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必须尽可能雇佣廉价劳动力,但他不会通过预付的方式来奴役他们,压低他们的工资,虽然这样有利可图。他会在农民缺货的时候向他们出售稻草,虽然他很同情他们。他不经营酒店和客栈,虽然这样可以赚钱。砍伐树木必须严厉惩罚,但如果农民把牲口赶到他的地里,他不会罚款,而且不允许扣留这些牲口,虽然这种做法使看守人很头疼,纪律也更为松懈。
他必须借钱给彼得,好让他摆脱月息一分的高利贷,但他既不会减少也不会推迟赖账农民的地租。如果小牧场的草没有割掉,浪费了青草,他不会原谅管家,但种植了树苗的八十亩地不能割草。如果一个工人因为父亲去世在农忙时节回家,他会同情他,但不会原谅他在这么宝贵的时间旷工,会照扣他的工资。但是,对那些干不动活的老家仆,他不会忘记每月给他们发放补助。
列文还知道,回家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身体欠佳的妻子,而那些等了他三小时之久的农民还可以再多等一会儿。他知道,尽管使蜂群人箱其乐无穷,但他得放弃这种乐趣,去和来养蜂场找他的农民谈话,让老养蜂人独自做这件趣事。
自己做得好不好,他不得而知。如今他不但不打算去证实,而且避免谈论或思考这些问题。
思考这些问题会使他产生疑惑,妨碍他看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如果他不进行思考,而仅仅是过日子,他始终能感到内心有个绝无谬误的法官,能够判别行动的是非优劣,一旦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
他就这样生活着,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在世上活着,也看不出有任何了解的可能性。这种无知使他痛苦万分,他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可与此同时,他又坚定不移地开辟着自己独特而又明确的生活道路。
科斯尼雪夫到达坡克罗夫斯克的这天,正是列文最难熬的日子之一。
这是一年中最紧张、最忙碌的季节,农民们必须投人极度紧张的忘我劳动之中,如此紧张、忘我的劳动在任何别的环境中都看不到。如果农民们自己尊重这种劳动,如果这种劳动不是年年如此,如果这种辛苦劳作换来的不是如此平凡的结果,人们对这种劳动是会很有敬意的。
收割、搬运黑麦和燕麦,刈草,翻耕休闲地,打谷子,播种冬小麦,这一切看似稀松平常,但要全部干完,需要全村老小连续劳动三四个星期,比平常辛苦两倍,只喝些克瓦斯,吃些洋葱、黑面包,每晚打谷、搬运麦捆,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全俄国年年都是这么干的。
列文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度过,和农民关系亲密,在这种农忙时节,他总觉得农民普遍的干劲感染着他。
一大清早,他就骑马到播种第一批黑麦的地方去,然后去看农民运送燕麦、把燕麦堆成垛。到妻子和大姨子起床的时候,他就回家同她们一起喝咖啡,随后又走路去农场,那儿有台新的打谷机要开始启用了。
这一整天,列文同管家和农民谈话以及在家同妻子、多莉、她的孩子们、岳父谈话时,一个想法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这是这段时间除去农场事务之外唯一使他感兴趣的问题,他寻找着一切事物与这个问题的关系:“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列文站在新盖的谷仓阴处,谷仓用尚未落尽清香叶片的榛树做墙板条,茅草屋顶下的房梁是用刚剥去树皮的白杨做的,透过飞扬着干燥而剌鼻的糠屑的大门口,时而瞅瞅被骄阳照亮的打谷场的草地和刚从谷仓搬出来的新鲜稻草,时而望望在屋檐下飞翔啼啭,又扑扇着翅膀栖息在门顶窗户上的花斑头、白胸脯的燕子,时而瞧瞧在尘土飞扬的幽暗谷仓里忙活的人们,一些奇怪的想法又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纳闷,“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卖力,想对我表现出他们的干劲?为什么我的老朋友玛特琳娜这么拼命干活?(上次火灾中她被一根大梁砸伤了,我替她治过伤。)”他望着那个瘦削的老农妇,她光着一双晒黑的脚,在打谷场坚硬而不平整的地面上费力地来回走动耙着谷子。“当时她恢复了健康,但今天、明天或再过十年,人们就会把她埋葬,她就什么也不剩下。那个穿红裙子、敏捷灵巧地拍打着麦穗上的谷壳的姑娘,也同样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人们也会埋葬她。那匹花斑马也是,它的日子不长了,”他望着那匹踩着脚下的斜轮子、鼻孔大张、呼吸急促、腹部一起一伏的马,心想,“人们会埋葬它。还有那个忙着把麦子送进打谷机里的希尔多,他拳曲的胡子上粘满糠屑,衬衣在肩膀处破了一大块,人们也会埋葬他的。可他现在正解开麦捆,发号施令,冲着娘儿们吆喝,迅速地调整飞轮上的皮带。而且,不仅仅是他们,我也会被人埋葬,身后也是什么都剩不下。这都是为什么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表,计算他们一小时能打多少谷。他必须弄清楚,好制定一天相应的工作量。
“他们几乎干了一小时,却才开始打第三捆。”他心想,走到负责脱粒的人面前,用盖过机器轰鸣声的嗓门,让他每次少放一些进去。
“你一次放得太多了,希尔多!机器都堵住了,转不快,你还看不出来?要放均匀!”
