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他。但他人很怪，非常没有教养。要知道，他是时下常见的那种野蛮的新派人物之一，是从小在不信教、否定一切和唯物主义思想灌输下长大的自由思想家。以前吧，”格列尼雪夫接着说，没有发觉或者不想注意安娜和渥伦斯基都有话说，“以前的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思想培养起来的，通过自身的奋斗和努力，获得思想的自由。现在却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还有法律、宗教和道德这样的东西，完全在否定一切的思想中成长，就像野蛮人一样。他也是这种人。他是一位仆役长的儿子，想必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这人不傻，进了美术学院，有了点名气之后，就想接受一点教育。所以他就开始阅读他认为是知识源泉的杂志。你瞧，以前要是一个人想接受教育，比如说法国人吧，会研究所有的古典作家呀、神学家呀、剧作家呀、历史学家呀、哲学家呀，研究这些摆在他面前的智慧成果。可如今呢？他一头栽进否定一切的文献作品里，马上掌握了否定主义学说的精髓，他就是这样的。不仅如此，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应该从那类文献里发现与权威抗衡、与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抗衡的东西，就该从这种抗衡中推论出一些别的东西。但事实上，他却钻进这些不屑于同旧观念争论的文献当中，说什么‘除了进化、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什么都没有爷！我在文章里……”
“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吗？”安娜大声说道，她同渥伦斯基偷偷交换了好一阵眼色，知道渥伦斯基对画家的教育状况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想帮助他，请他画一幅肖像而巳。“你知道我们该做点什么吗？”她毅然打断了正滔滔不绝发表高见的格列尼雪夫，“我们去看看他。”
格列尼雪夫住了口，不情愿地答应了。由于画家住得很远，他们决定雇一辆马车去。
一小时后，安娜同格列尼雪夫并排，渥伦斯基坐在他们对面，来到了市郊一座模样难看的新房子跟前。门房的妻子出来迎接他们，告诉他们米可哈伊罗夫在画室里接待客人，不过这会儿他正在几步开外的寓所里。他们请她带上名片禀报一声，希望他允许他们看看他的画作。
渥伦斯基和格列尼雪夫的名片递进来的时候，画家米可哈伊罗夫正同往常一样在工作。每天早上他都在画室里画一幅巨幅油画。
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大发脾气，因为她不会应付那个吵吵闹闹来收租金的房东太太。
“我跟你说过几十遍，叫你不要跟她唆。你本来就傻，再用意大利语唆，就更是傻上加傻！”他们争了好半天，争到最后，他说。
“那你就别欠人家钱啦！这又不是我的错，要是我有钱……”
“看在上帝分上，你给我闭嘴！”米可哈伊罗夫带着哭腔嚷道，用手捂着耳朵，走进隔墙后面的工作室，随手锁上了门。
“蠢货！”他在桌边坐下，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打开画夹，特别起劲地继续画他那幅没有完成的素描。
每当日子过得不顺心，或者同妻子吵架以后，他工作起来总是特别卖力，特别能出成果。“哦，天啊！要是我可以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他一面工作，一面想。他正在画一个大发雷霆的人。他以前就画过这个人物，可是不满意。“不，那一张画得更好些……弄到哪儿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皱着眉头，看也不看她，就问他的小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放在哪儿。丢掉的画稿找到了，但巳经弄脏了，而且沾上了一滴烛油。不过他还是拿着画稿，把它放在桌上，后退几步，眯缝着眼睛打量它。突然他高兴得一甩胳膊，笑了起来。
“对了！就是这样！”他说着，立刻拿起铅笔飞快地画起来。蜡烛的污点反倒使人物有了一种新的风姿。
他描摹着这种新的风姿，突然回忆起一位卖雪茄给他的店主生气勃勃的神态和突起的下巴，于是把这人的脸和下巴画到画中人身上。看到画中原本死气沉沉、别扭做作的人物变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他快活地笑了起来。人物有了生命，线条清晰，轮廓分明。根据人物需要，这幅素描还可以再改一改，两条腿可以再分开一点，左手可以换个姿势，头发也可以往后梳梳。不过他在做这些改动时，没有改变人物整体风格，而只是去掉了一些有损人物特征的地方。可以这么说，他揭开了蒙在人物身上的遮布，每一根新线条都使人物更加刚劲有力，就像烛油显示出的效果那样。名片递进来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画完这幅画。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他出去走到妻子身边。“来吧，莎莎，别生气了，”他羞怯而温柔地笑着说，“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他同妻子讲和之后，穿上一件有天鹅绒领子的橄榄色外套，戴上帽子，到画室去。这会儿他巳经忘了那幅成功的素描，正为有俄国贵人乘着马车来参观他的画室而感到高兴和激动。
