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两个人都听见一声尖利剌耳的鸟鸣,两人同时抓起枪,同时闪现两道火光,听到两声枪响。一只在高空飞翔的丘鹬立刻收拢翅膀,跌人树丛之中,压弯了稀疏的嫩枝。
“好极了!两个人都打中了!”列文喊着,同拉斯卡一起跑进树丛去找那只鸟。“噢,还有些不愉快的事!”他想,“对了,凯蒂病了!我能怎么样?我很难过。”“找到了?真行啊!”他从拉斯卡的嘴里取下身子还温热的鸟,把它放进塞得鼓鼓的猎物袋里。
“找到了,史蒂瓦!”他喊道。
回家的路上,列文询问了凯蒂的详细病情以及斯彻巴特斯基家的治疗方案。虽然他羞于承认,但他听到的回答使他很高兴。他高兴是因为他还有机会,更因为她曾经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她自己也尝到了。然而,当奥伯朗斯基开始谈到凯蒂的病因,还有渥伦斯基的名字,列文打断了他院“我没权利了解别人家的内务,说老实话,我也没有什么兴趣。”
奥伯朗斯基注意到列文脸上熟悉的表情变化:一秒钟前还阳光灿烂,转眼就乌云密布,不禁微微一笑。
“关于那片林子的事,你和拉比尼谈妥没有?”列文问。
“是的,谈妥了。他开的价很不错:三万六千卢布。八千卢布现付,其他六年内付清。这粧买卖让我操了好长时间的心。没人会出更高的价了。”
“事实是你把林子送给人家了。”列文抑郁地说。
“怎么是送给人家呢?”奥伯朗斯基和气地笑着问,知道现在在列文眼里什么都不对头。
“因为林子至少值五百卢布一亩。”
“哦,你们这些土财主!”奥伯朗斯基揶揄地说,“你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城里人是多么鄙视啊!但说到做交易,我们比谁都强。相信我,我全都算清楚了,”他接着说,“卖了个好价钱,我还怕他变卦呢。你知道那不是木材林,大多数的树木都只能当柴烧。”他说,希望用这话来使列文相信他的顾虑是错误的,“每亩木头产量不超过十沙绳……他却付给我两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笑了笑。“我了解这种做派,”他想,“不光是他,所有的城里人都这样,十年中不过到了三两次乡下,学会了三两句话,然后就不管合适不合适,乱用一气,满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他说什么‘木材’啊,‘产量为十沙绳’啊,可实际上什么也不懂。”
“我不会试图教你在办公室涂鸦的那一套,”他说,“有必要的时候,我还会去向你请教。但你却坚信自己懂树林方面的学问,没那么容易的!你数过树吗?”
“树怎么数得出来?”奥伯朗斯基说,很想扭转他朋友的坏情绪,“数沙砾,数星光,只有最高明的人才能做到……”
“拉比尼就是最高明的人。商人买林子之前,没有谁不先数数树木的,除非是像你这样白送给他。我知道你那片林子。我每年都去那儿打猎,它每亩值五百卢布现钞,他却只付你两百卢布,而且是分期付款。这就意味着你送了他三万卢布。”
“得了吧,你别想那么美了,”奥伯朗斯基可怜巴巴地说,“为什么没有谁肯出更高的价呢?”“因为他和其他商人串通好了,他买通了他们。我和他们都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投机贩。一粧交易如果只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利润,他们是不会考虑的,他们要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才会成交。”
“咳!你今天心情太差。”
“一点也不差。”列文阴郁地说,这时他们来到家门口。
门廊处停着一辆用皮革和铁皮包紧的小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宽皮带牢牢拴住的极其肥壮的马。马车上坐着拉比尼的账房兼车夫,他面色红润,皮肤紧致,腰带束得紧绷绷的。拉比尼本人巳经进屋,在大厅里迎接这两位朋友了。他是个高挑精瘦的中年人,蓄着胡子,突出的下巴刮得精光,一双暴眼睛暗淡无光。他穿着一件长襟的蓝大衣,纽扣在背部开得很低,笔直的长统靴在脚踝部皱起,外面还套了一双大套鞋。拉比尼用手帕把脸擦了个遍,整了整巳经很齐整的衣服,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他向奥伯朗斯基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噢,您可算是来了,”奥伯朗斯基伸出手说,“太好了!”