希尔多汗流浃背,脸上粘满了灰,看上去黑乎乎的。他大声答应了一句什么,却还是没有按照列文吩咐的去做。
列文走到滚筒旁边,让希尔多走开,亲自动手把麦子送进打谷机。
他一直干到农民快吃午饭的时间,才和希尔多离开谷仓,同他一起站在打谷场上一堆刚收割下来、码得整整齐齐的、留种用的黄色黑麦堆旁边,闲聊起来。
希尔多来自比较远的一个村子,那片土地以前列文让他们搞合营,现在租给了以前看院子的人。
列文和希尔多聊起那片地,问到同村那个富裕的农民普拉图明年是否会继续租那片地。
“地租太贵,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希尔多从汗湿的衬衣里掏出麦穗,说。
“可为什么凯里洛夫付得起呢?”
“米丘卡(他这样轻蔑地称呼那个原来看院子的人)怎么会付不起,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那家伙就晓得榨干别人,自己捞好处!他一点也不同情基督徒!可普拉图老爹不会剥削别人!他借钱给别人,有时候还不要人家还,弄得自己倒是常常手紧。这得看是什么人哪!”
“可他为什么不要人家还钱。”
“呵,您瞧,人跟人不一样的。有些人就知道满足自己需要,比方米丘卡,他就知道填饱自己的肚子。可普拉图是个正直的老头儿,他为灵魂而活,他记得上帝。”
“他怎么记得上帝?他怎么为灵魂而活?”列文几乎喊了出来。
“您知道怎样的院用正直的、虔诚的态度。您知道,人跟人不一样的!就比方说您吧,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是,再见!”列文说,激动得直喘气,转身拿起他的手杖,快步走回家去。听到农民说普拉图正直虔诚、为灵魂而活,一些模糊但重要的思想涌上他的心头,这些思想仿佛从被封锁的地方挣脱出来,全都奔着一个目标而去,在他头脑里回旋,弄得他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列文迈开大步走上大路,与其说关注着自己的思想他还没理清头绪不如说关注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精神状态。
农民的话在他内心产生了电光火花般的效果,把所有那些一直引起他兴趣的散漫无力的想法,汇聚融合成一个整体。还在他谈论土地的租赁时,这些想法就不知不觉盘踞在他脑海里了。
他感到内心有种新的东西,他愉快地探究着这种东西,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不是为了个人需求,而是为上帝而活!为哪个上帝?还有什么比他说的话更愚蠢无知呢?他说我们不能为我们的需要而活,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为我们所理解、所喜爱、所渴望的事物而活,而是为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为谁也无法理解和定义的上帝而活。要不,就是我还没有领会希尔多说的荒唐话?如果我领会了,我还会怀疑它们的正确性吗?我还会认为它们愚蠢、含糊或不准确吗?
“不,我像他自己一样理解这些话,比我对生活的任何事物理解得都更透彻、更清楚。我一生之中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也不可能怀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且全世界的人都完全理解这句话。人们会对其他事物产生怀疑,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大家全都同意它。
“我寻找奇迹,为没有看到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遗憾!自然的奇迹会吸引我。但这个奇迹,就在我身边的、唯一可能永恒的奇迹,我却没有注意到!
“希尔多说旅店老板凯里洛夫为填饱肚子而活。他的话有道理,可以理解。我们全是理性动物,不可能不填饱肚子。这个希尔多又说,活着只为填饱肚子是不对的,我们必须为真理、为上帝而活,他一提示,我就豁然开朗!我和古往今来的千百万人,无论是精神贫乏的农民,还是对此进行过思索和论述的贤哲,都含糊其辞地谈论同一件事,都同意同一件事:我们为什么而活,什么是善。我和其他人都只有一个坚定、清楚、明确的认识,这种认识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它超越理性,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如果善有原因,它就不再是善;如果它有结果奖赏,它也就不再是善。因此善是超越因果关系的。
“这正是我所知道的,这正就是大家所知道的。
“还能有什么更伟大的奇迹呢?
