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敏感,那还了得?”瓦莲卡说,“哪个女孩没经历过这类事情?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大事呢?”凯蒂惊讶而好奇地看着她的脸,问。
“啊,很多事都很重要。”瓦莲卡答道,她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她们听到公爵夫人在窗口喊:
“凯蒂,天变凉了!要么拿条披肩,要么进来吧。”
“哦,我真得走了!”瓦莲卡起身说,“我还要去伯茜夫人家看一下,她让我去的。”
凯蒂拉着她的手,用好奇、热切、恳求的目光询问瓦莲卡:“什么是更重要的事?您为什么能这样平静?您知道的,告诉我吧!”但瓦莲卡不懂凯蒂目光的含义,她只知道她得去看望伯茜夫人,然后及时赶回家为妈妈做十二点的茶。她走进屋里,收起她的乐谱,同大家道过了再见,准备离开。
“请允许我送您回家。”上校说。
“是啊,晚上这个时候您怎么能独自回家·”公爵夫人赞同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帕拉莎送您回去。”
凯蒂注意到,当瓦莲卡听说要送她回家时莞尔而笑。
“哦,不用了,我总是一个人回家,从没出过什么事。”她拿起帽子说。她又吻了吻凯蒂,但没有告诉她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就夹着乐谱,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出去,隐没在幽暗的夏夜中,把什么事情重要、什么赋予她这种令人羡慕的宁静和尊严的秘密,也一并带走了。
凯蒂也结识了斯达尔夫人。同斯达尔夫人相熟,加上同瓦莲卡的友谊,不仅对凯蒂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在她悲伤的时候抚慰着她。使凯蒂获得安慰的是在她面前展现的崭新世界,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世界,一个崇高、美好的世界,从这个高度可以心平气和地审视过去。除了她迄今为止所过的直觉生活,一种精神生活又呈现在她面前。这是宗教揭示的生活。这种宗教与凯蒂从小了解的那种在寡妇院的小礼拜堂(在那里可以遇到熟人冤做弥撒和晚祷,跟着牧师虔心学习斯拉夫经文的宗教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崇高而又神秘,同许多美好思想感情联系在一起的宗教,人们不仅可以相信它,而且还会热爱它。
凯蒂不是通过语言了解到这一切的。斯达尔夫人同她说话,就像同一个使人愉快回想起自己过往生活的可爱孩子说话一样。斯达尔夫人只有一次提到,在所有的人类苦难中,只有爱和信仰能带来慰藉,而基督对苦难的怜悯是无微不至的,然后就忽然改变了话题。但凯蒂从斯达尔夫人的一言一行和她“天堂般圣洁”(这是凯蒂的说法)的面容中,尤其是从她的生平故事里(她从瓦莲卡那里了解到的),发现了许多重要的、她以前所不了解的东西。
然而,无论斯达尔夫人品格多么高尚,经历多么动人,言谈多么温婉,凯蒂还是在她身上发现一些令人困惑的地方。她发觉,每当有人问到斯达尔夫人的亲戚,她就会轻蔑地一笑,这不太符合基督教的待人宽厚之道。还有一次,凯蒂在斯达尔夫人那儿遇到一位罗马天主教的神父,她发觉斯达尔夫人把脸小心藏在灯罩背后,笑得很异样。这些事情虽小,却使凯蒂感到迷惑,对斯达尔夫人产生了怀疑。瓦莲卡呢,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有悲伤,有幻灭,却没有欲望,没有悔恨,成为凯蒂只敢梦想却无法做到的完人。凯蒂从她身上领悟到,想要平静、快乐,只需要忘却自己,热爱他人。凯蒂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她清楚了解到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之后,并不满足于仅仅喜欢喜欢,而是立刻全身心地投人到面前的崭新生活中去。根据瓦莲卡告诉过她的斯达尔夫人以及她提到名字的其他人所从事的工作,凯蒂对自己的未来生活进行了规划。瓦莲卡跟她讲过很多关于斯达尔夫人的侄女阿琳的故事,凯蒂决心像她一样,无论住在哪里,都要找到那些不幸的人,尽量去帮助他们,分发福音书,为病人、囚犯和垂死者朗读福音书。像阿琳那样为囚犯朗读福音书的念头非常吸引凯蒂。但所有这些都是凯蒂的秘密愿望,她从未对母亲或瓦莲卡提起过。
