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不是几百个人,不是肆无忌惮的人,而是人民当中最杰出的代表!”科斯尼雪夫激动得好像在扞卫他最后的财产,“还有捐款呢?在这上面至少全体人民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人民’这个词太含糊,”列文说,“地方机关的职员、学校教师和千分之一的农民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余八千万人,像米克哈里奇一样,不但不去表达他们的意志,而且一点也不懂该表达什么!那我们还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意志呢?”
科斯尼雪夫富有辩论经验,他没有反驳,而是立即把话锋一转。
“噢,如果你用数学方法来测量民族精神,自然很难办到。我们国家还没有采用投票制度,而且也不能采用,因为它不能表达民众心声。不过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从气氛中感受到,可以凭心灵感受到,更不用说静止的人民海洋下涌动的暗流,这是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都看得清楚的。看看狭义的社会吧。知识界以前彼此敌对的不同派别现在都联合在了一起。一切分歧都消除了,社会机构都众口一词,大家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力量抓住了他们,把他们带到同一个地方。”
“是啊,所有报纸都是同样的口径,”公爵说,“这是事实。简直就和暴风雨前青蛙的鼓噪一个样!吵得你什么也听不见!”
“是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不办报纸,不想替它们辩护,我说的是知识界统一了思想。”科斯尼雪夫对弟弟说。列文正想回答,可老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关于统一思想,我还有话要说,”公爵说,“我女婿史蒂芬·阿卡蒂耶维其,你们都认识他。他现在谋了一个什么委员会委员的职务,我记不得了。可他在那儿无事可干。好了,多莉,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俸禄有八千卢布。你去问问他,他的工作有什么用,他会证明给你看他的工作万分重要!他是个诚实的人,但我们不能不相信八千卢布的作用。”
“对了,他让我转告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他巳经谋得那个职位了。”科斯尼雪夫不满意地说,认为公爵话不对题。
“报纸统一思想也是一回事。有人曾对我说院战争一爆发,他们的收人就增加一倍,他们怎能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以及其他人的命运呢?”
“很多报纸我都不喜欢,但你这样说不太公平。”科斯尼雪夫说。
“我只想提一个条件,”公爵接着说道,“阿尔方斯·卡尔在普鲁士战争前有一段精彩言论:‘你们认为战争不可避免吗?好得很!谁鼓吹战争,就把谁派到特种先锋队去,让他带头冲锋陷阵!,”
“编辑们这下可有得好受了!”卡塔瓦索夫说,想象着他熟悉的编辑们参加特种兵团的情形,不禁放声大笑。
“哦,他们会临阵逃脱的,”多莉说,“只会坏事。”
“如果他们逃跑,可以在他们身后发射霰弹,或者派哥萨克人拿着鞭子督阵。”公爵说。
“您在开玩笑,恕我直言,公爵,这玩笑不太高明。”科斯尼雪夫说。
“我看这不是什么玩笑……”列文说,但科斯尼雪夫打断了他的话。
“每个社会成员都应各尽其责,”他说,“脑力劳动者通过表达民意来履行他们的职责。充分一致地反映舆论就是报刊提供的一种服务,这也是令人高兴的现象。二十年前我们会保持缄默,可现在我们听到了俄罗斯人民的声音,他们团结一心,准备站起来为受压迫的同胞兄弟做自我牺牲。这是伟大的举动,是力量的象征!”
