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日，以至晌午，但鹅毛般的雪花依旧簌簌而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整个长安城在这天分外华丽喜庆，整个朱雀大街两侧，一色瓜形朱红红宫灯如南红玛瑙飞天而来，倒映着皑皑雪地，一片流光溢彩。
因为年节，再加上最近大雪盈尺，长安城城门开放和关闭的时间都推迟了一个时辰，但天光蒙蒙亮的时候，城门前还是堆了不少等着进城采办年货的人，走亲戚的人，做生意的人……一开城门，人流便熙熙攘攘涌动起来。
道路虽然已经清扫过，但还是略显湿滑，却不妨碍集市上的热闹，一年中难得合家团聚的日子，这将是个安逸的年。
“瑞雪丰年，看来是好兆头。”
城门远处，披着墨狐大氅的苏去非勒马而叹。大氅边沿都用银丝绣了淡淡的云纹，既显得华贵，又不张扬，将他不凡的气度，衬托得恰到好处。
苏去非抖落了满身的雪花，望着那熟悉的城门，嘴角微微勾起，在心里暗吁了一声：终于赶回来了。于是牵马进城，在人声喧沸的长安大街上缓步走过，熟悉的牌楼，熟悉的吆喝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不过走了一小会儿，就有两人向他跑了过来，弯腰行礼，道：“将军大人。”
“嗯。”
他点点头，将手中缰绳交给一人。另一人撑着伞，跟在他身旁。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几人走到一座高门大宅附近。
苏去非忽然停了下来，远远看着在雪中向自己而来的人，眼里噙着淡淡的笑。
雪中，系着一件天水碧色细锦斗篷的女子徐徐走来。女子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梅，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琉璃玲珑簪。女子的额上贴一朵珊瑚色镶金花钿，耳上的紫玉耳坠摇曳生光，气度雍容而沉静。
女子走到苏去非面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拂去他头上的雪花，带着淡淡的笑，仔仔细细端详着他。
苏去非上前，轻轻拥住女子，柔声道：“昭和。”
昭和将头靠在苏去非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终于确定是他回来了。
新帝登基这几年，苏去非一直在边关驻守，难得这次陛下召他回京，终于可以趁此机会，一家人在京中过个年。
昭和刚要开口，一个伶俐的小人儿不知何时从她身后跳了出来，脆脆地叫了一声，“爹！”
“惊世！？”苏去非应声望去，十分欣喜。
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男孩跑上前，然后一把抱住苏去非的腿，灿烂的笑了一下，道：“爹，你让我背的诗，我早就会背了，娘又教了我好些新的。”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嘟着小嘴道：“爹你看，这些都是我写的。”
苏去非蹲下，在苏惊世鼻子上轻轻一刮，然后看着聪明伶俐的宝贝儿子将纸摊开，献宝似地送到自己面前。
苏去非低头一看，纸上写满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静水流深，闻喧享静”，虽然笔力不足，但还是看得出来不论是运笔还是收笔无不透出节节风骨，对一个不过六岁的孩童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爹，我写的如何？”苏惊世十分得意。
苏惊世年纪虽小，却极为聪明，而且一张精致灵秀的脸蛋与他母亲昭和公主神似无比，又继承了其父苏去非刚毅英朗的轮廓，他生的实在是太好了。
苏去非一把将他抱起，“字写的不错。”又道：“嗯，高了，也重了，是到了该学功夫的年纪了。”然后侧头看了看昭和。
昭和与两父子一边往将军府中走，一边道：“我倒是不想让他习武，不然也跟你一般，一道圣旨便去了边关，又一道圣旨才能回来。”
苏去非想了想，说：“这次陛下急召我回京，一路上我想，趁这次机会辞官，然后我带你和惊世离开京城，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真的！？”昭和猛然抬头看着苏去非，眼里有点点星光闪烁，转念一想，又摇摇头，“皇兄向来倚重你，我看你若要辞官，皇兄必定不会同意。”
苏去非望着昭和与惊世，眼里满是宠溺，虽然昭和说的话他心里明白，他也明白人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却常常只能做他可以做的事，只是他真的有些累了。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想要辞官归隐。
“如今一切安定，陛下说不定会允准。”苏去非心里在想，等明日觐见的时候跟陛下提一提此事。
苏去非和昭和一边说一边走入府中，还没跨进门，一群侍从便迎了上来，恭敬的侍候着这座宅邸的三位主人。
晚饭过后，便是守岁，雪不但不见小，反而越下越大，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场雪了，透过窗格看出去，整个将军府外，已然是一个粉装玉琢的世界。
小惊世看着一片晶莹玉色，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惊喜和兴奋，吵嚷着要出去玩儿，一直照顾他的奶娘蓝姑见劝不住，只好看着昭和。昭和吩咐蓝姑取来斗篷雪帽，给惊世挑了件白狐狸皮的斗篷，戴了相配的雪帽，便让蓝姑带着他到院子里去踏雪。