“我可不敢违抗阁下您的命令,虽然路况差得要命,我一路上几乎只能步行,但我还是及时赶到了……”
“康斯坦丁窑德明特里奇,给您请安了!”他对列文说,也想和他握手,但列文皱着眉头,假装没看见他的手,把沙锥鸟从猎物袋里取出来。
“您喜欢打猎消遣吗?那是什么鸟?”拉比尼轻蔑地看着沙锥鸟问道,“味道不错吧?”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似乎很怀疑这种猎物值不值得打。
“您想去我的书房吗?”列文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问,然后用法语对奥伯朗斯基说,“去书房吧,你可以在那儿谈事情。”
“行啊,哪儿都成。”拉比尼轻蔑而又骄傲地说,仿佛想让他们明白,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对别人说来可能是难事,可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一走进书房,拉比尼就习惯性地四下里张望,似乎想找圣像,可找到以后,却没有画十字。他像看沙锥鸟一样,用怀疑的目光地打量着书橱和书架,轻蔑地笑了笑,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肯承认这些书有什么价值。
“那,您把钱带来了吗?”奥伯朗斯基问,“坐吧。”
“钱没有任何问题。我来见您,和您商量一下。”
“商量一下?您坐呀。”
“好哇。”拉比尼说,坐了下来,极不自在地把胳膊搁在椅背上,“您得让点步,公爵。我是吃了亏的。至于钱,通通准备好了,一分不少。钱是不会拖欠的。”
列文把枪放进橱柜里,正准备走出去,听到商人的话,他停了下来。
“您几乎没花钱就把人家的林子弄到手了,”他说,“他来找我太晚了,否则我会给他定个价钱。”
拉比尼站起来,不出声地笑了笑,从头到脚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太小气了,”他笑着对奥伯朗斯基说,“简直不可能买他任何东西。我买过他的小麦,出的价可高了。”
“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白白给您?我又不是地上捡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哦,亲爱的,这年头是不可能去偷的。时下一切都自有公断,怎么可能去偷哇?我们平心而论,林子我出价太高,没有任何利润。我请您再让让价,哪怕是让一点点。”
“你们的交易谈妥没有?谈妥了,就没必要讨价还价。没谈妥,”列文说,“我就来买。”拉比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现出老鹰一般贪婪冷酷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迅速解开大衣,露出镶有饰边的衬衣、背心上的黄铜扣子和一根表链,然后飞快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来。
“请收下钱,林子就是我的了,”他说,赶紧画了个十字,把手伸出去,“钱拿好,林子是我的了。这就是拉比尼做交易的方式,一点不斤斤计较。”他皱着眉头,挥挥皮夹说。
“如果我是您,就不会这么急着收钱。”列文说。
“你什么意思?”奥伯朗斯基惊讶地问,“咳,我都巳经答应了。”
列文出去了,砰的一声关上门。拉比尼看着门,摇摇头笑了。
“太年轻,太小孩子气了。哎呀,我买您的林子,说实在的,就是为了名誉,这样一来买奥伯朗斯基家林子的就是我拉比尼,而不是别人了。至于我能不能赚钱,就看天意了。我可以对上帝起誓!请您签个地契吧,先生……”
一小时以后,商人裹好大衣,小心扣好外套的风钩,口袋里揣着地契,坐上他的小马车,回家去了。
“咳,这些老爷们,”他一面扣上马车的皮遮篷,一面对账房说,“全是一路货!”
