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钟,老公爵、科斯尼雪夫和奥伯朗斯基坐在列文家里,他们先聊了聊产妇的情况,然后就谈起了别的事情。列文听他们说话,不由得想起往事,想起今天早晨之前发生的事,以及昨天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他自己的情况。从那时到现在,简直像过去了一百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高不可攀之处,费尽心力想要降落下来,免得使同他一起交谈的人感到不快。他嘴上说着话,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念着妻子,念着她眼下的状况,念着他的儿子他竭力使自己习惯儿子的存在。自结婚以来,女性世界对他就有了确定无疑的新意义,而今在他心目中更是到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晚宴,心想:“她现在怎么样了?睡了吗?她好吗?在想些什么?儿子德米特里哭了没有?”谈话过程中,说到半截,他突然跳起来,离开了房间。
“派人来告诉我,我可不可以看看她?”老公爵说。
“好的,马上!”列文回答,停也不停地朝她房间奔去。
她还没睡着,正轻声同母亲商量给孩子施洗的事。
她躺在床上,手搁在被子外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镶蓝边的漂亮睡帽。她用目光迎接他,吸引他到自己身边。当他走近时,她原本明亮的目光变得愈发明媚。她脸上有种可以从临死的人脸上见到的从尘世到天堂的变化,不过在那些人是永别,在她却是欢迎。一种近似于孩子出生时的激动之情又涌上他的心头。她握住他的手,问他睡了没有。他没有回答,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就扭过脸去。
“我刚才瞌睡了一会儿,科斯提亚!”她说,“现在觉得很舒服。”
她注视着他,脸色却蓦然一变。
“把他给我,”她听到孩子啼哭,说,“把他抱给我,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这样他也可以看一看。”
“好哇,咱们让爸爸瞧瞧。”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着,举起一个红彤彤、模样古怪、全身颤动的东西,凑了过来。“还是等一下,咱们先打扮打扮。”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这个颤动着的红色小东西放在床上,解开襁褓,用一个手指头把他托起来,翻个身,扑上些粉,又重新包裹起来。
列文盯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徒劳地在心里寻找做父亲的感觉,却只感觉到厌恶。然而,当婴儿的襁褓解开,列文看到他那番红花色的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上长着手指和脚趾,而且拇指显然不同于其他手指,当他看到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婴儿张开的小手臂像柔软的弹簧一样收拢,用亚麻布襁褓把他裹紧时,不禁对这个小家伙起了怜悯之心,生怕她把他弄伤,竟想去按住她的手。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大笑起来。
‘‘别怕,不用怕!”
婴儿打好襁褓,变成了一个结实的布娃娃,玛丽·弗拉斯耶夫娜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甚感得意,晃了晃他的身子,然后闪到一边,好让列文一睹儿子的风采。
凯蒂侧过眼睛朝同一个方向望去。“让我抱抱他,让我抱抱他!”她说着,甚至打算抬起身来。
“您这是做什么呀,凯瑟琳·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不能这样乱动!等等,我会把他给您的!先让爸爸瞧瞧咱们的小家伙多帅啊!”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一手托着这个奇怪、柔软、红彤彤的小家伙,另一只手扶着婴儿摇来晃去的脑后颈,把他送到列文面前。这个小家伙也有鼻子,眼睛眨巴眨巴,嘴唇还一哂一哂的。
“多漂亮的小宝宝!”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
列文苦涩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漂亮的小宝宝只引起了他内心的厌恶和同情。这可根本不是他期待的感情。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孩子放到没有喂过奶的胸脯上,他扭过脸去。
突然一阵笑声引得他抬起头来。是凯蒂在笑:孩子吃起奶来了。
“好了,够了,够了!”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但凯蒂不肯放开婴儿,他在她手臂上睡着了。
“现在来看看他。”凯蒂说,把婴儿转过来好让列文看到他。婴儿模样古怪的小脸蛋皱得更厉害了,打了个喷嚏。
列文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感动的泪水,微笑着吻了吻妻子,离开了幽暗的房间。
他对这个小生命的感情压根儿不是他所预期的。在这种感情里没有任何欢欣或愉悦,相反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沮丧的恐惧感。这是存在于另一个敏感地带的意识。这种意识起初是那么痛苦,而他又是那么担心这个无助的小生命,唯恐他将来受苦,以至于婴儿打喷嚏时在他心头激起的莫名其妙的喜悦和自豪,他都察觉不到了。
奥伯朗斯基的境况很是不妙。