火炉里的炭火将整个大厅暖得如同春日，苏去非轻轻握着昭和的手，道：“过完年后，惊世便八岁了吧。”
昭和点点头，“陛下之前提过，说惊世伶俐，开蒙早，等过完年，想让惊世入宫和皇子们一同上书房。”
苏去非低低“哦”了一声，但昭和的话，却让他在朦朦胧胧间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是多久前的事了呢？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了……有些隔世经年的记忆，仿若洪流一般，“呼啦”一下涌了上来。
是了，也是和小惊世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自己被送进大明宫中跟皇子们一起读书。苏去非心里想：那个时候真好啊，无忧无虑的年纪……多少年过去了，最让他怀念的还是那段追不回的时光。
在这一瞬间，他不禁想起一个人，一个好久不见的人。
“呲——砰！”一阵烟花响起，声将苏去非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雪夜在空中绽放的烟花。最爱的人都在他的身边，苏去非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幸福。
是啊，幸好他们还在自己身边。他心里默默道。
“惊世，过来。”昭和走到厅前回廊下，向在院子里疯玩儿的小惊世招了招手。
“娘，你看。”小惊世跑过来，指着天空一朵大大的、炸开的烟花，清秀漂亮的惊世，脸蛋儿映得红扑扑的。
苏惊世看着烟花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向昭和道：“听说连哥哥前些日子掉水里，病了好一阵，连哥哥对我不错，我想去看看他。”
苏惊世的话，让苏去非略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个不过才六岁的儿子还是个难得的重感情之人。
“等年后入宫朝贺新年之时，你就能去看望你连哥哥了。”昭和用丝绢将惊世脸上的汗水轻轻擦去，又吩咐道：“蓝姑，带世子下去换件衣裳，当心汗水浸了以后染上风寒。
“是，公主。”蓝姑欠了欠身，便招呼着小惊世下去换衣。
苏惊世这会儿正玩儿在兴头上，蓝姑和昭和好说歹说，他也不愿意回屋换衣，苏去非起身走过去道：“惊世，去把衣裳换了，爹一会儿带出去放烟火。”
苏惊世一阵欢呼，然后老老实实跟着蓝姑去内堂换衣裳，昭和摇摇头，“这孩子，都是你惯的……”
苏去非笑了笑，伸手搂过昭和的肩膀，站在回廊处，一边赏雪一边等着宝贝儿子。
却在此时，园子外有一阵骚动传来，紧接着，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这里等我。”苏去非双手扶住昭和的肩，说完这句话，抬脚往廊外而去。
不过三步，一个身穿甲胄之人向苏去非迎面走来，身后跟着的是十禁军之一的左右神武军。
苏去非眉头一凛，看清了来人，有些诧异，道：“季昭？！”
季昭神情严肃，站在原地直直看着苏去非。
这时，身旁的士兵呈上一个锦盒，季昭看着锦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一般，接过锦盒打开。
锦盒里，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静静躺在那里，季昭看着那卷圣旨，又看了看苏去非，终于重重拿起。
“苏去非，接旨。”
苏去非看着季昭的神色，屈身跪下，心中猜想：莫非突厥又来犯我边关？不对，之前已和突厥可汗已答应不再与我大唐为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查金青光禄大夫骠骑大将军苏去非与突厥私下勾结，通敌叛国，朕感念苏去非昔日之功，故赐鸩酒一坛、匕首一柄，可择其一而用。其族中，凡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律杖杀。钦此！”
季昭念得一字一句，苏去非亦听的清清楚楚。只是他不明白，这道圣旨的意思。他就那样跪在雪地里，一言不发。
雪，落了一头。
季昭合上圣旨，上前两步，道：“苏将军，你……接旨吧。”
同时，左右端来两个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坛美酒，旁边还有一个价值不菲的琉璃杯；另一个托盘上放着一柄匕首，匕首闪闪发光，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精铁锻造而成，刀柄上还有盘龙的雕花，精美无双。
“苏将军，接旨吧。”
“接什么旨？”苏去非抬头，反问。
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无中生有的一个罪名，要的是他全族的性命！
他，怎么接这道旨？
“我从未通敌叛国，定是有人诬陷于我！”苏去非脑中不停在想，究竟是何人，竟要置他于死地，至他全家于死地。
“陛下手中有你与突厥可汗的来往书信，你将玉门关一带的三座城池私下许给突厥可汗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一介臣下，行天子之权本就大逆不道，你竟然还想以此三城，暗渡突厥兵士前往中原，联合突厥攻打我大唐——苏去非——枉我季昭一向敬重你！”季昭激动之下揪住苏去非的衣领，眼里满是惋惜之色！
“苏将军。”季昭叹口气，道：“陛下向来厚待你，你为何……为何……要走上这一步？”
“不可能！”昭和公主跑来，一把推开季昭，面带愠色地看着他，“去非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公主。”季昭恭敬一揖，退后一步。
