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对安津的了解,阿秋知道他一时半会没法从这次意外里走出来。她本身也很想知道安津到底怎么了。因为谁都看得出他一副心事的样子,可谁都没听他说起过。她去问安津。安津一早就在心里盘算过,俊丫头的事情要不要跟阿秋说。每次盘算下来,都是不说,至少要有个确定的因素以后,再告诉她。所以阿秋一问他有什么心事,他立即像心里有鬼似的,支支吾吾,故作镇定的脸上,掩饰不住略显慌张的表情。阿秋想到了什么,忽然狭笑着轻声问安津:
你家里那个长得像我的姑娘呢。
什么姑娘?
正月里,你不是发短信跟我说,看到一个很像我的女孩么。
呵呵。
笑啥。
一点也不像。那段时间好奇怪,看谁都有点像你。
看你说的!看到七十岁老奶奶也像我啊。
我说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嘛。
我有那么普通么,这么多人像我。
……
没话说了吧。
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好像都不对的感觉呢。
阿秋一阵笑。
好了我不问了。你总有一些事情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安津一听这话,正要举阿秋自己作为例子,就听见阿秋又继续说,每个人都有不会跟别人说的心事,再亲近的人都不会。话说回来,安,芹姐给我们每个人两天的春游假哎,大好春天,你不想出去走走么?
去哪里啊。
你想去哪里。
我都好啊,反正也没去过哪里。不是说这边好玩的地方不少么。
杭州去不去。
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是个好地方。你要去?
嗯。问你去不去,你去,我们一起做个伴呗。
就我们两个去?
嗯。
这样好不好哦。你男朋友……
说对了。是跟我男朋友有关的。你还记得去年回家过年的时候,你送我去火车站,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既然这么关心他,哈哈,我就安排你们见个面。忘记了?
他在杭州工作?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是一个建筑监理,可能就是在工地上监督建筑工人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全国各地到处跑的那种,工地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这段时间,就在杭州。
他说他是?你不确定?可要谨慎啊,现在……你们怎么认识的?
放心吧。他是我老乡,从小一起长大的咧。你说熟不熟。
噢。这不是电视剧里说的青梅竹马嘛。
哎呦喂。你去还是不去啊。
安津心想,虽然我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了解你各方面的情况,但那也只是因为阿秋;现在要介绍我们认识,算个什么意思?搞不好你还要误会我。这样想着,他对阿秋说,我也只是没事问问,关心关心你嘛;我觉得,还是最好不要见面吧,挺尴尬的。
不见面,跟去不去不冲突。大不了你陪我去游杭州,不见他就好咧。他整天吃住都是在建筑工地上,没法抽出两天的空。好么,安?阿秋恳求道。
好吧。我就当是做好事,嘻嘻。
又来!
阿秋建议等到五六月份,西湖里的莲藕已经长出老高的茎杆和叶子,堤岸两旁的柳树开始漫天飘絮的时候再去,那时候天气温暖,空气清新,还可以去看看九溪十八涧,在龙井村品品新茶,陶冶下心情。
你对杭州这么熟?
呵呵。我说的,都是人家电话和短信里跟我说的,我只是转述一下。
清明一过,梅雨即来。黄梅时节的上海,整天都是雾雨蒙蒙的,有时一天下两三次雨,有时一场雨下个两天不停。雨也时大时小,风也不紧不慢,但是在这样的大城市里,你见不到因为下雨而涨水的河道,见不到土地上浓墨重彩的绿和黄,见不到风吹麦浪的此起彼伏,闻不到油菜花香的沁人心脾,听不见田野里窸窸邃邃的摩挲;还有下雨天撑着雨伞的小姑娘,光着脚丫子踩在泥巴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留在身后一串小脚印;她拿着一根竹竿,缓缓跟着前头一群毛色淡黄的小鸭,一路上嘎嘎嘎的叫唤,去上年收割后还没耕种的水稻田,那里因为春雨的馈赠,已经长满了细细密密的草芽;一只被淋湿透的狗异常兴奋地在她身后跳来跳去,一会钻进田埂的草丛里闻闻,一会又探出头看看主人,主人走远了,它就汪汪叫两声,然后欢快地跟上……这是安津脑海里,家乡现在的样子。可是这城市啊上班啊,每天朝八晚六,雷打不动。毕竟单纯的想家,不能作为请假回家的理由。可是离家的人,谁不是天天都会想呢?