不过,凯蒂一面等待能把自己的计划大规模付诸实践的机会,一面模仿瓦莲卡。在这个病人和伤心人齐集的温泉疗养地,很容易找到运用她新主张的机会。
起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对斯达尔夫人,尤其是对瓦莲卡的迷恋(按照公爵夫人的说法冤对凯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发觉凯蒂不仅模仿瓦莲卡的行为,而且不自觉地学她走路、说话还有眨眼睛的样子。后来公爵夫人又注意到,除了这种迷恋,女儿身上还发生了重大的精神变化。
她看到凯蒂晚上阅读斯达尔夫人给她的法语福音书,这是前所未有的。她还看到凯蒂避开交际圈的熟人,去接近受瓦莲卡保护的病人们,特别是患病的穷画家佩特罗夫一家。凯蒂引以为豪地担负起这家人的看护职责。这些都很好,公爵夫人没什么好反对的,何况佩特罗夫的妻子还是位很有教养的女性。那位德国公爵夫人注意到凯蒂的行为之后,赞美她,称她为抚慰天使。如果不做过头,这一切本来都很好。但公爵夫人看到女儿有些离谱,就和她谈了谈。
“任何事都不要走极端。”有一天她对女儿说。
但女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心里觉得,对基督教做任何事都不能说是过分。按照基督教义,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伸过去;有人夺你外衣,就把里衣也给他。如果连这都能做到,那还有什么是过分的呢?但公爵夫人不喜欢这样走极端,当她感觉到凯蒂不愿向她吐露心扉,就更不乐意了。凯蒂对母亲确实隐藏了她的新思想和新感情。她保守秘密并非不尊重或不爱母亲,而只是因为她是她母亲。她宁愿告诉任何人,也不愿告诉母亲。
“安娜·帕夫罗夫娜好长时间没上我们这儿来了,”公爵夫人有一次提到佩特罗夫夫妇时说,“我邀请她来,她似乎不太乐意。”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妈妈。”凯蒂说着,脸红了起来。
“你好久没去看望他们了吗?”
“我们安排明天驾车去山上游玩。”凯蒂回答。
“嗯,想去就去吧。”公爵夫人说,紧盯着女儿窘迫的脸,竭力猜测她困窘的原因。
当天,瓦莲卡来吃饭,告诉她们安娜·帕夫罗夫娜改变主意,明天不去游山了。
公爵夫人注意到凯蒂脸又红了。
“凯蒂,你不会是和佩特罗夫夫妇闹了什么别扭吧?”当公爵夫人又和女儿单独待在一起时,她问,“为什么她不再送孩子过来,自己也不上这儿来了?”
凯蒂回答说她和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夫罗夫娜对她不满意。凯蒂说的是事实,她不知道安娜·帕夫罗夫娜对她的态度为什么起了变化。但她能猜到几分。她猜测的原因,无法告诉母亲,甚至对自己也说不出口。这是件即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的事情,因为一旦弄错,就会非常可怕,非常丢人。
她一遍遍回忆她同这家人的所有关系。她回想起无论什么时候见面,安娜·帕夫罗夫娜和蔼的圆脸上都会流露出质朴的喜悦;回想起她们秘密商量病人的事,用计谋使他远离医生禁止的工作,带他出去散步;回想起他们的小儿子依恋她,喊她“我的凯蒂”,非要她陪着才肯睡觉。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她又回想起佩特罗夫穿着咖啡色大衣的瘦削身材,长长的脖子,稀疏的鬈发,带着询问目光的蓝色眼睛(凯蒂最初觉得那眼睛很吓人),以及他在凯蒂面前竭力装得活泼强健的费劲模样。她回想起她一开始怎样努力克制自己对他这样的痨病患者的厌恶感,怎样努力找话和他说。她回想起他注视她的那种胆怯而又充满感情的目光,以及她体验到的既怜悯他、又觉得有点尴尬、然后又觉得自己在行善的复杂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这只是开始的情形,没过多久,一切就被破坏了。现在安娜·帕夫罗夫娜遇到凯蒂时总是假装亲热,却不停观察着她和丈夫。
她走近他时,他会流露出由衷的喜悦,这会不会就是安娜·帕夫罗夫娜对她冷淡的原因?
