日头渐渐朝下溜

打把金钩勾日头

金钩搭在云端上

勾不到日头不收钩

撵不到哥哥不回头……

桐花边唱边点燃引线,然后坐到炮眼上。她好像看到了山下的我,待解下红头巾要招手时,炮响了,桐花和石头一起飞天而起。

我绝望地仰望天空,桐花飘动的衣裳像展翅飞翔的大鸟。

十五、葬花

桐花的身体是在落地的瞬间突然分解。我和民工汉子东寻西找,七拼八凑,发现仍然少一块腿骨。这块腿骨被炸飞到一农家后檐沟,被一老头拾到。我们前去索要时,老头已把它清洗干净,丢进了开水锅里。我们告诉他,这是人肉,吃不得的。老头不相信,老头说明明是一块猪肉,咋成人肉了?我活了六七十岁,连猪肉人肉都分不清吗?我们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就强行将桐花的腿骨给抢了回来。

就在安葬申见喜老娘的那块石壁上,民工汉子再凿一石棺,把桐花的碎尸收殓。我把洒有桐花鲜血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收拢,我发现血滴在石头上,似点点桃花。桐花生前不是喜欢桃花吗?我将自己的手腕割破,用我的血和桐花的血点染一幅桃花图案。我精心打磨拼凑,我要用带血的石头为桐花筑一座大坟。

张寡妇哭桐花,七天七夜,泪哭干了。她骂道:狗日的妮子,害死老娘了。老娘不哭你了,我算是白养活你一场。有啥不好活的呢?哪有你这样傻丫头啊,好死不如赖活,命在,好歹都有些盼望,死了,死了你就活不过来了。傻丫头呀,有老娘在,你有啥不好活的?你就忍心丢下你老娘不管了?

我默默地站在张寡妇背后,想找她说说话,乞求她原谅我,我甚至希望她打我一顿。张寡妇望着我,两眼空空洞洞,她好像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

我深深自责,是我的自私和薄情害死了桐花。如果我给她一些理解,给她一点谅解,甚至只给她几句安慰的话,她会走这条绝路吗?

有人张罗着给桐花配阴婚,民工汉子都认为这是积阴德的好事。我拼命反对,他们问我:你是桐花啥人?

是啊,我是桐花啥人?尽管我知道这不符合桐花的意愿,但阴阳两界,生死重天,谁管得了谁啊。最终,桐花的尸骨,被人用50元钱买走。桐花死后,配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桃花落后,桐花开了。八十里桐林锦绣灿烂。桐花的花期比桃花更短,只数天时间,就被长大的桐叶所遮盖。由于三月地气潮湿,满地的花骨朵,还能鲜活相当时日。

关了数月后,刘瞎子和贺主任的案子同时宣判。贺主任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他那瘫痪在床的老婆,夜间不翼而飞。有人说她自己爬进了白水河,但她瘫痪多年,有能力爬动?所以人们更加怀疑,她是被好心人丢进了白水河。

刘瞎子被判了死刑,不知何故,听说要把他拉到黑山采石场来枪毙。我和民工汉子们一大早就到人民公社大道上去迎候。太阳染红山头时,桐林中飞出几只喜鹊,在这个不祥的日子里,它们要报送什么喜讯呢?刑车终于出现了,是一辆东风140,缓缓地爬上了人民公社大道。刑车开到一个拐弯处时,被几块大石头给挡住了,我知道这几块大石头是昨天夜里几个民工汉子悄悄地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太大,一时半会儿搬不开。行刑队只好把刘瞎子提下车,步行押上黑山。刘瞎子被五花大绑着,看上去还算镇定。他努力地要挺直腰扳,要把脚步迈得方正些。这个常学伟人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要人模狗样装腔作势。张寡妇突然跳了出来,疯狗般扑向刘瞎子,高声叫骂着:狗日的杂种,你咋还没死呢?你咋还活着呢?你活着就是为了挨枪子吗?刘瞎子猛一愣怔,睁开瞎眼,他的眼睛碰上张寡妇的眼睛时,仿佛突然醒悟。他冲天大叫一声,逃命去了!纵身跳下路边的桐林。他太熟悉这里的地形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莽中。

人群一阵骚乱,行刑队马上反映过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打!子弹哗的一阵追着刘瞎子的屁股射了过去。一阵枪声后,群山突然静了下来,原来行刑队没有考虑到有此变故,子弹很快就射光了。桐林太深,掩藏了刘瞎子的行踪,就在大家猜测他是否被打死时,刘瞎子露头了。他爬上了悬鼓石,试图翻越那条山脊时,因双手被绑着,跌了下来。他跌得很重,肚子跌破了,肠子流了出来,最终断肠而死。

我和民工汉子在最高山头上一块巨石下,炸开一个洞,把他塞进去,再用石块堵死洞口。刘瞎子,你还能爬出来吗?

我在巨石上亲手刻下了几个大字:师傅刘白斗之墓。

刘瞎子,大名刘白斗。因眼小,小得只剩下一条缝。尽管视力极好,大家还是叫他刘瞎子。

遭此变故,张寡妇疯了。她经常裸行在桐荫中,见到男人都喊大哥,大哥。你晚上可要来呀,你晚上可要来呀……

黑山民工汉子商议,大家共同出力帮张寡妇治病,病治好了,她愿嫁谁就嫁谁。她病治不好,大家就把她当成公家人,当成革命干部,养在黑山。

他们商量这事的时候,把我晾在一边。我知道在黑山,我已成了外人,没人再瞧得起我了。我已无法在这里生活,不是因为劳累和贫寒。我想到了谢大和阿庆,想到了蓝天下那辽阔的草原。

我站在黑山山头,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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