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家里世代经商，我从小耳濡目染，自问颇有些经商之能。父亲却看不大上我，说我年纪轻，不经事，总是异想天开，该多历练历练，磨磨性子。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肯让我插手家里的生意。
我那时年轻气盛，又一次跟父亲闹翻了。之后独身跑了出去。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就走到了这曲婵楼。
曲婵楼是什么地方，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笙歌燕舞，寻欢作乐，恰好是我想要的。曲婵楼名声在外，我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来。
我进了门，瞧见内里张灯结彩，彩绣辉煌。不远处的台上有个红衣女子，身前摆了架瑶琴。
那一日是梅姝初次登台，因为紧张而错了音，又因为错了音，越发弹不成调。底下一群人却未必听得懂琴音，可是梅姝的窘迫和慌乱看在眼里，于是哄笑起来。我听着那嘈杂人声里，多半是些粗俗下流，不堪入耳的调戏之语。梅姝站在台上，缓缓起身，抱了琴，低眉垂首，一张脸直红到耳后去。
云碧连忙给她解围：“梅姝姑娘学艺不精，倒是让各位爷笑话了。”说着，一边拉着她给众人弯腰赔礼。
梅姝却清冷着一张脸，弯腰赔礼之后，却对着云碧说：“碧姨，并非小女学艺不精，实在是这些人里，没有我的知音。”
梅姝说完，抱了琴就要往台下走。
少年意气，我一下子没忍住，高喝了一声：“好！”
梅姝转了脚步，盈盈一双美目在人群中探寻，良久，目光定在我脸上：“公子通音律？”
“不通。”我如实作答，觑见她面色一分一分黯了下去。
“姑娘琴艺高妙，所以曲高和寡。在下虽不通，可是伯牙的知音，也不能奏高山流水，不是么？”
梅姝听了，虽没有如何高兴起来，却也收住了脚步。
云碧看多了，自是明白，连忙作了笑脸迎上来：“这位公子，奴家斗胆先向公子讨杯喜酒喝。”说着伸了一双手到我面前来。
我虽是第一次来，可这风月场的规矩，也并非都不懂。说是讨喜酒，便是要我为梅姝定个身价了。若是寻常，该由众人议价的，可是梅姝选了我，不再肯给别人机会。
我伸手去摸钱袋，却摸了个空。暗道不好，走得急了，身上一文钱都没带。
云碧那时并不识得我，见我掏不出钱来，一双手尴尬的伸着，面上强作的笑意一点点隐去。她冷哼一声，伸出的手顺势一挥，即有一群龟奴涌上来。
方才那一干人见梅姝选了我，心里本就积愤。见此情景，不由得幸灾乐祸，话就说得更难听了。哄闹着，要将我赶出去。我心高气傲，那能受得了这般羞辱。又不能当真点明身份，辱没了家声。可让我就这般灰头土脸的任人赶出去，我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进退两难之际，听见梅姝说了一声：“住手！”
她的声音不大，可我听见了。那样喧嚣嘈杂的人声里，只有她的声音在我耳里清晰。
我遥遥的注视着她，我们之间隔了很多人，可我觉得台上那个黑发红衣的女子，她眼里与我一样，都只有一个人。
一个尖脸猴腮的中年男子瞧见了我的目光，又见着梅姝动也不动地站在台上，尖利着嗓子，嘲笑道：“哟，我说穷小子，还打着梅姝姑娘的主意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这副德性，身无分文也敢来曲婵楼？”
他边说，边揪起我的衣襟，仔细瞧了瞧，大笑了，一把推开我。
“下次来这种场合，记得换件好点的衣裳，没准哪个姑娘愿意不要钱伺候你，哈哈……”
他自以为说得幽默，却无人应和，渐渐的那可憎的笑声哑了下去。他回头，见人群已经自动分开一条道，梅姝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她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继而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流云暗纹，蜀锦作底。殷十娘的巧手，当真是无人可比的。可惜这世上，多少人不辨鱼目珍珠。”
那人听了这话，面色变了又变。
梅姝又说道：“衣裳如何倒在其次，怕只怕，一个人除了楚楚衣冠，便什么都不剩了。”
我心里暗叹：“好个聪慧的女子。”三言两语间，把那人说得无地自容，灰溜溜的拨开人群走开了。我本来生了怒气，若是一直纠缠下去，一定会起纷争。可她站出来，只说了两句话，便化解了一切。
她福一福身，端的是仪态万方：“如蒙公子不弃，梅姝愿意为公子奏上几曲。”
不待我答话，她略一点头，转了身：“公子请随我来。”
我心里又惊讶又好笑。我算是看出来了，她本意不过是为了给我解围，将我带离这样难堪的境地。我身上这件袍子是有些旧了，是因为喜欢才一直穿着，所以才叫人取笑了去。
梅姝不知是真有眼光还是纯属巧合，这的确是殷十娘的手艺。殷十娘脾气乖戾，纵有千金也未必能求得她一件寻常衣裳。
那娇媚红衣迤逦远去，我笑一声，迈步跟上。
云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梅姝你是疯了呀，平白自降身价自毁前程……”
那一夜，梅姝为我弹了许久的琴。我不通曲艺，只看着她。觉得烛光下她一张脸，格外娇娆妧媚。
她见我只盯着她看，嗔笑道：“我等了许久的，又千挑万选的，，最后竟是你这么个人！”
“我如何了？”
“你……”她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叹道：“罢了罢了，好歹你肯耐心听我弹几曲，比外面那些酒肉之徒还是要好些的。总之，这都是我的命了……”
“姑娘说错了。”
“嗯？”
“我和外面那些人，对姑娘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
第二日，我回了家，立刻派人送了钱去。后来梅姝老是拿这件事情取笑，说堂堂的郑家公子竟差点叫人当乞儿赶出去。
我拥她入怀，刮一下她的鼻尖：“你该庆幸，要不然我怎么会这样看重你……”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有梅姝相伴左右，我是觉得，已经不枉人生一世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