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一向崇尚繁华，到了皇帝南巡的这些日子，就更加出处处争奇斗胜，比以往更为奢华繁荣。有炫人眼目的灯光彩绘，有聒人耳鼓的笙箫歌舞，比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有过之无不及。我经常被朋友东拉西扯，帮助他们插花结彩，空闲的时候就召唤朋友，豪饮狂歌，畅快开怀地尽兴游览。青春年少，兴致豪放，不知倦意没有疲劳。如果出生于盛世而依然居住在穷乡僻壤，又怎能有这样的游乐盛观呢？
这一年，何县令因犯事被人弹劾，于是我的父亲随即接受了海宁王县令的聘请。嘉兴有个叫刘蕙阶的，长年吃斋念佛，专程来拜访我父亲。他家住在烟雨楼阁的旁边，有一阁临河，叫“水月居”，这是他诵经念佛的地方，整洁干净完全像僧人的住所。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都是绿杨，可惜没有太多的竹子。楼上有能够眺望的平台，远处渔舟星罗棋布，水波浩渺平滑，似乎更适合在夜下观赏。僧人准备的素斋也很好。
到了海宁以后，和金陵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同事。心月有一个儿子，名字叫烛衡，心地纯洁澄澈，不爱多说话，彬彬有礼，十分儒雅，已经与我成为莫逆之交，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二个知己。可惜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相聚一起的日子并不多。
我们还去了陈氏的安澜园，园子占地百亩，那里有重重楼阁，夹道回廊。水池非常宽大，桥修成六曲的形状。藤萝爬布满了石上，打凿雕琢的痕迹全都掩映其内，巨大的古木，都有参天的气势，鸟啼花落，好似来到深山。虽然是人工营造而成，但别有一番天然的典范。
在我所游历过的平地上的假山园亭中，此地实为第一。我们曾经在桂花楼中设宴欢度，所有的美味都被桂花的香气所改变，只有酱姜之味从未改变。姜桂的脾性，愈老愈辣，用它来比喻忠臣、栋梁，最恰当不过了。
出了南门就是大海。一天来两次海潮，好似万丈银堤，冲破海面滔滔而过。有的船迎着潮头行驶，潮到时，反过来掉转船桨相向而行，在船的头部摆设一块木招，形状像长柄大刀，木招一按，潮水就被劈开，船就马上随着木招而潜入。一会儿，才开始浮起来，拨转船头再随潮而去，顷刻即可驶出百里。
堤塘上有塔院，在中秋节的夜里，我曾跟着父亲在这里观潮。顺着堤塘向东走大约三十里，叫尖山，是一座拔地突起的孤峰，扑入海中。山顶上有阁楼，匾上题着“海阔天空”，站在阁楼上眺望，一望无际，只见怒吼的波涛接天而已。
在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接受了徽州绩溪县克县令的聘请。我从杭州乘“江山船”，过富春山，登上了子陵钓台。钓台坐落于半山腰，一峰突起，离江水十丈多。难道汉代时此地的江水就与山峰齐平吗？
月夜泊船于浙江、安徽之交的界口，界口设有巡逻检查的人。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正如此景。仅见到了黄山的山脚，只可惜没有一睹真实景象。
绩溪城处在万山之中，是个弹丸小镇，民风情谊淳厚朴素。靠近县城的地方有个石镜山。从山弯中走过一里路，曲曲折折，便看见急湍的流水，陡峭的悬崖，苍翠欲滴。渐渐往高处走，到了山腰，有一个方形的石亭，四面都是陡峭的石壁。亭子左边的石壁，瘦削得像一盏屏风，颜色光滑润泽，可以照出人形，世间传闻这儿能照出前世的形象。黄巢到了这里，照出自己竟然是猿猴的样子，就放火烧了它，所以再也不能照了。
