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可听见我悲愁的声浪？
你们都在吗？接班的姑娘们
可会有取代你们的希望？
能不能再听听你们的歌音，
再看看俄国的歌舞女神
胸怀激情，满台飞旋？
在乏味的舞台，我忧郁的视线
还能不能找到熟悉的面容？
也许我只能向陌生的观众
举起失望的长柄眼镜，
冷漠地观望人们的欢乐，
一面无言地呵欠连天，
追忆当年的盛况空前？
二十
剧院人满。包厢通明；
池座、雅座，喧腾不已；
顶楼响起烦躁的掌声，
这时大幕沙沙地开启。
随着弦乐神奇的音律，
四周围绕着一群仙女，
依斯托明娜站在台前，
光彩夺目，飘飘欲仙；
一只脚尖和地板相接，
另一只缓缓地旋转不歇，
突然跳起，突然飞越，
飞动如风神嘴边的羽毛；
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伸直，
纤足飞快地互相碰击。
——节选自第一章
……
三十一
痴情的人啊，你何时何处，
在哪片荒原能把它忘记？
纤足呀，纤足！你们在哪里啊？
在哪里踩着春花和草地？
东方的舒适哺育了你们，
却没见你们留下些足痕
把北国荒凉的雪原装点，
只喜欢盘桓在柔软的地毯，
爱它那华贵而轻柔的接触。
为你们，我不再追求荣誉，
忘了故乡和幽囚放逐，
这难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逝去了——我那幸福的青春啊，
就像你草地上轻轻的足痕！
三十二
狄安娜的胸脯，福罗拉的面容，
朋友啊，这一切是多么美好！
可是歌舞女神的纤足
却格外地叫我神魂颠倒。
这纤足吸引了我的视线，
用无价的奖励来向我许愿，
它以有限的美作为报酬，
勾起我多少狂热的追求。
我的朋友啊，我多么爱它——
无论它藏在桌布底下，
还是把春天的绿草践踏，
还是冬天里放在炉前，
踩着大厅平滑的地板，
或者是站在海角的山岩。
三十三
我记得暴风雨之前的海洋：
我多么羡慕海中的波浪，
奔腾起伏，蜂拥而来，
爱意满怀，涌向她脚上！
我那时多想和波浪一道，
用嘴唇触碰她可爱的双脚！
啊，在我激情如火的日夜，
在我那沸腾的青春的年月，
我从不曾如此痛苦深沉，
想吻吻年轻的阿尔米达的嘴唇
和她那玫瑰般红艳的面颊，
或者她陶醉于柔情的乳胸；
啊——冲动的情感从不曾
如此折磨过我的心灵！
三十四
另一段时光我难以遗忘！
我有时会陷入珍贵的梦想，
像是把幸福的马镫抓牢……
而她的纤足就在我掌上；
我的想象又沸腾不定，
又感到这纤足轻轻的触碰
重新在我枯槁的心中
燃起了热血、忧伤和爱情！……
够了，我唠叨烦絮的弦琴！
别再把高傲的美人们赞颂；
她们不值得以情相赠，
也配不上发自内心的歌声：
这些妖女的娇声和美目
充满欺蒙……正如其双足。
三十五
奥涅金怎样啦？他昏昏欲睡，
从舞会回来就倒身上床：
彼得堡已经被鼓声惊醒，
人声鼎沸，闹闹嚷嚷。
商人起床，小贩在活动，
车夫向停车场慢慢儿磨蹭，
奥赫塔女人提着罐奔忙，
早上的雪踩得咔咔直响。
又开始清早愉快的喧闹；
百叶窗开了；烟囱的炊烟
袅袅升起，颜色淡蓝；
德国面包师勤快得少有，
尖顶的纸帽脑袋上一扣，
多次打开了售货的窗口。
三十六
但是这游乐和奢侈的行家
被舞会的喧嚣弄得很疲累，
已经把早上当做夜间，
在幸福的庇荫下安然入睡。
直睡到中午他才睡醒，
当夜的生活又已经排定，
千篇一律，却五彩斑斓，
明天的一切也正像今天。
他无拘无束，年纪轻轻，
情场充斥着辉煌的胜利，
整日享受，趁心如意。
