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想人非非,直到教师过来上课。时间、地点、行为方式的状语他还没学。教师不仅对他不满意,而且很伤心。他的伤心触动了谢里沙。他功课没学好,自己并不内疚,因为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学不好。教师讲解的时候,他似乎听懂了,可教师一离开,他就既想不起来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连“突然的”这样简单短小的词语都会是行为方式状语。不过使教师伤心,他心里还是挺难过的。
谢里沙找个教师默默看书的机会,同他说起话来。
“迈克尔·伊万诺维奇,您几时过生日呀?”他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最好还是想想你的功课。生日对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它和别的日子没两样,人们照样得工作。”
谢里沙专注地看着教师,看着他稀疏的小胡子和滑落到鼻翼下面的眼镜,完全陷人了自己的思绪,以至于教师讲的课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明白连教师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讲的东西。“可为什么他们要用同一个腔调讲这些最无聊最没用的东西呢?他为什么要疏远我?为什么不爱我呢?”他忧郁地问自己,可是却回答不上来。
谢里沙上完语法课之后,要接着上父亲的课。趁父亲还没来,他坐在桌子边上一面玩弄一把小刀,一面想着心事。他在外面散步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寻找母亲。他不相信人会死,更不相信母亲会死尽管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就是这样跟他说的,父亲也证实过了,因此,即便人家告诉他母亲巳经死了,他散步时还是会寻找她。他想象每一位身材丰满、头发乌黑的优雅女人都是他母亲。每次一见到这样的女人,他心头都会涌起一股柔情,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夺眶而出。他盼望她随时走到他面前,撩开面纱,然后他就可以看到她整张脸,她会微笑,会拥抱他,他会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感受到她温柔的抚摸,他会高兴得大喊大叫,就像那天晚上他躺在她脚下,她呵他的痒,他笑得浑身发颤,咬她戴着戒指的白皙手指。后来他偶然从保姆那儿得知母亲并没有死,他的父亲和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跟他解释说,她对他来说就等于死了,因为她是个坏女人(这一点他根本不相信,因为他爱她冤,但他还是继续寻找她,等待她。今天他在夏花园里看见一位戴着紫色面纱的夫人,看到她沿着小径迎面走来,他心里紧张万分。但这位夫人并没有走到他们面前,而是消失在某个地方了。谢里沙今天对母亲的爱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此刻他坐着等父亲来上课,思想巳经不知抛锚到哪里去了。他用小刀在桌子边上刻着印子,亮晶晶的眼睛注视前方,思念着母亲。
瓦西里·鲁卡奇惊醒了他的白日梦:“你父亲来了!”
谢里沙跳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吻了他的手,然后仔细看看他,希望看到些许他为获得亚历山大·那夫斯基勋章而感到欢喜的痕迹。
“你散步愉快吗?”卡列宁一面问,一面在他的扶手椅上坐下,把那本叶旧约》移到面前翻开。尽管卡列宁不止一次告诉谢里沙,每一个基督徒都应当对圣史了如指掌,但他给他讲课时还是经常查书,这一点谢里沙注意到了。
“是的,爸爸,很好玩。”谢里沙回答,在椅子边上坐下来,开始摇晃,这种动作是被禁止的。“我碰见了娜登卡(娜登卡是丽迪亚窑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侄女,在她家接受教育冤。她告诉我,您又得了一枚新勋章。您高兴吗,爸爸?”
“首先,不要晃椅子,”卡列宁说,“其次,可贵的不是奖励,而是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你看,要是你努力学习是为了得奖,那你就会觉得学习很辛苦。可是,要是你热爱你的工作(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是怎样在责任感的激励下,完成了签署一百八十份文件的工作冤,你就会从中得到奖赏。”
谢里沙那双充满爱与欢乐的亮晶晶的眼睛顿时变得黯淡无光,在父亲的注视下低垂下来。父亲老是用这种熟悉的语调同他说话,谢里沙巳经习惯了。谢里沙觉得,父亲跟他说话,就像是跟一个书本中才有的、想象出来的、根本不像谢里沙的男孩说话。他同父亲在一起,总是竭力装得像书本里的小孩。
“我希望你理解我说的话。”父亲说。
“是的,爸爸。”谢里沙回答,假装自己就是那个想象中的男孩。
课程包括背诵福音书里的一些经文和复习叶旧约》的开头部分。谢里沙对福音书里的经文本来背得挺熟,可他在背诵的时候,盯着父亲鬓角突起的前额骨看出了神,结果在同一个字上把一篇经文的结尾同另一篇经文的开头混淆起来。卡列宁觉得儿子显然不理解经文的意思,非常恼火。
他皱着眉头,开始解释谢里沙巳经听过很多遍却怎么也记不住的内容,他是因为理解得太清楚了,反而记不住,就好像记不住“突然的”这个词是行为方式状语一样。谢里沙惊恐地望着父亲,一心想着他是否会让他重复讲过的内容,父亲有时候会这样要求。这个念头使他非常害怕,害怕得什么都听不懂了。好在父亲并没有让他复述,而是接着讲解叶旧约》。谢里沙能够很好地叙述叶旧约》里的事件,但要他回答这些事件有什么象征意义,他却一无所知,虽然他巳经为此受到过惩罚。这个使他仓皇失措,除了用小刀划桌子、晃椅子,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的课程部分,就是背诵洪水泛滥之前的人类祖先。除了那个被活着带到天堂的以诺,他一个也不知道。他以前还记得其他人的名字,可现在全忘得精光了,这主要是因为整本叶旧约曳中他就只喜欢以诺,在他脑海里,以诺升天是同一长串的思绪联系在一起的。此刻当他凝视着父亲的表链和他背心上一粒扣了一半的扣子时,脑海里就尽是这些思绪。
他一点也不相信人会死,虽然人们常常和他提起这事。他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会死。死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也绝无可能的事情。但人们告诉他,人人都会死去。他问过所有他信任的人,他们全都证实了这一点,他的保姆也这样说,虽然说的时候很不情愿。但以诺没有死,所以并不见得人人都会死。“可为什么在上帝眼里,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活着带到天堂呢?”谢里沙心想。那也就是说,那些他不喜欢的坏人会死掉,而好人就可以像以诺一样活着升天。
“那么,有哪些祖先呢?”