离小城的十里有“火云洞天”，石头的纹理盘旋错结，巉岩怪石凹凸不平，颇有元代画家王蒙山水画的笔意，但是显得有点杂乱无章而已。山洞岩石都是深红色。旁边有一座庵堂极为幽静，盐商程虚谷曾在这里游玩设宴。宴席上有肉馒头，旁边的小和尚耽耽注视，我们就给了他四个馒头。临行时用两块银元作为酬谢，可那些僧人不认得，坚决不接受。我们告诉他用这一块银元能够换取七百多文铜钱，僧人则以近处没有可兑换的地方为理由，仍不接受。于是大家凑齐铜钱六百文付给他们，这才欣然地收下并加以感谢。后来，我邀请同事带着酒食再次前往那里，老和尚嘱咐我们：
“前几天小徒弟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腹泻，今天不能再给他吃了。”可知吃惯了野菜的肚子，受不了荤腥的刺激，实在可叹啊！我对同事说：
“做和尚的人，必须要生活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一生不见不闻，或许才能够达到真正佛界的境界。
像我家乡的虎丘山，每天眼睛看到的只是妖童艳妓，耳朵听到的是丝竹歌舞，鼻子闻到的是佳肴美酒，怎么可以达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呢？”
离城三十里，有个地方叫仁里，有花果会，每十二年才举行一次，每次举办的时候，各家都要拿出盆花来比赛。我在绩溪正赶上花果会，高兴地前往观赏，但苦于没有轿子车马，于是有人教了我一个方法，用锯断的竹子为杠，绑上椅子当轿子，雇人扛在肩上抬着去。同我一起游览的只有许策廷，路上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诧异哄笑的。
到了那地方，有一座庙，不知道供奉的是何方神灵。庙前的空旷处搭着戏台，雕栏画栋极其巍峨灿烂，从近处看则是纸扎彩画，抹上油漆做成的。锣声忽然响起，只见四人抬着一对蜡烛，大的如断柱一般，八个人抬着一头猪，大如牯牛，原来是共养了十二年才宰杀了献给神灵的。策廷笑着说：
“猪固然寿长，神也够牙齿尖利。如果我是神，怎么能享用得了它。”我说：
“这也足以看出他们的诚实憨厚。”
来到庙里，殿廊轩院所摆设的花果盆玩，并不剪去它们的枝叶裁掉茎节，都以苍老古怪为佳，多半都是黄山松。一会儿开场演戏，人群如潮水般的涌进而来，于是我跟策廷避开离去了。不到两年，我因跟同事合不来，便拂袖而去回到家乡。
我自从绩溪游幕以来，见到官场中太多的卑鄙手段及不堪入目的丑事，因此弃儒就商。我有个姑父叫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作酿酒生意，我和施心耕合资入伙。袁万久本来是在海上贩云酒，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台湾林爽文的叛乱，海道阻隔，由于货物的积压，本钱全部亏损没了，不得已，仍然重操旧业。在江北做了四年的幕僚，没有一次快意的游行值得记载下来。
等到借居萧爽楼，正享受着人间神仙般的日子，这时，我表妹夫徐秀峰从广东回来，见我在家闲着没事干，感慨地说：
“您这样等着露水来煮饭，凭借笔墨养家糊口，最终不是长久的计策啊。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到岭南游商呢？应当不仅仅只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吧！”芸也劝我说：
“趁现在父母的身体还很健康，孩子也一天天大了，与其这样在柴米油盐上精打细算地苦中作乐，不如一劳永逸。”我就和朋友们商量借钱，集资作本钱。芸也亲自置办了一些绣货，以及岭南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我禀告了父母，于十月十日，带着秀峰从东坝上船，出芜湖口而去。
初次游历长江，使我襟怀极其畅快。每晚停船后，总是在船头喝些小酒。有一次看见捕鱼人，他们用的渔网还不到三尺，而孔却大到约四寸，铁箍箍着四角，好像是为了使渔网更容易地往下沉。我笑着说：
“圣人曾教诲过，虽然说‘渔网不要太密’，但是孔这么大，网却很小，怎么会有所收获呢？”秀峰说：“这网是专门为网缏鱼制作的。”
只见网用长绳系着，一会儿起一会儿落，好像是在试探有没有鱼。不一会儿，迅疾地收网出水，已经有缏鱼夹在孔里被捞起了。我这才感叹说：
