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然说得很轻，但话中的分量之重，却是掷地有声。
西施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惊讶，也不恐惧。
今天晚上，生死别离之间，她已经游走了许多回，她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当然，即使她在乎，她也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那个少女带她过来之后，应当还没有离开，还在这附近等待着。
王后问道：“怎么？你不觉得奇怪吗？”
西施叹气道：“王后的心思，贱妾也能略知一二。不错，我这种亡国祸水，确然不能留在人间。王后虽然是瞒着大王前来的，但是，只要我一死，你再去跟大王解释，他必然能够释然，说不定还要赞王后深明大义，贤惠过人，替他处处都考虑到了。”
王后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我杀了你，那是扫了大王的颜面，却保住了他的里子。别人或者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大王我是知道的，当年在吴国为奴的时候，他连夫差的粪便都愿意去尝，面子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西施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涩涩说道：“我看这天下第一谋士，既不是范蠡，也不是文种，而是王后你。你把什么都算到了，就连少伯也不过是你算计中的一枚棋子。这等高才，贱妾就是死在你手里，那也并不冤枉。”
王后淡然一笑，道：“承蒙夷光看得起了。”
西施点头，神情平静地看着王后，问道：“那王后想要贱妾怎样死呢？是赐我三尺白绫，还是一杯毒酒，又或者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呢？”
王后道：“白绫毒酒赐的是宫中罪奴，你既非越王宫中的妃嫔，也并没有什么罪过，怎能赐你？至于宝剑，那是赐给士大夫的，若是给了一个女子，更是说不过去。”
西施听了这话，忽然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当口，却忽然觉得非常好笑，竟然怎样也把持不住。
王后道：“你笑什么？”
西施低声道：“原来，我竟是这么一个无人收、无人管的孤魂野鬼，竟然哪里都归不进去，真真成了一个丧家之犬。”
王后低低地“哼”了一声，道：“夷光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早已替你计较好了。自古美人如花，美人之殇犹如落红委地，落红飘零随流水，你就从这江边跳下去吧。”
西施笑了一下，“这倒果然是个很好的死法。”
王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好不好我虽然不知，但好歹给你留了全尸，日后打捞上来，也好给你立个碑。”
“立碑？”西施缓缓摇了摇头，“立什么碑呢？你又要在碑上刻些什么？说我是红颜祸水，还是祸国殃民的邪物？我既然要死，就死得干干净净，不要在世间再留下一丝半点痕迹。”说着一指路边的一块巨石，“把我绑在上面，再把石头推下江中，石头沉了低，我自然也就再也不会上来了。王后日后也就不怕我化为幽魂前来寻仇。”
王后听她这么说，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你既替我考虑得这样周到，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走之后，你的爹娘我自会替你照顾。”
西施闭上眼，悠然一笑。这一笑倾城倾国，千般风情似乎都凝聚在她身上，即便落魄至此，依然风华绝代。
王后虽然是女子，也不禁看得有些愣怔。
西施笑道：“我这便去了。”
说完，任凭王后招来士兵，把她用绳子连在一块大石头上。
王后挥了挥手，慢慢转过身去。
“动手吧。”
她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巨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阴冷而又恐怖。
王后不敢回头去看，叹息一声，便转身慢慢地走了。
江边重又恢复了宁静，依然是悄无声息，依然是月色衬着江水，奔流不止。
少女见人走光了，才闪身出来，低咒了一声，“真没想到，这王后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我千辛万苦才等到今天，差点就被她破坏了。要不是时空局的那些人耳目太灵敏，真想把她劈昏了直接抢人。这下糟糕了，要是西施死了，我岂不是要功亏一篑吗？”
想到这里，她再不迟疑，纵身跳到江边，伸手轻轻牵引了一下。江面微微波动，西施的身体慢慢浮出了水面，又移到岸边。
“该死，还是用了违规的巫术。这下真的得不偿失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马上蹲了下来，给西施做急救措施。
忙了好一阵子，西施才把胸腔里的水吐了个干净，缓缓睁开了眼睛。
幸好她才落下去一会儿，虽然呼吸微弱，但还没有真的断气。
西施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人，因为缺氧，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茫然道：“你……是谁……鬼差吗？是来……带我走的？”
少女叹息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这瓷瓶做得非常精致，上了极其雅淡的黄色釉彩，瓶盖的周围还刻印着诡异的文饰。
她两指朝上，做了个祝祷的手势，默念了一句咒文。
瓶盖上的文饰忽然开始发光了，一闪一闪，渐渐变得血一般艳红刺目。
然后，她俯下身子，“西施，你看清楚，我不是鬼差，我是宫敛月。”
“宫……敛……月？”西施的眼神依旧是涣散的。
宫敛月笑了起来，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是我。你还记得，你被范蠡抛弃，送到吴宫，却得不到夫差宠爱的时候，点燃了一支销魂香，召唤了谁吗？你还记得，是谁帮你扫清了障碍，暗中除掉了跟你争宠的郑旦，又是谁教你牢牢抓住了吴王的心？”
西施的眼睛发亮了，似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我想起来了，是你，你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
宫敛月勾唇道：“不错，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了让我帮助你，曾经许给我什么？”
西施道：“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呢？”
宫敛月微微笑着，“你现在就可以把它给我了，你愿意吗？”
西施黯然低头道：“你要什么，都拿走吧，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了，只恐怕根本给不了你什么。”
宫敛月摇头道：“不。你有。”
西施微微一愣，抬头看她，却只看到，转瞬之间，眼前忽然出现一片诡异的红光。这炽烈的光芒从宫敛月的手中绽放出来，片刻之间，便已经弥漫在整个天际。
“你……这……”
西施呻吟着，只觉得自己的意识缓缓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一丝丝，一缕缕，直到……直到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红光渐渐消散，西施的身上仿佛升起了一道烟雾，这烟雾越升越高，又渐渐凝集起来，最后，都被收到了宫敛月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之中。
宫敛月用两指抵着瓶口，低念了几句咒语，瓶颈上的文饰又恢复了正常，不再发光了。
西施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了。任何人看到她，都不会想到这就是曾经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再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宫敛月站直了身子，低声道：“你怎么没有呢？你最珍贵的东西，正是年少芳华，绝世美貌啊。”
说完，她收起了瓷瓶，转身而去，就这样消失在了漫漫沉沉的夜幕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