“以诺,以……”
“这个名字你巳经说过了。这可不好,谢里沙,简直太差劲了!要是你不努力学习对基督徒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你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呢?我对你很不满意,彼得·伊格那提奇(那位首席教师)对你也不满意……我得惩罚惩罚你。”
父亲和首席教师对谢里沙都不满意,他的确学得很糟糕。但绝对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的孩子。恰恰相反,他比那些首席教师拿到面前来做榜样的男孩子都要聪明得多。在父亲看来,这孩子不想学习教给他的东西。事实上,他就是学不了。他学不了是因为在他心里有着比父亲和首席教师提出的要求更为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相抵触,所以他同教师之间产生了直接冲突。虽然他只有九岁,还是个孩子,但他了解自己的心灵,爱惜自己的心灵,像眼睑保护眼球一样守护着自己的心灵,没有爱的钥匙,任何人也无法进人他的内心。他的教育者们抱怨他不肯学习,然而他内心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因此他向卡皮托尼奇、保姆、娜登卡和瓦西里·鲁卡奇学习,却不向教师学习。他父亲和教师们对他的期待落空了,因为转动水车的水早巳经漏掉,漏到别处去了。
他父亲惩罚他,不让他去见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侄女娜登卡,但这个惩罚正好是谢里沙求之不得的。瓦西里·鲁卡奇兴致很好,教他怎样做风车。他整晚上都在做风车,幻想怎样做一架可以骑上去转动的风车,要么抓住风车的扇叶,要么把自己绑在上面,跟着风车旋转。一晚上他都没想到母亲,但到了睡觉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她,于是用自己的语言祈祷明天他过生日的时候,母亲不再躲藏,会来看望他。
“瓦西里·鲁卡奇!你知道我在祈祷什么吗?”
“功课学好一点吗?”
“不是。”
“玩具?”
“不。您绝对猜不到的。非常好的事情,但这是个秘密!要是实现了的话,我就会告诉您。您没猜对。”
“是啊,我猜不到。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吧!”瓦西里·鲁卡奇带着少有的笑意说,“好了,躺下吧,我要吹灭蜡烛了。”
“可没有蜡烛,我祈祷的东西就看得更清楚了!啊,我差点儿把我的秘密告诉您了!”谢里沙快活地笑着说。
蜡烛端走之后,他听到并感觉到母亲来了。她俯在他身边,用深情的目光爱抚着他。接下来又出现了风车、小刀,一切都混作一团,然后他就睡着了。
渥伦斯基同安娜抵达彼得堡后,住在一家最高级的旅馆里。渥伦斯基一个人住在楼下,安娜带着孩子、保姆和女仆住在楼上有四个房间的大套间里。
他们到达当天,渥伦斯基就去看望哥哥。在那儿,他见到了从莫斯科赶来办事的母亲。母亲和嫂嫂同往常一样接待他,问起他在国外的旅行,聊了聊共同的熟人,但对他与安娜结合一事只字未提。不过,哥哥第二天早上来看他时问到了她的情况。渥伦斯基坦率地告诉他,他认为他俩的结合无异于婚姻,并且他希望为她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娶她为妻;在这过程中,他会把她看成自己的妻子,就像其他任何人的妻子一样。他请求哥哥把这话转达给母亲和嫂嫂。
“就算全世界反对,我也不在乎,”渥伦斯基说,“不过,要是我的亲人想同我保持亲属关系,就得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的妻子。”
哥哥虽然向来尊重弟弟的意见,但在社会上对这件事还没有形成定论之前,他拿不准弟弟究竟是对是错。在他自己这方面,他是没什么反对意见的,于是他就跟着阿列克斯去见安娜。
渥伦斯基当着哥哥的面,就像当着其他所有人的面一样,用一种对知心朋友说话的口气同安娜说话。但哥哥清楚他们的关系,所以他们就谈到安娜去渥伦斯基庄园的事。
虽然渥伦斯基社会经验丰富,但在这种新处境下,他还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理应懂得,社交界巳经对他和安娜关闭了大门,但他却昏头昏脑地以为那种情况古时候才有,现在时代进步了(他不知不觉成了一切进步的拥护者冤,舆论也发生了改变,社交界还是有可能接纳他们的。“当然了,他们不会在宫廷接见她,但亲朋好友会接待她,会正确地看待这件事情。”他想。
