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坚持你的忠诚了,我得好好珍惜。”她用同样的玩笑口吻回答道,一边下意识听着渥伦斯基跟在后面的脚步声。“可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她问自己,然后开始询问丈夫她离开期间谢里沙的情况。
“哦,非常好!玛丽埃特说他很乖。但是,我很不愿意让你伤心!你走了以后他并不心烦……像你丈夫一样!不过我亲爱的,我得再次感谢你提前一天回来。我们亲爱的‘茶炊’会欢天喜地的。”他称着名的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为“茶炊”,因为她总会为一些事情激动不巳。“她老是问到你。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提个建议的话,你今天就该去看看她。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现在,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她还关注着奥伯朗斯基夫妇的和解。”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安娜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安娜通过丈夫同这个圈子里的人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我给她写过信了。”
“是的,但她想知道细节。去看看她,我亲爱的,如果你不是太累。康得拉提在这儿,会替你拿行李,我得到委员会去了。现在我不用一个人吃饭了,”他接着说,但巳不再是戏谑的口气,“你想不到我多不习惯……”他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安娜到家后,第一个迎接她的是儿子。他不顾家庭教师的呼喊从楼上冲下来,欣喜若狂地大喊:“妈妈!妈妈!”他跑到她身边,搂紧了她的脖子。
“我跟您说了是妈妈!”他冲着家庭教师大叫,“我就知道!”她儿子,像他父亲一样,给安娜一种近乎失望的感觉。她在想象中描绘的他,总比现实中要好。如果要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她就必须回到现实中来。不过即使他现在的样子也是可爱的院金色的鬈发,湛蓝的眼睛,穿着紧身长袜、匀称而饱满的双腿。当他靠近她,爱抚她时,安娜体验到一种几乎是身体上的快感;而当她迎接他单纯、信任和满怀爱意的目光,听到他天真的问话时,她又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她打开多莉的孩子们送给他的礼物,告诉他莫斯科有个女孩名叫坦娅,会读书,甚至还会教别的小孩。
“我比不上她吗?”谢里沙问。
“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
“我知道。”他笑着说。
安娜还没喝完咖啡,仆人就通报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来了。伯爵夫人身材高大肥胖,脸上病怏怏的,却有双美丽、朦肽、漆黑的眼睛。安娜喜欢她,但今天她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的种种缺点。
“哦,亲爱的!您带去了橄榄枝吗?”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一进门就问道。
“是的,都结束了。但整件事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安娜答道,“总之,我嫂嫂太冲动了。”
但是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她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不听,与她无关的事她却很关注,她打断安娜:
“啊,是的!世上有许多罪恶与不幸,今天我就特别担心。”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安娜问,努力忍住笑容。
“劳而无功地为真理奋斗,我厌倦了,有时候都泄气了。‘姐妹会’(一个爱国的慈善宗教团体)本来可以搞得很好,但和那帮先生们简直没法共事,”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带着听天由命的讽剌神态,继续说道,“他们采纳了一个想法,然后曲解它,现在又浅薄狭隘地议论它。只有两三个人,包括您丈夫在内,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但其他人都撒手不管。昨天我收到了普莱伍丁的一封信……”
普莱伍丁是一位旅居国外的着名泛斯拉夫主义者。
伯爵夫人告诉安娜他信中的内容。
她接着告诉她一些人暗中反对联合教会的计划,还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事,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因为她下午还要参加另一个团体的集会以及一个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和原来一个样,但我以前怎么从没注意过?”安娜心想,“要不就是我今天早上特别烦躁·
不过真有意思,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她总是怒气冲天,总是树敌,全是因为基督和慈善事业!”
伯爵夫人离开后,另一位朋友,一位高官夫人来了,给安娜带来彼得堡的所有新闻。三点钟她也离开了,答应回来吃晚饭。
卡列宁在部里。只剩安娜一个人,晚饭前她去陪了陪儿子吃饭(他和他们分开吃冤,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读了桌上堆着的便条和信件,一一做了回复。
她在旅途中莫名其妙的羞耻感以及焦虑不安的心情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又感到沉着坚定、无可指摘。
她想到自己头一天的状态,觉得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有。渥伦斯基说了些傻话,很容易制止他的,我说了该说的话。没必要跟丈夫提这事,也不可能提。本来就不重要,提它反而是小题大做。”她记起有一次她怎样告诉丈夫他的一个属下差点儿向她求爱,卡列宁又怎样回答说每个社交界的女性都会碰到这种事,但他完全相信她能把握好分寸,他不会用嫉妒来降低他和她的身份。“所以没必要告诉他!另外,感谢上天,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心想。
卡列宁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同往常一样,没时间上楼去看妻子。他直接走到书房去接待一些请愿者,再签署几份由他私人秘书拿来的公文。卡列宁家的晚餐时间一般会有三个左右的来访者。今天来的,一位是卡列宁的老表姐,一位是被推荐到卡列宁手下供职的年轻人,还有一位是偕夫人同来的部长。安娜走进客厅去招待他们。五点整,彼得一世风格的黄铜钟还没敲完,卡列宁就穿着外套上有一个白领结和两枚勋章的晚礼服进来了,他一吃完饭就要去参加一个政府会议。卡列宁生活中的所有时间都被排得满满的,为了完成每天分派给他的各项事务,他严格遵守时间。“不赶时间也不休息”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房间,问候了每一个人,一面对妻子微笑,一面匆匆坐下。
“好了,我的孤单生活结束了。你不知道有多难受,”他特别强调“难受”这两个字,“得自己一个人吃饭!”