卖树林的钱三分之二巳经挥霍殆尽,剩下的三分之一以九折向商人预支,也几乎预支完了。尤其是去年冬天多莉第一次清楚声明她拥有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拒绝在领取出售树林的最后三分之一款项的合同上签字,商人就再不肯预支一分钱了。奥伯朗斯基全部薪俸都用做家庭日常开销和偿还不能再拖欠的小笔债务。他现在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这种令人不快的困难处境,在奥伯朗斯基看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照他的理解,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在于他的薪俸太少。他的职位几年前还相当不错,但现在不行了。银行行长彼得罗夫年薪一万两千卢布;史文提斯基担任公司董事,年薪一万七;创办银行的米亭,更是岁人五万。“显然我在睡大觉,被别人忘掉了!”奥伯朗斯基心想。他开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冬末终于打听到一个肥差,于是发起了进攻。他先是通过诸位亲朋好友在莫斯科进行活动,然后到春天时机成熟时,又亲自去了彼得堡。这类职位现在比以前多多了,年薪从一千到五万卢布不等,又轻松,油水又足。这就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委员的职位。这差事就像所有同类的差事一样,需要广博的知识和超强的活动能力,很少有人能兼备这两种才能。既然无人兼备这两种才能,那么找一个正派人来担任这个职位总比找一个不正派的人要好。奥伯朗斯基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正派人,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正派人;在莫斯科“正派”这个词具有特殊含义,人们说的“正派工作者、正派作家、正派记者、正派机关、正派潮流”,不仅仅指这个人或机关正派,还指他们有时敢和政府唱对台戏。奥伯朗斯基出人于流行这种说法的莫斯科交际场所,被公认为是一个正派人,因此他比谁都有权得到这份差事。
这份差事年薪七千到一万卢布,奥伯朗斯基可以不辞去原有的官差兼任。事情的成败取决于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位犹太人,尽管巳经有人向他们打过招呼了,但奥伯朗斯基还得亲自去彼得堡拜谒这些人。此外,他还答应妹妹安娜要从卡列宁那里得到关于离婚问题的最终答复。于是,他问多莉要了五十卢布,就上彼得堡去了。
奥伯朗斯基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听他念由他撰写的叶俄国财政状况堪忧的原因曳一文,一心只等他念完,好谈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对,非常正确,”当卡列宁摘下看书时非戴不可的夹鼻眼镜,询问地看了看他从前的内兄时,奥伯朗斯基赞同地说道,“细节上非常正确,但现今的原则还是自由。”
“不错,不过我还提出了另一项包括自由原则在内的原则。”卡列宁说,把“包括”二字念得特别重,他又戴上夹鼻眼镜,打算把有关部分再读一遍。
卡列宁翻开他那字迹漂亮、页边空白宽阔的手稿,又读了一遍那段很有说服力的话:
“我不提倡保护关税并非出于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大众福祉对上层阶级和下层百姓皆一视同仁,”他从夹鼻眼镜上方看着奥伯朗斯基说,“但他们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只会纸上谈兵。”
奥伯朗斯基知道,一旦卡列宁开始谈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他们”就是那些不接受他计划的人,是俄国的万恶之源这个话题的讨论就接近尾声了,因此,他情愿放弃自由贸易原则,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卡列宁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翻动着手稿。
“哦,对了,”奥伯朗斯基说,“你有机会见到坡莫尔斯基时,我想请你替我美言几句,转告他我很想谋得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委员的职位。”这个头衔奥伯朗斯基巳经烂熟于心,因此念得飞快,舌头一点都不打结。
卡列宁询问了一番这个新成立的委员会做什么业务,然后陷人了沉思。他在考虑这个委员会的事务是否与他自己的计划冲突。但由于这个新机构的业务非常复杂,他的计划覆盖面又广,他无法一下子做出判断,于是摘下夹鼻眼镜说院“我当然可以跟他说说,不过,说实话,你为什么想谋这个差事啊?”
“薪俸优厚,有九千卢布,我的收人……”
“九千。”卡列宁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
这份高薪使他想到,在这方面,奥伯朗斯基谋求的差事有脖于他一向在计划中主张的精简节约的主旨。
“关于这一点我写过一篇文章,我认为当前的高薪制,正是我们政府经济政策不合理的表现。”
“不错,可你想怎么办呢?”奥伯朗斯基说,“比方说,一位银行经理年薪一万你要知道他值这些钱!或者说,一位工程师年薪两万。怎么说这也是个有发展前途的行业。”
“我认为薪水是对所获取价值的偿付,应当遵从供求法则。假如在设定薪水时忽略了这个法则,就好比我所看到的,两位工程师从同一所学院毕业,学问和能力不相上下,一个人年薪四万,另一个拿到两千就巳经知足;又好比说,没有专业知识的律师或轻骑兵被任命为银行经理、公司董事,领取巨额薪俸,我敢断定这样的薪俸就不是根据供求法则设定,而是凭着个人权势弄到手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弊端,对政府工作影响恶劣。我认为……”
奥伯朗斯基急忙打断妹夫的话。
“是的,”他说,“可你得承认,正在启动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有用的新机构。不管怎么说,这个行业前景广阔!这项业务特别需要正派的经营。”奥伯朗斯基特别强调了“正派”二字。
但卡列宁并不理解“正派”在莫斯科的含义。
“正派只是一·种消极品质。”
“可只要你见到坡莫尔斯基时跟他说上一两句好话,就帮了我大忙了。”奥伯朗斯基说。
“不过,我觉得这事关键在于波尔加里诺夫。”卡列宁说。
“波尔加里诺夫那边完全同意了。”奥伯朗斯基红着脸说。