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可以随意改变姿势,那他有可能一动不动盘腿坐上几个小时;可要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这样坐上几个小时,他就会痉挛,腿就会拼命往他想伸的地方伸。这就是渥伦斯基在社交界的体会。尽管他内心深处明白社交界巳经对他们关闭了大门,但他还是想试一试看情况能不能改观,社交界还能否接纳他们。但他很快就发现,虽然社交界依然欢迎他,却把安娜拒之门外。就像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大家抬起胳膊让他进去,却立刻又放下来拦住安娜。
他在彼得堡社交界遇到的第一位女士,就是他的表妹贝特茜。
“总算见到你了!”他们相见时,她高兴地喊道,“安娜呢?我太高兴了!你们住在哪儿?我能想象你们做了一次愉快的旅行之后,彼得堡在你们眼中会是多么讨厌啊。我能想象出你们在罗马度过的蜜月。离婚的事怎么样?都安排妥了吗?”
他发觉,贝特茜得知安娜还没有离婚时,她那股高兴劲儿就立刻冷却下来了。
“我知道,他们会说三道四,”她说,“不过我还是要去看安娜。是的,我肯定会去的。你们在这儿不会待很长时间吧?”
她第二天果真来看望安娜了,但态度与从前迥然不同。她显然为自己的勇气感到得意,希望安娜会感激她对友谊的忠诚。她坐了不到十分钟,扯了些社交界的闲言碎语,临走时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呢。当然我是没什么顾忌,可那些古板狭隘的人会对你们冷眼相看,直到你们结婚为止。现在的情况明摆着就是这样,大家都司空见惯的。这么说,你们星期五就离开彼得堡是吗?很遗憾,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渥伦斯基本该从贝特茜的语气里听出社交界对他们的态度,但他还是在亲戚中又进行了一次努力。他对母亲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母亲刚同安娜结识的时候非常喜欢她,可现在却对她冷漠无情,因为她认为她毁了他的前程。不过,他对嫂嫂瓦尔雅心存很大希望。他认为她不会落井下石,而是会毅然来看望安娜,并且在家里接待她。
到达彼得堡的第二天,渥伦斯基就去拜访她,发现她一个人在家,就说出了自己的希望。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阿列克斯,”听他说完之后,她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但我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我知道我对你和安娜·阿卡德耶夫娜爱莫能助。”她把“安娜·阿卡德耶夫娜”的音发得特别准确。“请不要认为我在责备你。一点也没有。处在她的位置上,也许我也会这么做的。我就不谈详情了,也不能谈了,”她怯怯地望着他忧郁的面孔,又说,“但我必须直言不讳。你希望我去看她,在家接待她,好让她在社交界恢复名誉。可我不能这么做,请你理解!我女儿巳经成年了,而且为了丈夫,我也得在社交界走动。好吧,我会去看望安娜·阿卡德耶夫娜,她会理解为什么我不能请她到家里来,而且即使请她来了,也不能让她遇见那些看法不同的人。这样会冒犯她的。我无法提高她的……”
“可我并不认为她比你接待的那成百个女人更堕落!”渥伦斯基说。他意识到嫂嫂的决心巳经不可能改变,脸色变得更阴沉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阿列克斯,别生我的气!请你理解,这并不是我的错。”瓦尔雅带着胆怯的微笑望着他说。
“我没生你的气,”他依然板着脸说,“但我备感痛心。我还感到难过的是,这件事毁掉了我们的友谊。不,不是毁掉,而是削弱。你要理解,我也没有其他出路。”
说完,他就离开了她。
渥伦斯基明白,再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这几天他们在彼得堡只能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那样生活,避免同原来的社交界接触,以免招来使他极为痛苦的烦恼和屈辱。他在彼得堡处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卡列宁似乎无处不在,随便谁都会提到他的名字。无论谈论什么,都会谈到卡列宁,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卡列宁。至少渥伦斯基有这样的感觉,好比一个人手指疼,可它偏偏时不时就会撞在什么地方,好像有意弄疼自己似的。
住在彼得堡还有一件更使渥伦斯基感到痛苦的事,那就是他发觉安娜始终有种他难以理解的古怪情绪。她一会儿看上去非常爱他,一会儿又变得冷淡、暴躁、令他费解。她因为什么事苦恼着,她隐瞒着他,并且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正在毒害他生活的屈辱。她的感觉那么敏锐,意识到这种屈辱只会使她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