安津已经有些日子没接到阿爸的电话了,这让他难得清静。可这么想着没几天,电话就又来了。这回电话那头传来了爷爷的声音。他说最近身体不好,整天躺床上,也不想吃饭,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念叨我的孙子,安安,你回来看看爷爷吧,爷爷想你了……
话还没说完,安津就流下了泪水。他哽咽着说,这就去请假回家。
安津请假的时候,香芹说,果然家里是有事情在影响着你。她给予了安津不定期的假期许可,什么时候在家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只要回来前跟她说一下就好。安津打心里感激有这么个老板。安津也把请假的事情告诉阿秋,阿秋也是让他快快回去看看。安津最后把这个事情告诉小姑。小姑就赶紧打电话回家里问了情况,看她的反应好像不是特别紧迫,也是让安津先回去看看,有必要小姑再回去。于是安津急匆匆买了长途大巴车的票,从上海赶了回来。到家一看,爷爷只是感冒,有些咳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晚上吃饭的时候,比自己吃的还多。安津有些想不明白,他问爷爷是怎么回事。爷爷就说,一看到你回来,我就好多了啊。说完在那里笑。安津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满脑子狐疑。
正是麦收时节。那时这里还没有收割机,看都没看过,麦子都是人割下来,用人挑用车拉回来,运到谷场上呈圆形铺开铺厚,然后用牛或者手扶拖拉机拉着石磙一圈圈轧;差不多时间,用洋叉抖掉里面的麦粒,再重新铺开铺厚,再轧一遍,再抖,直到第三遍轧完,麦秸上的麦粒,基本上就没有了。这时候把麦秸抖干净后,堆在旁边,等天晴晒干了当柴火。这种费时费力的农活,正碰上梅雨季天气不好,所以是个“紧活”,农人们必须起早贪黑,赶着好天气,不然麦子一旦淋湿了会霉变烂掉,眼看到手的收成就没了。
安津在家打了几天下手。大大也过来帮了一天忙。饭间,大大问安津,俊丫头怎么样。安津不置可否。大大又说,人家可是很喜欢你啊。
她自己说的?安津很自然地反问了一句,问完又立即觉得自己很失态。
哈哈。大大笑说,当然啦,我亲自问她的。小姑娘人长得不错,也勤快,别看她话不多,人灵巧着呢,很会精打细算。你阿爸也问了你好几回了,你到底怎么说啊。
安津想起正月里和和俊丫头的短暂相处。自觉对人家的印象也不错。这几个月里,他也反复思来想去,不是俊丫头不好,而是他有一个打不开的心结在阿秋那里。可这个心结连带着阿秋,家里人都一点也不知道。如果阿秋没有男友,我是说如果,那我就可以问阿秋愿不愿意跟我,她应该愿意,那样我就把她带回家来,也就没有现在俊丫头这回事了。可是……可是!可是!别可是了你!人家都要安排你们见面了,这意思是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你还能有啥想法?是不是应该认真考虑下彼此的关系,或者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没等安津开口,大大又说,安安,大大看着你长大,一直疼你,也都是一心想让你好。所以你也不要顾虑,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你就跟大大讲,大大再跟人家说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可不能委屈自己。
安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大。你去跟瞿伯伯说,我没问题。
你没问题?
没问题。你们都说俊丫头好,我也觉得她不错。
那就好。你觉得她不错,还要等你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看看再说。这丫头她阿爸,也不是大大的亲戚,而是一个朋友,俊丫头我是知根知底,心里觉得不错才跟他们家提这个事的。你爷爷还专门让算算你们俩的生辰八字,也都算过了,配。老安头在一旁附和说,这样你们以后才能把日子给过好。
安津看看大家,又看看爷爷,忽然觉得这个事情又是预先安排好的。爷爷先骗他回家,然后大大过来帮农忙,最后让我表态。不过都不重要了。家人都是想为他好。只是他自己觉得现在还年轻,还不想那么早早的确定自己的一辈子,他还想经历更多一些事情。
能不能不慌着结婚,我想等到明年。安津有气无力地说。
二十多岁可以结了。老安头接茬说,你阿爸二十岁不就把你生下来了。早点结婚,也能早点给我生个从子(从孙)。
听爷爷这么说,安津心里想,你自己也是快三十岁才生的阿爸,现在还来说我。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不知道爷爷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事情,自然很容易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伯伯,大大对着老安头说,这个事情放在明年也可以。俊丫头还不到二十,今年明年差不了多少。他们那边也不是非得今年。
庆生说,你不想那么快,那今年先把门头相了,亲给定下来,明年再结。庆生媳妇连声附和。
老安头默不作声,他清楚儿子儿媳的心思,可以多一年时间凑彩礼钱;且不说对方家里具体要多少,或者其它什么条件,就凭现在一般的彩礼标准,指望能今年一下子拿出来,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安津在家待了四天,家里的麦子还没割完,就准备回上海了。这也是阿爸阿妈的意思。去上海也是赚工资,家里的活多干一点少干一点也没所谓,不要在家多耽搁,反正平时也都不在家。爷爷虽然马上就七十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经常还下地里干活。用他的话说,能干一点是一点;还能吃饭,怎么就不能干活了。
临走那天,正碰上表姑妈过来借口袋装麦子,听说安津同意了,也是高兴得很。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安津:
安安,你在上海有相中的女孩了?
啥?没有啊姑妈。我现在都准备跟人订亲了。
我知道你现在跟人订亲了。不过不还是没订呢么。姑妈心里一直在想,你阿爸电话打了好几次,你都不给个确信儿,那要么就是不喜欢这丫头,要么就是你在那边相中了喜欢的人。现在你同意了,说明你还是喜欢这丫头,那就是说,你在上海有中意的,可能……
没有。姑妈,真没有。
好,没有。哈哈。姑妈跟你开玩笑呢。现在定了不就有啦。
玉菇在家吗?
在啊,在她家。现在我这丫头又不是我家的人了。挺着个肚子,七个月了,能去哪啊。安津一听,忽然想起正月里,玉菇跟他说起过这事,还记得她说想生个女儿。
那快要生了。这回给你生个外孙女吧。
这孩子!当然是生个外孙好了。生男孩有福气。以后等你要生娃,我跑去跟你阿妈说,安安要给你生个孙女,你看她高不高兴。
好。给姑妈再生个外孙。
呵呵呵。说归说。生男生女我都喜欢。都是自己的血肉,哪有不喜欢的。
在回上海的路上,安津看着手机上阿秋发给他的关切的短信,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的心里,还停留着阿秋,可那注定只是个影子。真的只是你天生多情,对谁都好?还是我过分敏感想的太多?迷蒙间,耳边响起小柯唱的那首,他听过无数遍的歌:
“可能是我感觉出了错
或许是我要的太多
是否每个人都会像我
害怕相见的人已走了
也许从未曾出现过
怎样去接受才是解脱
等你爱我
哪怕只有一次也就足够
等你爱我
也许只有一次才能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