进餐时他和妻子聊了一点儿莫斯科的事,带着嘲讽的微笑问到史蒂芬·奥伯朗斯基的情况,但是谈话内容都是笼统的,大部分是关于彼得堡政务和社会事件。餐后他陪了客人半小时,然后微笑着又握了握妻子的手,就去了市议会。晚上,安娜既没去看望贝特茜·特渥斯卡亚伯爵夫人,她一听说她回来就邀请她去她家,也没去她当晚定好包厢的剧院。她没去的主要原因是她本打算穿的一件衣服没做好。总而言之,来宾走了之后,安娜就忙着整理衣服,感到非常恼火。她擅长在穿衣打扮上精打细算,去莫斯科之前,她留下三件衣服让裁缝改。她本希望衣服能改制得看不出原貌,而且三天前就送回来,可现在她发现有两件根本没改好,第三件虽然改好了,但不是她所希望的样子。女裁缝来解释说衣服这样改更好一些,安娜大发脾气,事后连自己都感到羞愧。她完全恢复平静之后,来到儿童室,陪儿子度过了一晚上,自己送他上床,在他面前画了十字,给他盖好被子。她很高兴晚上没有出门,而是愉快地在家中度过。她心情平静轻松,很清楚地看到,在火车上看似那么重要的事,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平常的小事,因此,她感到羞耻或任何人责备她都是没道理的。她拿着一本英文小说坐在炉火边,等丈夫回来。九点半整,前门的门铃响了,他走了进来。
“你终于回来了!”她把手伸给他,说道。
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
“我看,总的说来,你的旅行很成功。”他说。
“是的,非常成功。”她回答道,开始从头诉说发生的一切:她同渥伦斯卡亚伯爵夫人的旅行,她抵达车站,火车站的事故。她还谈到她先是同情她哥哥,后来又同情多莉。
“我觉得不能原谅这样的男人,即便他是你哥哥。”卡列宁严峻地说。
安娜笑了。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显示考虑亲情并不妨碍他直率地表达意见。她了解丈夫这一性格特点,不仅了解,而且欣赏。
“我很高兴,一切都圆满结束了,你又回来了,”他接着说,“但是,关于我让议会通过的新法令,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安娜对这条法令没有任何耳闻,自己竟轻易忘记了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事,她感到很惭愧。
“在这儿,相反,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他得意地笑着说。
安娜知道,他想把这件事使他觉得愉快的地方说给她听,于是她通过询问的方式引他说出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带着同样的自满笑容,告诉她由于法令的实施,他赢得了不少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说明,对这个问题坚定、清晰、合理的看法,终于开始在我们当中树立了。”
他喝完第二杯茶,吃完奶油、面包和黄油,起身走进书房。
“你没去任何地方吗?你肯定觉得无聊。”他说。
“哦,不无聊!”她回答道,站起来跟着他穿过房间走到书房。“你现在在读什么书?”她问。
“我在读李尔公爵的叶地狱之诗》,”他答道,“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
安娜笑了。看到所爱的人的弱点时,人们常常露出这种笑容。她挽着他的胳膊,同他一起走进了书房。她了解他的习惯,晚上读书巳经成了他的一种需要。她知道,虽说他的时间几乎完全被职务占满,但追踪思想领域出现的任何重要事物,对他来说都义不容辞。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书籍,艺术与他的天性相去甚远。然而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他从不忽略在艺术领域引起轰动的任何事物,而且认为博览群书是他的职责。她知道卡列宁在政治、哲学和神学领域会进行质疑和探询,但对艺术、诗歌,尤其是他一窍不通的音乐,却持有最明确和坚定的看法。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菲尔和贝多芬,谈论新诗歌和音乐流派的重要性,在他大脑里这些都有着相当明确的分类。
“啊,愿上帝保佑你!”她站在书房门口说。在书房他的扶手椅边上,巳经为他放好了一支带罩的蜡烛和一杯水。“我要去给莫斯科的那些人写信了。”
他握着她的手,又吻了一遍。
“毕竟,他是个好人,诚实、善良,而且事业辉煌。”安娜回到自己房间时心想,仿佛有人指责卡列宁,声称不可能有人爱上他,而她正替他辩护。“可是为什么他的耳朵往外支棱得那么厉害?是不是因为他剪了头发·”
午夜时分,安娜还坐在她的写字台前给多莉写信。信快要写完了,这时她听到穿着拖鞋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卡列宁进来了,他刚洗过脸,梳了头发,胳膊下夹着一本书。
“到时间了!到时间了!”他带着奇怪的笑容走进了卧室。
“他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他呢?”安娜回想起渥伦斯基看卡列宁时的眼光,心里想道。
她脱掉衣服,走进卧室,但脸上没有一丝她在莫斯科逗留时从眼睛和笑容里闪现出来的活力;相反,现在她身体里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或是隐藏在某个非常遥远之处。
渥伦斯基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斯卡亚的大公寓留给了他的朋友和最喜爱的伙伴佩特里斯基。
佩特里斯基是位年轻中尉,出身并不十分高贵,不仅没钱,而且负债累累,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常常因为寻开心或不像话的丑行而被关禁闭,但他在伙伴和上司当中很受欢迎。大约中午时分,渥伦斯基从车站回到家中,看到前门停着一辆租来的马车。他还在外面按门铃的时候,就听到男人们的笑声,以及一个女人含糊不清的声音,佩特里斯基在大喊:“如果是一个恶棍,就别让他进来!”