可叶甫盖尼是不是幸福？
他终日饮宴，豪放而健康，
这一切是否在虚度时光？
三十七
不：他的情感早就冷却；
他厌倦了上流社会的喧嚣；
美人们已经不能长久地
成为他日常思虑的目标；
无数次变心叫他心寒；
朋辈和友情使他厌烦，
因为他不能老灌香槟，
不能成天手握着酒瓶
吞咽牛排和斯特拉斯堡馅儿饼，
并且在他头疼的时候
用大量尖刻的言语来诅咒；
虽然他是个暴躁的浪子，
却终于扔弃了咒骂的狂言，
对刀剑和子弹也不再喜欢。
三十八
他已经得了一种病症，
这毛病早该找找原因，
很像是英国人说的脾火，
简单说：这叫做俄罗斯郁闷，
这毛病越来越叫他遭殃；
感谢上帝，向自己开枪——
他可是连想也没有想过，
但是对生活却完全冷漠。
像恰尔德·哈罗尔德，阴郁又苦恼，
他出现在上流社会的厅堂；
波士顿牌戏、流言中伤、
可爱的秋波、傲慢的叹息——
一切都没能使他动心，
一切都没能叫他注意。
——节选自第一章
……
五十五
我天性喜爱恬适的人生，
倾心于乡村幽静的世界：
在绿荫深处琴韵更悠扬，
创造的幻梦也更加活跃。
我沉溺于童心未泯的悠闲，
常常漫步在荒僻的湖边，
而我的信条是散淡疏懒。
我每天早晨从梦中醒转
是为了安逸，为了自由：
我读书很少，睡得很久，
对飞逝的虚荣从不伸手。
不是这样吗？——在过去的年头，
默默无闻，无所事事，
我度过了自己最幸福的时日！
五十六
鲜花、爱情、乡村、悠闲，
田野啊！我全心把你依恋。
我和奥涅金并不相同，
我老想指出这条界线，
免得爱嘲笑的读者开口，
或者被造谣的行家里手
挖空心思地加以毁谤，
用奥涅金印证我的形象，
然后无耻地到处声明，
说我像骄傲的诗人拜伦，
涂抹的只是自己的尊容——
似乎我们不会写别人，
写到别人就没法儿下笔，
写来写去都是写自己。
五十七
顺便指出：所有的诗人
全都沉迷于虚幻的爱情。
我常常梦见些可爱的形象，
它们激动着我的心灵，
我把它深藏在心儿的角落；
以后诗神就使它们复活：
于是我悠然自得地歌唱——
那山里的姑娘，我理想的形象，
或者萨尔吉尔河畔的女俘。
我的朋友啊，我直到最近
还听到你们在这样发问：
“你的琴弦是为谁而叹息？
那群姑娘在吃醋争风，
你为谁献出了你的歌声？”
五十八
“是谁那激起灵感的目光
用它亲切的温存和抚爱
来奖励你深情思恋的歌声？
你诗中又对谁倾心崇拜？”
我的朋友啊，的确没谁！
爱情那狂热的焦虑、伤悲，
我已经饱尝了它的苦恼。
谁把它配上了热情的韵脚，
那真有福气呀：他就会得到
神圣诗歌的双倍的梦呓，
就能和彼特拉克相匹敌，
心头的痛苦也会要化开，
还会要出名；可我爱的时候——
却愚蠢透顶，也说不出话来。
五十九
爱情完结，来了诗神，
昏沉的头脑已经清晰。
自由了，我从头让思想、感情
和神奇的韵律产生联系。
我写着，心儿不再忧烦；
我专心书写，手里的笔尖
不会在尚未写完的纸上
勾画女人的足尖和头像；
死灰再不会燃起火星，
我还在忧愁；泪却没一滴，
很快，很快，在我的心里
风暴将完全消失余波，
那时我要来写一部长诗，
诗里一共有二十五歌。
六十
我已经考虑了结构形式，
想过主角叫什么姓名；
我这部诗体的长篇小说，
一章现在已经完成；
我严格审视了它的分寸；
其中发现了许多矛盾；
却不想修改任何一篇；
检查官那里我有债要还，
我还要把我这劳动的果实
献给评论家先生们吞噬。
我这部刚刚诞生的作品啊，
快到涅瓦河岸边去吧，
去为我赢来应得的光荣——
这就是曲解、喧嚣和咒骂！
——节选自第一章
……
八
他相信，有一个亲爱的灵魂
一定会和他结合在一起，