关于现在摆在画架上的那幅画，他内心深处抱着一个坚定信念，那就是从来没有人画过这样的画。他并不认为他的画比拉菲尔的作品还好，但他知道，他希望在这幅画中表现的东西至今还没有人表现过。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而且还在刚开始画的时候就胸有成竹。不过其他人的看法不管是谁的看法他都觉得很重要，都会深深地触动他。人家的每一句评价，哪怕是只看到一小部分内容后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评价，都会使他非常感动。他总认为别人的评价比自己的高明得多，总希望听别人说一些自己没有发觉的问题，总想象从他们的批评中能真正找到毛病所在。
他快步向画室门口走去，尽管他很激动，但站在门廊阴影处的安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柔和光彩还是使他大吃一惊。格列尼雪夫正起劲地谈着什么，安娜一面听，一面显然想看看这位迎面走来的画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走到他们身边，就捕捉住眼前的印象，并把它牢牢记在心里，就好像记住那个雪茄商的下巴，把它收藏好，一旦需要马上可以找到。来访者听到格列尼雪夫对这位画家的描述之后就巳经兴趣不大，看到他的外表就越发失望了。米可哈伊罗夫中等个头，身材敦实，步态闲散，戴着咖啡色礼帽，穿着橄榄绿外套和窄小的裤子（当时早巳流行穿宽松的裤子了），尤其是他那张平庸无奇的宽脸，露出一副又胆怯又想表现出威严的神情，给来访者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
“请进！”他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面说，一面走进大厅，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一走进画室，画家就又把客人打量了一番，记住了渥伦斯基的脸型，尤其是他的下颌。他从未停止过他的艺术观察，虽然每当有人要评价他的画作时，他就会越来越激动，但他还是通过一些细微之处很快就对三位来客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他对格列尼雪夫的看法是“那人是一位俄国侨民”。米可哈伊罗夫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同他谈过什么话，他只记得他的面孔，就像记得他见过的所有面孔一样，而且他还记得他的面孔被他归人狂妄自大、缺乏表情的那一类。浓密的头发和宽阔的前额使这张面孔俨然有副神气模样，但卑微、天真和躁动的表情却通过窄窄的鼻梁集中体现出来了。在米可哈伊罗夫看来，渥伦斯基和安娜毋庸置疑是有钱的俄国人，但他们也像所有有钱的俄国人一样，明明对艺术一窍不通，却假装成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他们或许巳经看遍了古董，现在正四处参观现代画家、德国骗子和愚蠢的英国前拉菲尔画派的画室。他们来看我，不过是为了不遗漏掉任何东西。”他想。他了解这些浅薄之徒参观现代画家画室（他们越聪明，人就越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结束参观之后可以说艺术巳经衰落，说现代画家的画作看得越多，就越明白古代大师们的作品无可比拟。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且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相互交谈、观看人体模型和胸像、走来走去等着他揭开画布上的幕布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轻率神情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不过尽管如此，当他翻着画稿，拉起窗帘，揭开遮布时，还是非常激动，因为虽然他认为有钱有势的俄国人多数都是畜生和傻瓜，但他却很喜欢渥伦斯基，尤其喜欢安娜。
“瞧！”他迈着闲散的步子走到一边，指着那幅画说，“这是叶比拉多的训诫》叶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接着说，意识到自己激动得嘴唇直哆嗉，就走到客人身后去。
他们默默注视画作的几秒钟里，米可哈伊罗夫也用旁观者不偏不倚的眼光观看那幅画。这几秒钟里，他巳预先相信，这几位刚才他还非常鄙视的客人即将做出最高明最公正的评判。他忘记了他创作这幅画三年当中的所有想法，忘记了他从未怀疑过的画作的种种优点，现在当他从一个不偏不倚的旁观者角度重新审视这幅画，竟然发现它没有任何优点。他从前景中看到比拉多恼怒的脸和基督平静的脸，他们身后，是比拉多的仆人和正在观察动静的约翰的脸。每一张脸都是他根据人物性格进行反复探索、一再修改描绘而成的；每一张脸都表现出那么多的痛苦和欢乐，都一改再改，以求整体和谐；所有颜色的搭配、色彩的明暗，他都曾费尽心机但这一切现在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不过是重复了千万遍的庸俗之物。基督的脸是整幅画的中心，是他当初最得意、最喜爱的部分，可现在用旁人的眼光一看，也变得毫无价值。他看出他的画只是很好地(甚至连好也谈不上，因为他发现了许多缺点）摹仿了提香、拉菲尔、鲁本斯的无数基督画，摹仿了他们画中的士兵和比拉多而巳。这幅画浅薄、拙劣、陈旧，笔触无力，色彩也不谐调。即使客人们当着他的面说些场面上的好听话，背后却可怜他，笑话他，而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沉默了不到一分钟，他就巳经受不了了。为了打破僵局，显示自己非常镇定，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同格列尼雪夫说起话来。