“难道我找到了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我的苦恼是否真的结束了?”列文心想。他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大步行走,忘却了酷热,忘却了疲惫,觉得从长期以来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了。这种感觉太令人愉快,使他难以置信。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再也走不动了,就离开大路,走进一片树林,坐在白杨树荫下没有割过的草地上。他把帽子从汗涔涔的头上摘下来,胳膊肘撑在树林宽叶多汁的青草上,躺了下来。
“是的,我必须弄个清楚,想个明白,”他凝望着面前未被践踏过的青草心想,目光追随着一只绿色的昆虫,它沿着一根茅草往上爬,却被一片冰草叶挡住了去路。“我发现了什么?”他问自己,把叶子拨开,不让它挡住小虫子的路,又扳下另一片树叶让虫子爬过去。“我高兴什么?发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只不过认识到了我了解的东西。我了解这种不仅过去而且现在都赋予我生命的力量。我摆脱了欺骗,学会了认识我主。
“我过去常常说,在我身体里,在这片青草上,在这只小虫上(喏!它不想爬到青草上去,而是展开翅膀飞走了冤,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理学规律,发生着物质变化。万事万物,包括白杨树、云彩和星云,都在进化。从什么进化而来?又进化成什么?永无止境的进化和斗争……仿佛无限中有什么方向和斗争似的!我奇怪的是,尽管我在这条道路上苦苦探索,但还是看不到生命的意义、我的冲动和渴望的意义。但我现在可以说,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那就是为上帝、为灵魂而活。这种意义虽然清楚,但神秘而奇妙。这就是一切存在的意义。啊,是的!骄傲!”他自言自语,脸朝下翻过身来,把草叶打成结,尽可能不把它弄断。
“不只是智力的骄傲,还有智力的愚蠢。主要是精神欺骗。确实是欺骗,精神欺骗。”他重复说道。
他简要回顾了他过去两年中的心路历程,这种关于死亡的明晰想法,是从看到他亲爱的哥哥病人膏肓时开始的。
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摆在他和每个人面前的只有痛苦、死亡和永恒的湮没之后,他就决定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要么就对自己解释清楚生命的意义,使人生看起来不像是某个魔鬼的邪恶嘲讽,要么就开枪自杀。
但他既没有这样做,也没有那样做,而是继续生活、思考、感受,期间甚至还结了婚,体验了很多欢乐。只要不思考生命的意义问题,他就很快乐。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生活幸福,但思想出了问题。
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是靠着随同母亲乳汁吸收进去的精神真理而生活的。但在思想上,他不仅不承认这些真理,而且故意回避它们。
现在他明白了,他只能凭他从教养中获得的那些信仰而活。
“如果我没有那些信仰,如果我不知道人必须为上帝而不是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我会变成怎样的人?我会度过怎样的一生呢?我会抢劫、撒谎、杀人;那些构成我生活主要欢乐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虽然他竭力想象,但还是想象不出来,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而活,自己会成为怎样野蛮残忍的动物。
“我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但理智无法给我解答,理智和这个问题是不能比较的。生活本身给了我答案,答案就在我对善与恶的认识里。这种认识不是通过某种方式获得,而是与生俱来的,人人都是如此;它与生俱来,是因为我从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它。
“我从哪里获得这种认识的呢?我是通过理性认识到必须爱我的邻居而不是害他们吗?从小人们就这样教我,我很乐意相信它,因为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在我心里巳经存在。但是谁发现的呢?不是理智!理智发现的是适者生存的法则,教我扼杀一切阻碍我满足自身欲望的人。这就是理智做出的推论。但爱他人的法则不可能是理智发现的,因为它不符合理性。”
列文回想起多莉与她孩子间最近发生的一幕情景。孩子们趁大人不在,在蜡烛上煮山莓,往嘴里喷射牛奶。做母亲的逮着他们在胡闹,就当着列文的面教训他们,说他们浪费的东西花了大人多少工夫,而这些工夫都是为他们花的,如果他们打碎了茶杯,就不能喝茶,如果他们洒了牛奶,就没有东西吃,就会饿死。
孩子们听母亲说话时那种平静、呆滞和不信任的神气,使列文非常吃惊。他们难过的只是他们好玩的游戏被终止了,至于母亲的话,他们一句也不信。他们不相信是因为他们无法想象他们浪费了多少东西,也无法想象他们糟蹋的东西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那是另一码事,”他们想,“一点也不好玩,也不重要,因为那些东西向来就有,将来也有。永远都会有这些东西,我们没必要考虑,全都是现成的。可我们要自己发明一些新鲜玩意儿。现在我们想到把山莓放进茶杯里,放到蜡烛上煮,想到把牛奶像喷泉一样互相射进嘴巴里。这样又新鲜又好玩,一点也不比用茶杯喝水差。”
“当我对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目的进行理性的探求时,难道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他继续思索。
“所有的哲学理论不也是这样,通过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思想,引导人们认识那些早巳知晓、并且确知少了这种认知就无法生存的事物?在每位哲学家理论的形成过程中,他预先就知道像农民希尔多一样确信无疑,但一点也不比他更清楚人生的主要意义,只不过希望通过值得怀疑的智性思维过程回到人所共知的道理上来,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假如现在不管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去得到想要的东西,去做茶杯、挤牛奶等等,他们还会胡闹吗?不,他们会饿死!假如我们抛弃上帝和造物主的概念,不了解什么是善,不明辨道德上的恶,而是放纵我们的情欲和思想,会变成什么样子!
“试试看,没有这些观念,还能建立起什么东西来!
“我们破坏,是因为我们精神上满足。我们实在和小孩子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