一提到波尔加里诺夫他就脸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拜访了这个犹太人,并且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
奥伯朗斯基坚信他希望从事的职业是有发展前途的正派的新职业。但今天早上波尔加里诺夫显然有意让他同别的求见者一道在接待室坐等了两小时之久,使他突然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究竟是因为他奥伯朗斯基公爵,汝里克的后裔竟然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候了两小时,还是因为他生平第一次打破先辈们只效忠于政府的模式,介人了一个新的领域,总之,奥伯朗斯基觉得很不自在。在波尔加里诺夫家接待室打发的两个小时里,他漫不经心地四处走动,整整络腮胡子,同其他求见者攀谈,还编了句如何在犹太人家苦等对方接见的俏皮话,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甚至也不让自己发觉自己的情绪。
但他自始至终都觉得烦恼和难堪。究竟是因为他的俏皮话“有事求见犹太佬,左等右盼好无聊”说了也不顶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自己也不明白。波尔加里诺夫最终极为客气地接见了他,显然对羞辱他感到非常得意,并且几乎拒绝了他的请求。奥伯朗斯基当时就想尽快忘掉这件事,现在一提起来,不禁又脸红了。
“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您知道,是……关于安娜。”
奥伯朗斯基摆脱掉了不愉快的回忆,顿了顿,说道。
奥伯朗斯基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卡列宁的脸色就变了。先前那种活泼劲头不见了,脸上浮现出疲惫和死气沉沉的模样。
“您想要我怎么样?”卡列宁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合上夹鼻眼睛说。
“做个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我不是在对一个……”他本想说“受伤害的丈夫”,可又怕这样说会坏事,就改口说“政治家”(这听起来也不恰当冤,“我不是在对一个政治家,而是对一个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说话!您该可怜可怜她。”
“您到底什么意思?”卡列宁低声问。
“咳,可怜可怜她吧!要是您和我一样见过她,而且整个冬天都和她一起度过,您就会可怜她。她的处境很糟糕!糟糕透顶!”
“依我看,”卡列宁拔高了嗓音,用尖得几乎剌耳的声音答道,“安娜·阿卡德耶夫娜巳经事事顺心了。”
“哦,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别再相互谴责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您知道她希望和等待的就是离婚。”
“可我知道,要是我坚持把儿子留在身边,安娜·阿卡德耶夫娜会拒绝离婚的。我原来就是这样答复的,并且认为事情巳经结束了。我觉得巳经结束了!”卡列宁尖声喊道。
“看在老天分上,您别激动,”奥伯朗斯基拍拍妹夫的膝盖说,“事情还没有结束。如果您让我简要概括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们分开的时候,您很了不起,再宽宏大量不过;您什么都答应了,答应给她自由,甚至同她离婚。她为此很感激您。是的,您得相信!她真的很感激!她那时感激得认为自己对不起您,感激得什么也没有考虑,什么都无法考虑。她什么都放弃了。可事实和时间表明,她的处境很痛苦,她几乎过不下去了。”
“我对安娜·阿卡德耶夫娜的生活不感兴趣。”卡列宁扬了扬眉毛,打断他的话。
“您的话我可不信,”奥伯朗斯基温和地回答道,“她的处境很痛苦,这对谁也没好处。‘她咎由自取。’您可能会这么说。她知道她咎由自取,不敢向您提任何要求。她说得很明白,她不敢有任何要求。可我和所有爱她的亲人们,请求您,恳求您!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对谁会有好处呢?”
“对不起!您似乎把我放在了被告的位置上。”卡列宁抗议说。
“哦,不,不!绝对不是!您要理解我的话!”奥伯朗斯基碰碰卡列宁的手说,似乎这样就可以使妹夫心软,“我所说的不过是她的处境很痛苦,您可以使她好受一些,对您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害。我什么都可以替您安排好,这样您就不会有任何麻烦。您知道,您是答应过的!”
“我以前是答应过,并且认为儿子的事巳经解决了这件问题……而且,我希望安娜·阿卡德耶夫娜能气量大些……”卡列宁嘴唇颤抖,脸色苍白,费力地说。
“她一切都靠您的宽宏大量!她只求您、恳求您一件事:帮她摆脱眼下难以忍受的处境!她不再要求儿子了……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您是个好人。替她设身处地想想吧。离婚的问题对她来说在她这种境况下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您以前没有答应过她,她就会随遇而安,继续住在乡下了。可由于您答应过她,她才给您写信,搬到莫斯科来的。她在莫斯科,现在不管遇到谁,心里都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她在这里住了六个月,每天都等着您做决定。咳,就好比一个判了死刑的人,绞索在他脖子上套了几个月,却不告诉他究竟要他死还是缓期执行!您就可怜可怜她,由我来安排……您的顾虑……”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卡列宁厌恶地打断他的话,“可我答应的也许是我无权答应的事。”
“那您就是拒绝兑现诺言了?”
“做得到的事,我从不拒绝。可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答应过的事情到底有多少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