“可知以一己之见，无法猜测其中的奥妙啊。”
一天，看见江心中有一突起的山峰，四周全无依傍。秀峰说：“这是小孤山。”在一片霜林中，有参差错落的殿阁。船乘风直接驶过，可惜没有登山一览游玩。到了滕王阁，就好像我们苏州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勃《滕王阁序》中所说的都不足信。我们就在阁下换乘高尾昂首的船，名叫”三板子”。由赣关到达南安才登船上岸，这一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生日，秀峰为我准备了长寿面给我祝寿。
第二天，过大庾岭，山的顶峰有一座亭子，匾额上写着“举头日近”，是形容大庾岭的高。山头一分为二，两面全是峭壁，中间留一道如石巷的通道。巷口立着两块碑，一块碑上写着“急流勇退”，另一块碑上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座梅将军祠，无法考证是哪朝人物。人们所说的“岭上梅花”，但连一颗梅树都没有，心想梅岭是由于梅将军而得名吗？我所带去送礼的梅花盆景，到这里将近腊月，花已经落下，叶子也变黄了。
翻过梅岭，走出山口，便觉得山川风物明显有所不同。在岭西的一座山上，有个石洞，玲珑剔透，已经忘了洞名，轿夫说：
“洞里有仙人的床榻。”我们竟是匆匆而过，由于没有很好地游赏而感到深深地遗憾。到了南雄，我们雇了条老龙船再走水路。经过佛山镇时，看见每家每户的墙顶多半都摆列着盆花，叶如冬青树，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这原来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才到达省城，居住在靖海门内，租下了王姓人家的临街的三间楼房。秀峰的货物都卖给了豪门权贵，我也随着他开货单拜访客商。随即就有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不到十天，我的货物就销售一空。除夕那天，嗡嗡的蚊子声响得像打雷一样。新年恭贺佳节，还有穿棉袍纱套的，不仅仅气候不同，即使当地土着人，同是一样的五官模样，却有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月十六日，官署中同乡的三位朋友拉着我去游河观妓，叫做“打水围”，妓女被称为“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靖海门，乘上小艇，那小艇犹如切开的半个鸡蛋，再加上篷子。我们先到沙面，妓女所乘的船名叫“花艇”，都是船头相对，分开排着，中间留着一条水巷，以便让小艇通过，往来行驶。每帮约有一二十号艇，用横木绑定，来防止海水吹散。两船之间用木桩钉住，套上藤圈扎牢，以便随着潮水涨落而不会松散。鸨儿被叫做“梳头婆”，头上戴着用银丝做成的架子，架高大约四尺，中间空着而在架的外面盘上头发，还用长耳挖在发鬓上插一朵花。身上都披着玄青色的短袄，穿着玄青色的长裤，裤管拖到脚背，腰上束着汗巾，有的红有的绿，光着脚趿着鞋，很像戏班子里唱旦角的。我们登上花艇，鸨儿便躬身笑脸相迎，为我们撩起帷幔带着我们进入船舱。舱中两旁列着椅子矮凳，船舱的中间摆了一张大炕，有一扇门通向船尾。鸨儿高喊“有客”，随后立即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妓女纷纷走出。有的挽着髻，有的盘着辫子，脸上画着厚厚的粉，像粉墙一样，涂抹的胭脂像石榴一样红火。有的穿着红袄绿裤，有的穿着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趿着绣花蝴蝶鞋，有的光着脚套着银脚镯，有的在炕边蹲着，有的在门旁倚着，双目闪闪，一言不发。我回头对秀峰说：
“她们为什么不说话呢？”秀峰说：