“该庆贺您这笔买卖吧,迈克尔·伊格那提奇·”
“嗯,嗯……”
奥伯朗斯基上楼去了,拉比尼预付给他的三个月的钞票,把他口袋塞得鼓鼓囊囊。林子的买卖做成了,口袋里有了钱,狩猎很有收获,奥伯朗斯基兴高采烈,因此更想排遣列文的恶劣情绪。他希望晚餐时能愉快地结束这一天,就像早晨开始时那样。
列文的确心情恶劣,尽管他很想对可爱的客人表现得友善亲切,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凯蒂没有结婚的消息使他喜悦,也一点一点地开始影响他的心情。
凯蒂没嫁人,而且病倒了,是因为爱上一个轻贱她的人才病倒的。这种侮辱似乎也落到他头上。渥伦斯基轻视她,而她又轻视他列文,这样,渥伦斯基就有权利轻视他,因此也就是他的敌人。但列文不去想这些。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在什么地方侮辱了他,但他不是只对使他烦心的事感到生气,而是对眼前的所有事都十分恼火。愚蠢的林子买卖,奥伯朗斯基陷人的骗局,在他屋子里进行的这粧交易,使列文火冒三丈。
“办完了?”他碰见奥伯朗斯基上楼便问,“想吃晚饭了吗?”
“我不会客气的。我在乡下胃口可真好啊!你为什么不让拉比尼一起吃饭呢?”
“让他见鬼去吧!”
“哎呀,真是的,你怎么这么对他!”奥伯朗斯基说,“你甚至连手都不和他握。为什么不握个手呢?”
“因为我不会和仆人握手,就算仆人也好过他一百倍。”
“你可真顽固啊!你觉得消除阶级之分如何?”奥伯朗斯基问。
“谁爱消除,就让谁消除去,我可是觉得恶心。”
“我看你真是顽固不化。”
“我从来不觉得我顽固不化。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仅此而巳。”
“而且是情绪恶劣的康斯坦丁·列文。”奥伯朗斯基笑着说。
“是的,我是情绪恶劣,可你知道原因吗?因为……请原谅……是因为你做了一笔愚蠢的买卖。”
奥伯朗斯基皱着眉,却依然是一副温厚的样子,活像一个人无辜地受到了伤害或干涉。
“哦,别这么说!”他说,“谁不是一卖完东西,别人就马上告诉他还可以卖更好的价钱?可在他想卖的时候,却没人肯出更高的价……不,我觉得你对倒霉的拉比尼怀恨在心。”
“也许吧。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会叫我顽固派或其他吓人的名字,可到处看见贵族阶级的贫穷让我感到恼火和痛心。我也是贵族阶级的一员,尽管要消除阶级之分,我还是愿意属于这个阶级……他们的贫穷不是由于挥霍无度。那没多大关系,因为像贵族一样挥霍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有贵族阶级才知道怎样挥霍。眼下附近的农民都在买地,这些并不让我痛心。地主什么也不干,农民劳动,于是他们赶走游手好闲的人。事情本该如此,我很为农民高兴。可当我看到贵族阶级的贫穷是由于我可以称之为头脑简单吗?造成的,我实在是痛心疾首。这儿有个波兰佃户只花一半价钱就买下了一位住在尼斯的太太一块很好的地产,那儿又有个商人用一卢布就把值十卢布一亩的地租到手了,现在你又无缘无故送给那个无赖三万卢布。”
“那你想怎么样?把每棵树都数清楚吗?”
“当然要数!你不数,但是拉比尼会数!拉比尼的孩子有了生活收人,可以上学,但你的孩子就不行。”
“哦,原谅我吧,但数树实在有点小家子气。我们有我们的职业,他们有他们的职业,他们也得赚钱。不管怎么说,买卖巳经做了,结束了。啊,煎鸡蛋送上来了,是我最喜欢的煎法。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会给我们拿来一些上好的香草白兰地。”
奥伯朗斯基坐在桌子边上,开始同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开玩笑,很肯定地告诉她,他很久都没有吃过今天这样好的中餐和晚餐了。
“嗯,起码您会欣赏,”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说,“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不管您给他吃什么,哪怕是一片面包皮,他也是吃完就走人的。”
尽管列文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郁郁不乐,少言寡语。他想问奥伯朗斯基一件事,但不知道怎样问出口,也不知道怎么问,什么时间问。奥伯朗斯基下楼去了自己的房间,洗漱之后,穿上有饰边的睡衣,上床去了。列文在他的房间闲荡,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敢去问他想知道的事。
“他们做的肥皂多好啊!”他打开一块芳香的肥皂,端详着说。这是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为客人准备的,但奥伯朗斯基没有使用。“瞧瞧,这可真是艺术品。”
“是啊,是啊,如今什么东西都有了改良。”奥伯朗斯基惬意地打了个呵欠,眼睛湿乎乎的。“比方在剧院和各种娱乐场所……呵,呵,呵!”他打着呵欠,“到处都有了电灯。呵,呵!”