“我想我有幸见过您，是吗？”他说着，一会儿瞅瞅安娜，一会儿瞧瞧渥伦斯基，以免遗漏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当然！我们在罗斯家见过一面。那天晚上，有位意大利夫人一位新的拉契尔进行了朗诵表演，您还记得吗？”格列尼雪夫非常顺溜地说道，目光毫不惋惜地从画作上移开。不过，他注意到米可哈伊罗夫很想听听他对这幅画的评价，就对他说院“您的画比我上次见到时进步了许多。同上次一样，比拉多的形象特别打动我。您对这个人物太了解了，他是位非常仁慈善良的人，却又是彻头彻尾的官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对我来说……”
米可哈伊罗夫神色多变的脸突然开朗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就假装咳嗽。无论他多么蔑视格列尼雪夫的艺术鉴赏力，无论格列尼雪夫说他把比拉多的官僚表情表现得十分逼真这句评语是多么无足轻重（重要的部分他却只字未提冤，无论格列尼雪夫这种还没触及要点就先提微不足道的细节的做法多么使他不快，他对他的意见还是感到非常高兴。他对比拉多这个人物的看法同格列尼雪夫一样。格列尼雪夫的意见不过是米可哈伊罗夫确信的无数正确意见之一，但这并不影响他重视格列尼雪夫的评价。由于这个评价，他开始喜欢起格列尼雪夫来，心情一下子从沮丧变成了高兴。刹那间，他的画在他眼前变得生动复杂，活力四射。他想说他正是这样理解比拉多的，可嘴唇颤抖得厉害，没法说出话来。渥伦斯基和安娜轻声交谈着，一方面是为了不冒犯画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说出什么蠢话来，人们参观画展、谈论画作时常犯这样的毛病。米可哈伊罗夫认为这幅画也给他们留下了印象，就向他们走去。
“基督的表情多么奇妙啊！”安娜说。她最喜欢基督的神情，认为这是整幅画的中心，因而称赞它会使画家感到高兴。“看得出他怜悯比拉多。”
这又是关于他的画作和基督这个人物的无数正确意见之一。她说基督怜悯比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包含怜悯，因为他的表情中有爱，有天国的宁静，有从容赴死的慷慨，以及对语言巳于事无补这一事实的洞悉。比拉多脸上有官僚神态，基督脸上有怜悯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前者是世俗生活的化身，后者是精神生活的化身。种种念头从米可哈伊罗夫脑海中闪过，他脸上又焕发出喜悦的神采。
“是啊，人物画得多好啊，气氛多么逼真啊！简直可以在上面四处走动。”格列尼雪夫说。这番话说明他对画作的内容和主题并不赞同。
“是的，技巧真是了得！后景中的人物多么突出！这才是技巧。”渥伦斯基对格列尼雪夫说，暗指他们之间的一次谈话。那次渥伦斯基表示，自己对掌握这种技巧不抱任何希望。
“是啊，是啊，真了不起！”格列尼雪夫同安娜应和道。米可哈伊罗夫虽然得意非凡，可关于技巧的谈话还是剌痛了他的心，他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渥伦斯基，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常听别人提到“技巧”这个词，却一点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他知道这是一种与主题无关的机械的绘画技术。他也时常发觉人们就像现在别人称赞他的画时那样把技巧与画作的内在品质对立起来，似乎仅凭技巧就可以把坏的内容画好。他知道，必须去除掩盖作品思想的冗余之处，而且这样做的时候要慎之又慎，以免损害作品本身；但就绘画艺术而言，技巧是不存在的。如果把他看到的东西拿给小孩或厨子看，他们也能把表面的东西剥离出来。倘若头脑里没有大致的主题，单凭技巧，即使最有经验、技巧最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任何东西。况且，说到技巧，他也没什么值得表扬的。在他所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中，他都看到剌眼的缺点。这都是他在去除掩盖作品思想的冗余之处时不够慎重的结果，现在巳经无法补救，因为再进行改动就会毁掉整幅作品。他几乎从所有人物的身体和面孔上都能看到他没有剔除干净、有损作品质量的冗余之处。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格列尼雪夫说。
“哦，您尽管说。我非常乐意听。”米可哈伊罗夫强作欢颜，说。
“我想说的是，您画了一个人化的神，而不是神化的人。不过，我知道您是有意如此的。”
“我不可能画一个我心中并不存在的基督。”米可哈伊罗夫闷闷不乐地说。
“是的，这样的话，要是您容我直言……您画得太好了，我的意见不会对它有任何损害，而且这纯属我个人之见……您的想法不同，主题本身就不同。可就拿伊万诺夫来说吧，我觉得，要是把基督降到历史人物的地位，还不如选择一个历史题材，一个从来没有人画过的新题材。”
“要是这就是摆在艺术面前的最重要题材呢？”
“用心去找，总是找得到其他题材的。实际上，艺术并不允许讨论和争辩。伊万诺夫的画会同时使教徒和非教徒产生疑问：这究竟是不是神？这就破坏了人们的统一印象。”
“怎么会这样？对我来说，有教养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疑问的。”米可哈伊罗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