她一定日夜在等待着他，
为思念他而伤心不已；
他相信朋友们非常可靠，
为他的荣誉能披枷戴镣，
他们的手也会坚定自如，
能击碎诽谤者们的头颅；
他相信有一批命运的选民，
他们是人类神圣的朋友，
他们的族类将永存不朽，
他们用不可抗拒的光明
哪一天总会把我们照亮，
将极乐的天堂带到世上。
九
满腔的愤慨，衷心的悔恨，
对善的纯洁无瑕的感情，
为荣誉尝到的甜蜜的痛苦——
很早就使他热血沸腾。
他带着弦琴把世界游历，
到过席勒和歌德的土地，
他们那炽烈的诗歌的火苗
在他的心里熊熊地燃烧；
他是个幸运儿，没有辱没
无比崇高的缪斯的艺术：
他把迷人的庄重纯朴、
突然迸发的天真幻梦
和永远至高无上的感情
都骄傲地保存在自己的歌中。
十
他歌唱爱情，忠于爱情，
他那清澈明朗的歌声
如同纯情少女的思绪
或婴儿的甜梦，或长天月明——
那月亮女神在宁静的天际，
专管私情和温柔的叹息；
他歌唱离别，歌唱忧伤，
歌唱朦胧和迷雾的远方，
歌唱浪漫激情的玫瑰；
歌唱那些遥远的国家，
在那儿，领受着寂静的抚慰，
他久久地流过真诚的热泪；
他歌唱生命花朵的凋零——
这时他还不到十八岁年龄。
十一
他的才华在这个荒村
只有叶甫盖尼能赏识，
邻村地主们所有的宴会
他全都感到没有兴致；
他逃避他们嘈杂的交谈。
他们谈得恰当又周全，
谈过了割草再谈喝酒，
谈过了亲戚再谈养狗，
当然，这谈话缺乏感情，
也没有诗意火花的光明，
既无头脑，也不机灵，
社交艺术就更不足道；
可他们那些亲爱的老婆
说话就更加愚蠢得多。
十二
连斯基有钱，长得又漂亮，
到处被当做未来的新郎；
这是我们农村的风俗；
大家都想把家里的姑娘
嫁给这邻村的半个“老外”；
只要他一来——人们就很快
把他们的话题偏到一边，
讲起光棍儿生活的孤单；
把客人请到茶炊边落坐，
杜尼娅就去给客人倒茶；
有人悄悄说：“杜尼娅，注意他！”
然后就给她一把吉他，
天哪！她尖声怪气地直唱：
“快快走进我金色的殿堂！……”
——节选自第二章
……
三十九
尽情地享受生活吧，朋友——
享受这无忧无虑的人生！
我可是深知它微不足道，
早已经对它无动于衷；
我闭眼不看虚假的幻像；
可是对遥远未来的希望
有时还使我很不安心：
如果没一点痕迹留存，
我将会遗憾地离世而去。
我生活、写作，不为虚名；
可我想歌唱我悲惨的人生，
哪怕只留下只言片语，
也会像忠实的朋友般可爱，
叫人们回忆起我的存在。
四十
它也能触动谁的心弦；
或许我有的诗不会被毁，
得以侥幸被命运保留，
还不致沉入忘川之水；
或许（这愿望真是过奢！）
会有个未来的老粗大哥
对我的肖像把手指一伸，
说道：“瞧瞧，这是个诗人！”
请你接受我衷心的感谢吧，
崇拜和平缪斯的朋友，
你的记忆中还能存有
我那些信手涂鸦的诗篇，
你那满系深情的手指——
还抚摩着前辈遗留的桂冠！
——节选自第二章
……
十六
爱情的痛苦追逐这姑娘，
她来到园里，暗自悲伤，
她突然低头，目光凝滞，
没心思再去别的什么地方：
她吸了口气儿，伸了伸腰板，
猛然间红霞飞了她满脸，
她屏住呼吸，不出一声，
耳朵里直响，两眼冒金星……
黑夜降临；月亮像哨兵，
正在无际的长天巡哨，
而在那雾气迷的林莽——
夜莺唱起了响亮的曲调。
塔吉雅娜没法儿入眠，
她悄悄和奶妈在黑地里谈天。
十七
“睡不着，奶妈啊：这里真闷人！
打开窗户，靠着我坐坐。”
“塔尼娅，怎么啦？”“我闷得慌呀，
给我把过去的事儿说说。”
“说啥呢？塔尼娅！要是在往日，
我可真记得不少的故事，
古老的故事有假有真，
讲那些妖怪，讲那些美人；