“是的,”她回忆着,“前天安娜·帕夫罗夫娜有意为难她一样,说道:‘喏,他在等着您,您不来他咖啡都不肯喝,虽然他身体巳经非常虚弱了。’她说这话时态度很不自然,与她平素的和善完全不同。”
“是的,也许我把毯子递给他也让她不高兴了。本来这件事很简单,可他却非常尴尬地接过去,谢了我半天,弄得我都觉得尴尬了。还有他替我画的肖像,画得可真好!主要还是他的眼神,困窘而又温柔……是的,是的,就为这个原因!”凯蒂恐惧地对自己说,“不,不可能,不会这样的!他太可怜了。”
斯彻巴特斯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去百登和凯兴根拜访了一些俄国朋友,用他的话说,就是去呼吸一下俄国空气。疗养季节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回到家人身边。
公爵夫妇对国外生活的看法截然不同。公爵夫人觉得国外什么都好,尽管她自己在俄国社交界有稳固的地位,但一出国,她就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位欧洲夫人,可她显然不像,因为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俄国人,因此她矫揉造作,弄得连自己都不自然。公爵却恰恰相反,认为国外的一切都让人讨厌,国外的生活也很压抑,保持着他的俄国习惯,有意使自己看起来比事实上更不像欧洲人。
他回来时瘦了些,双颊的皮肤松弛了,但情绪极好。他看到凯蒂痊愈,就更高兴了。凯蒂同斯达尔夫人与瓦莲卡交谊的消息,以及公爵夫人从凯蒂身上观察到的变化情况,使公爵有些烦恼。任何把女儿从他身边拉走的事情都使他害怕和嫉妒,他唯恐女儿摆脱他的影响,进人他所不能抵达的领域。他向来仁慈乐观,到了卡尔斯巴德温泉以后心情愈发开朗,这些不愉快的消息很快就淹没在他海一般宽厚愉悦的心情中了。
回来第二天,公爵穿着一件长大衣,浆硬的衣领撑起微鼓的双颊,脸上带着俄罗斯人特有的皱纹,兴致勃勃地同女儿一道上温泉去了。
这是一个可爱的早晨。带有小花园的明亮、整洁的楼房,脸色红润、胳膊发红、喝足啤酒的德国女仆,清澈的阳光,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越走近温泉,遇到的病人就越多,在有条不紊的德国日常生活中,他们的病容就越发显得愁闷。凯蒂对这种对比巳经不感到惊奇了。明媚的阳光,绿得发亮的树木,还有阵阵乐声,对她来说就是她所熟悉的这些人们的天然背景,她从中观察着他们健康或好或坏的变化。但在公爵看来,明朗的六月早晨,乐队演奏的欢快流行的华尔兹,尤其是女仆们强健的外表,同这些从欧洲各地聚集至此的、沮丧忧郁的行尸走肉相比,显得那么怪异,那么格格不人。
公爵同最心爱的女儿手挽手漫步的时候,感到满心骄傲,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但他也为自己矫健的步伐和健壮的四肢感到害臊和尴尬,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才会产生的窘迫感。
“给我介绍介绍你的新朋友吧,”公爵用胳膊肘夹紧女儿的手臂说,“我甚至开始喜欢上这讨厌的苏登温泉了,因为它对你的健康这么有利。但这里有点忧伤,你们的这个地方,非常忧伤。那是谁·”
凯蒂开始告诉他路上遇到的熟人们的名字。在花园人口处,他们遇到了失明的伯茜夫人和为她领路的人。这位法国老妇人听到凯蒂的声音,脸上露出亲切的表情,这使公爵很高兴。她立刻用法国人那种夸大其辞的方式开始同他攀谈,夸他有个惹人喜爱的女儿,当着凯蒂的面把她捧上了天,叫她宝贝儿、珍珠和抚慰天使。
“那她就是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一号天使。”
“哦,瓦莲卡小姐是真正的天使,没得说的。”伯茜夫人说。
在走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她急匆匆地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只雅致的小红包。
“看!我爸爸来了!”凯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动作简单自然,她做什么事都是如此。她马上同公爵轻松自然地交谈起来,她对谁说话都是这样。
“我当然认识您,您的事我都听说了。”公爵笑着对她说。看到父亲喜欢瓦莲卡,凯蒂很是欢喜。“您这么急急忙忙赶到哪儿去啊?”