“是啊,电灯,”列文说,“是啊,接二连三地装了电灯。渥伦斯基现在在哪里?”
“渥伦斯基?”奥伯朗斯基不打呵欠了,“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他很快也走了,再没来过莫斯科。你知道吗,康斯坦丁?我跟你说实话,”他用胳膊肘靠在床边的桌子上,用手支撑着俊美红润的脸,惺忪睡眼闪动着和善的光芒,说道,“是你自己的错。你害怕情敌,但我当时就告诉过你,我不清楚你俩谁更有胜算。为什么你不猛追呢?我那时就跟你说过……”他用下颌打了个呵欠,嘴没有张开。
“我求婚的事,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列文看着他,心想,“他脸上有种老练和狡猾的神情。”列文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就一言不发地直盯着奥伯朗斯基的眼睛。
“如果当时她那边有什么的话,那也只是受他外表的吸引,”奥伯朗斯基接着说,“你知道,他有完美的贵族气质,他未来在社交界的地位,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产生了影响。”
列文皱着眉。他不得不面对的被拒绝的屈辱,像一块新的伤疤一样在他心里作痛。但他现在是在家里,家可以成为保护他的屏障。
“等等,等等,”他打断奥伯朗斯基,“你说他是个贵族。我倒要问问你,让渥伦斯基或其他任何人得以轻视我的贵族气质到底是什么?你认为渥伦斯基是个贵族,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父亲靠玩弄阴谋诡计起家,天知道他母亲和多少人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觉得我自己,还有像我这样的人才是贵族:祖上三四代都光荣正直,受过高等教育(天赋和才智是另一回事冤,从不奉承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人,就像我父亲和祖父那样。我还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你白送给拉比尼三万卢布,还认为我数自己林子里的树是小家子气,可你有政府津贴,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奖赏,我没有,所以我珍惜祖上传给我的产业和我的劳动成果……真正的贵族是我们,而不是那些靠权贵施舍才能活下来的人,不是那些用一点小钱就会被收买的人。”
“你在骂谁啊?我同意你的看法。”奥伯朗斯基愉快而诚恳地说,虽然他觉得列文也把他列人了会被小钱收买的人之列。列文的激动使他觉得很有意思。“你在骂谁呢?尽管你说的渥伦斯基的许多事不正确,但我现在不说这个。实话告诉你,如果我是你,就会和我一起去莫斯科“不,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不在乎,但我要告诉你:我求过婚了,被拒绝了。你的小姨子凯瑟琳·亚历克山德罗夫娜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
“为什么?胡说八道!”
“我们别再谈这事了!如果我对你态度粗鲁,请原谅我。”列文说。话一旦说出口,他就又变得和早上一样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史蒂瓦?别生气。”他笑着说,握了握他的手。
“哦,不,一点也不!没什么好生气的。这样解释了一番,我很高兴。你知道吗,大清早狩猎总是很有趣的。我们为什么不去呢?打完猎我不回来睡觉了,直接去车站。”
“好主意!”
尽管渥伦斯基的内心生活完全被激情所占据,但他表面的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地沿着原先的社交和军团生活的轨道进行。军团活动在他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因为他爱军团,更因为军团爱他。他们不仅喜爱他,而且尊敬他,以他为荣。他非常有钱,既有教养,又有才华,功名利禄唾手可得,锦绣前程尽在脚下,但他无视这一切,而是把军团和同事们的利益看得最重。渥伦斯基知道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他不仅喜欢这种生活,而且觉得有必要保持他在同事们心目中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