渥伦斯基告诉仆人们别通报他的到来,然后轻轻走进了第一个房间。佩特里斯基的朋友,齐尔顿男爵夫人,坐在圆桌旁煮咖啡,淡紫色的缎子裙和粉红白皙的脸蛋光彩照人,金丝雀般的巴黎人嗓音在整个房间回荡。佩特里斯基穿着厚大衣,上尉凯莫罗夫斯基穿着全套制服,可能刚参加完检阅回来。两人分坐在她两旁。
“渥伦斯基!好啊!”佩特里斯基跳起来,大声往后拖着椅子嚷道,“是主人自己来了!男爵夫人,用新的咖啡罐给他煮点咖啡……哎呀,真想不到!我希望你喜欢书房的这个装饰,”他指着男爵夫人又说,“当然了,你们相互认识吧?”
“当然了!”渥伦斯基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愉快地笑着说,“当然了,很老的朋友。”
“您刚旅行回来?”男爵夫人说,“如果我妨碍你们,我这就回家。”
“这儿就是您的家,男爵夫人。”渥伦斯基说。“您好,凯莫罗夫斯基。”他冷淡地握了握上尉的手说。
“听好了!您从来就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男爵夫人对佩特里斯基说。
“哦,是的!为什么不说呢?吃完饭我就来说同样好听的话。”
“可吃完饭说就没价值了!好吧,我给您煮点咖啡。不过您该去洗一洗,把自己弄漂亮些。”男爵夫人说,又坐下来小心转动咖啡壶上的一个小螺丝。
“皮埃尔,把咖啡递给我。”她对佩特里斯基说,一点也不掩饰他们的关系。根据他的姓氏,她称他为皮埃尔(“彼得”在法语里的说法冤。“我要再加一点到壶里面。”
“你会把它弄糟的!”
“不,我不会!您妻子呢?”男爵夫人忽然打断渥伦斯基与同伴的交谈,说道,“我们巳经让您娶了亲。您把妻子带来了吗?”
“不,男爵夫人。我生是吉卜赛人,死也是吉卜赛人。”
“更妙了!更妙了!把手给我。”
男爵夫人不放开渥伦斯基的手,开始跟他谈她将来的计划,一面说笑,一面征求他的意见。
“他不同意离婚!我能怎么办?”她指的是她的丈夫,“我想提起诉讼。您有什么建议?凯莫罗夫斯基,当心咖啡,它沸出来了!没看到我正忙吗?我想提出诉讼,因为我需要我的财产。您说有多荒唐,他竟然说我不忠,”她轻蔑地说,“想占有我的财产。”
渥伦斯基愉快地听着这个年轻、美丽女人可爱的唠叨,应和着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地给她出主意,总之,立刻就恢复了应付这类女人的习惯方式。在他彼得堡的交际圈里,人们分为完全对立的两大类。一类是次等的院庸俗、愚蠢、可笑;他们认为丈夫应当同所娶的妻子生活,少女应当纯洁,女人应当贞节,男人应当有男子气概,有自制力,坚定不移,人们应当养育孩子直至成年,应该偿付债务,以及诸如此类的荒唐观念。但是还有另一类人,是真正的人,他所交往的圈子都属于这一类。教养良好,大胆慷慨,寻欢作乐,毫不害臊地放纵自己的激情,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加以嘲笑。
莫斯科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带给渥伦斯基的印象,有一小会儿使他无所适从,但就像把脚伸进一双旧拖鞋一样,他即刻就回到原先那个舒适快活的世界里去了。
咖啡根本没煮好,而是沸出来,溅到每个人身上,起到了想要的效果,也就是说,正好给了大家吵闹嬉笑、弄脏昂贵地毯和男爵夫人衣服的借口。
“现在再见吧,否则您永远不会去洗脸了,一位绅士最大的罪过不爱清洁就会被我记在心里了……您建议我拿把刀子架在他喉咙上?”
“确定无疑,拿着刀,您的手还要贴近他的嘴唇。他就会吻您的手,一切就都圆满结束!”渥伦斯基说。
“那我们今晚在法国剧院见!”她的裙子沙沙作响,随后她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