“妈妈在这儿,”她对凯蒂说,“她一晚上没睡,医生建议她出来走走。我帮她把针线活儿拿去。”
“这就是一号天使啦!”瓦莲卡走了以后,公爵说。
凯蒂看出来,他本来想取笑一番瓦莲卡的,但没法那么做,因为他喜欢她。
“噢,让我们来瞧瞧你所有的朋友吧,”他又说,“包括斯达尔夫人,如果她肯屈尊见我的话。”
“哦,爸爸,你认识她?”凯蒂看到父亲提到斯达尔夫人时眼中闪烁着嘲讽的光芒,慌忙问道。
“我认识她丈夫,也有点认识她,那是她加人虔信派之前的事了。”
“什么是虔信派啊,爸爸?”凯蒂问,斯达尔夫人身上那么使她崇敬的东西居然还有个名字,凯蒂觉得有点害怕。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她什么都要感激上帝,包括她遭受的所有不幸……感谢上帝让她死了丈夫。这很可笑,因为他们合不来……那是谁?一副可怜相。”他注意到长椅上坐着一个个头中等的病人,穿着咖啡色大衣和白色长裤,由于腿太细,裤子打起一些奇怪的褶皱来。这人把草帽举到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被帽子压得发红的高高的脑门。
“这是佩特罗夫,一位画家。”凯蒂红着脸答道。“那是他的妻子。”她又说,指了指安娜·帕夫罗夫娜。她一看到他们靠近就有意走开了,跟在一个沿小路奔跑的孩子后面。
“可怜人,他的脸长得多漂亮啊,”公爵说,“为什么你不过去呢?他似乎有话要对你说。”
“那好,我们就过去吧。”凯蒂果断地转过身去。“您今天觉得怎么样?”她问佩特罗夫。
佩特罗夫扶着手杖站起来,怯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女儿,”公爵说,“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
“我们昨天等着您的,公爵小姐。”他对凯蒂说。
说话间,他踉跄了一下。他又晃了一下身子,装成他是有意这样做的。
“我本来要去的,但瓦莲卡告诉我,安娜·帕夫罗夫娜派人来传话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佩特罗夫脸涨得通红,立刻咳嗽起来,四下张望寻找他的妻子。“安妮塔!安妮塔!”他大声喊道,白皙颈脖上的青筋,像粗绳子般暴了出来。
“早上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罗夫娜勉强笑着说,态度和以前招呼凯蒂时很不同。“很高兴认识您,”她接着对公爵说,“大家早就盼着您了,公爵。”
“你让人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怎么回事?”画家哑声问道。他的嗓子不行,表达不出他想表达的意思,这就更让他生气了。
“哦,天啊!我以为我们不会去的。”他妻子恼火地说。
“怎么不去?什么时候……”他猛咳一阵,话都说不下去,做了个无助的手势。
公爵抬了抬帽子,同女儿一道走开了。
“咳,咳,”他深深地叹息,“可怜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