“但这不仅仅是自我牺牲的问题,而且是杀戮土耳其人的问题。”列文怯生生地说道。“人们牺牲或准备牺牲,是为了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为了杀人。”他又说,不知不觉把谈话同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的思绪联系起来。
“什么是‘为了他们的灵魂’?您知道,对一个自然科学家来说,这种说法使人费解。什么是灵魂?”卡塔瓦索夫笑嘻嘻地问。
“哦,您知道的。”
“不,我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大笑着说。
“基督说院‘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冶科斯尼雪夫反驳道。他根据自己的立场,很简单地从“福音书”中引用了一段似乎很容易理解的话,而这向来是列文最感困惑的一段话。
“就是这样!”站在近旁的老头又重复这句话,来回答偶然投向他的一道目光。
“不,我亲爱的先生!您被打败了!完全打败了!”卡塔瓦索夫快活地嚷道。
列文恼怒得面红耳赤,他恼怒不是因为辩论输了,而是他没能避免这场辩论。
“不,我不该同他们争辩,”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人的盔甲,我却光着身子。”
他看出不可能说服哥哥和卡塔瓦索夫,但要赞同他们的观点对他来说更不可能。他们鼓吹的正是几乎毁掉他的智力上的妄自尊大。他无法赞同包括哥哥在内的那么几十个人,凭借他们从几百个到城市来的夸夸其谈的志愿兵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就有权声称他们和报纸表达了公众的意志和舆论,而且还是表现为复仇和杀戮的舆论。他无法赞同他们的观点,是因为他从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老百姓身上看不到这样的思想,而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思想(他无法不把自己看成俄国人民的一分子冤。他不赞同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和人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究竟什么是公共福利,但他们确切地知道,只有通过严格履行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来的善的法则,才可能获得公共福利,因此不能为了任何公共目标而希冀或鼓吹战争。他和米克哈里奇像传说中邀请瓦雅人来统治的人民一样说院“来统治我们吧!我们甘愿唯命是从。我们愿承担一切劳役、一切屈辱和一切牺牲,但我们不做判断,也不做决定!”可现在的人民,按照他哥哥的看法,巳经放弃了付出如此高昂代价买来的豁免权。
他想问一问,假使舆论的判断永远正确,为什么革命或公社不像支持斯拉夫人的运动那么合法?但这些都不过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空想而巳。有一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这场争辩激怒了科斯尼雪夫,因而继续下去是不对的。所以列文停止了争论,提醒客人们注意乌云聚拢过来,最好赶在下雨之前到家。
公爵和科斯尼雪夫坐上马车走了,其余的人加快脚步步行回家。
时而泛白时而变黑的乌云急遽聚拢过来,他们必须再加快脚步才能赶在下雨之前到家。前面的云层黑压压地,像乌黑的煤烟一样在天空迅疾掠过。离家还有两百步左右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随时都会从天而降。
孩子们又害怕又快活地大喊大叫,跑在最前头。多莉眼睛盯着孩子们,巳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奔跑了。她的裙子紧贴着腿,跑也跑不快。男人们拿着帽子,迈开大步朝前走。他们刚赶到门廊处,大滴的雨点就落在了铁皮水槽的边缘。孩子们和跟在他们身后的大人们说笑着,跑到屋檐下避雨。
“凯瑟琳·亚历克山德罗夫娜呢?”列文问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她拿着头巾和披肩,在大厅迎接他们。
“我还以为她和您在一起。”她回答。
“米提亚呢?”
“我想是在克洛克树林,保姆和她们在一起。”
列文一把抓起披肩,拔腿就朝克洛克奔去。
短短一忽儿工夫,乌云蔽日,如同日蚀般天昏地暗。狂风肆虐,吹得列文直往后退,大风摧残了菩提树的花和叶,把白桦树的白色树皮狂暴地掀开,吹得金合欢树、花草、牛蒡和树梢全都倒向一边。在花园里忙活的姑娘们尖叫着冲到下房的屋檐底下。一道白色的雨帘在远处树林和邻近的一半田野倾泻而下,迅疾逼近克洛克树林。空气中弥漫着细碎雨丝的潮气。
列文顶着几乎把披肩从他手中刮走的强风,埋头前进。就要走到克洛克树林时,他看见一棵橡树背后闪过一道白光,骤然间,火焰四起,大地燃烧起来,头顶上方的苍穹仿佛崩裂开来。
等列文睁开发花的眼睛,透过把他和克洛克树林分隔开的浓密雨帘,首先惊恐地看到,树林中央一棵熟悉的橡树的绿色树冠奇怪地挪了位置。“难道它遭雷劈了?”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树冠就越来越快地消失在其他树后面,然后他听到大树倒在其他树上的轰然巨响。
电闪、雷鸣加上身体被雨淋透后袭来的一阵寒意,使列文觉得恐惧万分。
“哦,上帝!上帝啊!但愿不要砸到她们头上!”他说。
尽管他立刻就想到,祈求她们不被巳经倒塌的橡树砸死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又祈祷了一遍,知道自己除了做这种没有意义的祷告就别无他法。
他跑到她们常去的地方,但没有找到她们。
她们在树林另一端的一棵老菩提树下,正在呼唤他。两个身着深色裙子(她们原本穿的是浅色衣衫)的人俯身遮挡着什么东西。她们正是凯蒂和保姆。大雨巳经停止,列文赶到她们身边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保姆的裙子下摆是干的,但凯蒂的裙子湿透了,全贴在身上。虽然雨巳经停了,但她们仍然保持着暴风雨开始时的站立姿势,俯在一辆有绿色车篷的童车上。
“还活着?安然无恙?感谢上帝!”他喃喃说道,啪哒啪哒从水坑上朝她们飞奔过去,一只快要跑掉的鞋里浸满了水。
凯蒂被雨淋走了样的帽子下面那张湿漉漉、红扑扑的脸朝他转过来,羞怯地微笑着。
“咳,您不感到惭愧吗?我弄不懂,怎么可以这么鲁莽?”他怒气冲冲地责备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