“挑选中意的以后，对她招手，她就会过来跟着你了。”我试着招了招手，她果然笑着来到我的面前，从袖中取出槟榔敬给我。我把槟榔放入口中大嚼，涩得无法忍受，急忙吐出，然后用纸擦拭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般。整个艇上的人都大笑不止。
我们又来到军工厂的河面，那些妓女的装束打扮和沙面相同，只是不管年长年幼都会弹奏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回答说：
“？”的意思，是“什么”。我说：“人说‘少不入广’，是由于使人销魂吧，像这样野俗的装束、满嘴都是蛮语，有谁会为之动心呢？”一位朋友说：“潮州帮的妆束貌若天仙，可以前去一游。”到了潮州帮，也排着船，像沙面那样。有一个着名的鸨儿叫素娘，妆束犹如唱花鼓的的妇人。那些妓女衣服都是长领，脖子上戴着项圈、长命锁，前面的留海与眉毛相齐，后面的头发垂在肩上，头顶挽着一个像小女孩儿的发鬓的小鬏，裹着脚的穿着裙子，不裹脚的穿着短袜，也穿蝴蝶鞋，拖着长长的裤腿，说话听得懂。然而我还是不喜欢她们的异样服装，便觉兴味索然。
秀峰说：
“在靖海门的对面渡口有扬州帮，那里的妓女全是吴地的妆束。你去，肯定能找到合意的。”另一位朋友说：
“所谓扬州帮，只有一个鸨儿，称为‘邵寡妇’，领着一个媳妇，人称‘大姑’，她来自扬州，其余全是湖广、江西人。”
于是，我们来到了扬州帮，船头对船头两排只有十来号船。扬州帮的妓女都全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说话的声音很清晰。
所谓邵寡妇的女人，十分殷勤地招待我们。于是一个朋友另外叫了酒船，大的叫“恒搂”，小的叫”沙姑艇”做东的邀请我们，让我选择妓女。
我选了一个未成年的雏妓，无论身材神态相貌都有点像我的妻子芸娘，但脚非常尖细，叫做喜儿。秀峰叫来一名妓女，名叫翠姑，其余的全各自有相好的。花艇开到了河中间，我们高兴地敞开心怀畅饮一番。
到打更时分，我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就坚持要返回住所，而此时城门早已落锁了。原来这海边城市，太阳落下就关城门，而我却不知道这个规定。
等到宴席散了，有躺着吸食鸦片的人，有抱着妓女调笑的人，侍者给每个人送来被子枕头，即将准备连床开铺了。我私底下询问喜儿：
“你们的船艇还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吗？”喜儿回答说：
“还有间可以睡觉的寮房，但不知道是否已经有客人住了。”（寮房，指船顶上的阁楼）我说：
“姑且去看看。”我们就招来小艇，来到邵寡妇的船上，只看见整个扬州帮灯火相对，好似一条灯火的长廊，寮房正好没有客人住。鸨儿笑着迎过来说：
“我得知今天又会有贵客前来，所以特意留下寮房来接待。”我笑着说：
“姥姥真可谓是荷叶下的仙人啊！”于是便有侍者拿着灯烛来引路，从船舱后，沿着梯子登上，宛如一间斗室，旁边有一张长榻，几案都很齐全。掀开帘子再走进去，就在头舱的顶上了，床也在旁边摆设着，中间的方形窗子镶嵌着玻璃，不用点起烛火，满屋就都映着灯光，原来是对面的船上映射而来的灯光啊。被子帐子镜子妆奁，都很华美。喜儿说：
“从台上可以观望明月。”我们随即在梯门上打开一扇窗子，像蛇那样爬行而出，就到了船后梢的顶上，船顶的三面都设有短的栏杆。只见一轮明月，水阔天空。横七竖八如乱叶漂浮在海水面上的是酒船；不断闪烁的、像繁星排列在天空的，是酒船上的烛光灯火；还有无数小艇往来穿梭在水面上，笙歌弦索的声音，与涨潮的涛声相交响，真令人为之动情。我说：“‘少不入广’，应该在这儿啊！”可惜的是我的妻子芸娘不能和我在一起到这里游赏。
回过头来看看喜儿，她在月下依然和芸相似，于是挽着她下来，熄掉灯烛睡了。
天将要亮的时候，秀峰等人已经哄笑着到了，我披着衣服起身迎接，他们都怪我昨天晚上逃跑的行为。我说：
“没别的，就怕你们这些人掀开帐子揭开我的被子啊！”随后，我们一同回到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