“昭和，过来。”苏去非起身，牵了昭和到身边，又拍去落在她衣衫和头上的雪后，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接着转头向季昭平静道：“我要见陛下。”
季昭愣了一下，“这……”
苏去非笑了一下，“陛下此次急召我回京，恐怕就是为了此事吧？纵然要我死，也该让我求个明白。”
苏去非看着季昭，季昭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呲——砰！”一声巨响，又一支烟花在天空炸开。
也是这时候，一个声音就这样忽然响起，“苏去非，你要明白，朕便给你一个明白。”
“参见陛下！！”众人纷纷跪下。
“皇兄！”昭和扑上去，紧紧抓住李豫的袖子，“皇兄！去非绝不可能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李豫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妹妹，吩咐季昭道：“朕要跟苏将军单独聊聊。”
“是。”
季昭一个手势，左右神武军便自动向后退开好几步，昭和看了看苏去非，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有些不放心。
“你去一旁等我。”苏去非握住昭和的手，紧了紧。
待大家退至两侧，只剩苏去非与李豫的时候，苏去非缓缓道：“玉门关三座城池之事我早告知过陛下，是为两边百姓互通商道而开，并非许给突厥，此事来龙去脉，陛下十分清楚。而且微臣绝无暗渡突厥兵士前往中原，联合突厥攻打大唐之心。”
李豫轻轻笑了一下，“没错，朕知道，你并无谋逆之心。你虽然远在玉门关，但一直以来，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日日向朕汇报，朕确信，你对朕的江山确实忠心耿耿。”
“陛下？！”苏去非万万没有想到，李豫竟然会派人暗中监视他，“陛下，你不信任臣？”
“朕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朕绝对不会姑息背叛朕的人。”
苏去非从李豫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想了想，问：“陛下急召臣回来，不是为了此事？”
苏去非紧接着又问，“既然如此，陛下口中的背叛，所指为何？”
“苏去非，你真的不知道？”
苏去非此时脑中飞速回想，一直以来，他守着自己的诺言，自问并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背叛自己面前之人的事，所以他不明白，到底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要让自己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竟然连自己的亲妹妹昭和公主都不顾忌。
难道——
苏去非心中有个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那个位子，是真的能将一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曾经的好友，如今冷酷无情的君王，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不是怕死之人，但是他怕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牵累无辜的人。
李豫见他沉默，于是道：“朕问你。”
苏去非抬头看着李豫那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等着他将要说出的话。
“朕让你处死之人，为何还活着？”李豫的目光在这一刻，似乎像一块寒冰。
“谁？”苏去非强压着心头的震惊，问出这个字。
“你说呢？”
“臣，不知。”
“苏去非，即便朕见到他再次出现的那一刻，朕都没彻底下决心要杀了你，朕决意要杀你，是因为你一直隐瞒朕先皇遗诏之事。”
苏去非震惊极了，当年隐瞒先皇诏书，无非是不想让李豫对李佋赶尽杀绝，虽然后来种种原因，让李豫还是对李佋起了杀心，可既然李佋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他便决定此事就像不曾发生过一般，直到自己埋入黄土，也会带进棺中的秘密。
苏去非隐隐觉得，自己这次恐怕难逃一死，但他希望如果要死，就死他一人。
苏去非道：“先帝遗诏，我早就毁了。”
李豫初登帝位不过几年，怎能让这种危险存于自己身边？苏去非既然放走李佋，又隐瞒诏书之事，此时此刻，他说的话，李豫根本不相信。
“毁了？哈哈哈！”李豫觉得苏去非是不是在把自己当傻子，“你觉得朕会信吗？”
“你以为藏起先皇遗诏，就能要挟朕？朕才是大唐天子。”李豫恨恨地说，仿佛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一般。
“先帝的遗诏，臣真的早就毁了，而且如果臣有异心，又怎会有今日？陛下，你相信臣。”苏去非还抱着一丝希望，可是面前的人，已然早就变了。
“相信？这两个字，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苏去非，交出遗诏，你死；不交出遗诏，你和你全族都要死。”李豫眉心一蹙，淡淡说着。
苏去非呆呆在雪地里站着，有那么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