如今我满脑袋昏昏沉沉，
过去知道的都已经忘掉。
人老啦，记性也早就不妙！
脑子坏喽……”“奶妈呀，告诉我，
过去你像我这样的年龄，
是不是也对谁产生过爱情？”
十八
“甭提啦，塔尼娅！我们那年头，
哪听过什么谈情说爱？
要那样，我那过世的婆婆
不揍得我死去活来才怪。”
“那你是怎么出嫁的？奶妈！”
“是上帝叫我们出聘、成家。
我那时只有十三，刚好，
我那个万尼亚比我还小。
媒婆子两礼拜跑得挺勤，
说得我爹妈全都动心，
我爹就祝了福，送我出家门，
我怕得直哭，哭得好悲伤，
让人解开了辫子，梳了妆，
唱着歌把我们送进了教堂。
十九
“就这样成了人家的人啦……
可是你没在听我说话……”
“奶妈呀，奶妈，我多么烦恼啊，
心里难过呀，亲爱的奶妈：
我真想哭一场，嚎啕痛哭！……”
“我的孩子呀，你像不舒服；
上帝保佑你平安快乐！
你想要什么呀，快给我说说……
让我用圣水给你来淋淋，
你烧得够呛啊……”“我没有生病：
我……奶妈呀……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的孩子呀，上帝保佑！”
奶妈祈祷着，用衰弱的手
给姑娘划了个十字在胸口。
二十
“我爱上了一个人，”她满怀苦痛，
又向这老婆婆轻轻地呻吟。
“亲爱的孩子呀，你有了毛病哪。”
“你不要管我：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时候月儿高挂在天上，
它的光辉像满含惆怅，
照亮塔尼娅苍白的脸盘，
披散的头发，美丽的容颜，
满脸的泪痕，还照着椅上
身穿长棉背心的老人，
满头白发，裹着头巾，
坐在我们的女主角前面；
一切在寂静中进入睡乡，
笼罩着激发灵感的月光。
二十一
心儿飞向遥远的地方——
塔吉雅娜望着这明月……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念头……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歇歇。
奶妈，请你把纸笔准备，
把桌子挪过来；我这就去睡；
晚安。”于是只剩她一人。
四周寂静。明月一轮。
手撑着脑袋，她匆匆走笔，
她一心只想着叶甫盖尼，
在这封不假思索的信里
洋溢着少女纯真的爱情。
信写好了，叠了又叠……
塔吉雅娜呀！寄给谁收阅？
二十二
我见过些高不可攀的美人，
冰冷、洁白，像严冬一样，
哀求不动，收买不成，
真叫人没法儿理解和想象；
天生的品德令我惊异，
还有她们那时髦的傲气，
我承认，我真想躲开她们，
我好像看到地狱的铭文
可怕地刻在她们的额上：
“永远放弃你们的希望！”
她们最怕被人家爱上，
吓跑别人她们就称心。
大概你们在涅瓦河滨
也见过这样的一些美人？
二十三
我见过另一些古怪的女士，
驯服的崇拜者跟了一大群，
听到热情的叹息和赞美，
她孤芳自赏，毫不动心。
可我还有些惊人的发现，
她们虽然用严厉的手段
吓唬羞羞答答的情人，
却善于重新吸引他们，
至少会表示一下歉意，
至少她们说话的口气
有时会略微柔和亲密，
于是那位年轻的情人
怀着意乱心迷的轻信，
又在为动情的琐事而殷勤。
二十四
为啥说塔尼娅罪过更深？
是为了那可爱的纯朴的本性？——
她从来不懂什么是欺蒙，
总是相信她倾心的幻梦。
她一点也不懂得爱的技巧，
永远服从于感情的引导，
她如此坦率，轻信别人，
性格是多么质朴、单纯，
上天把丰富的想象给了她，
聪慧过人，意志坚定，
还有那与众不同的个性
以及热烈而温柔的心灵。
难道这感情冲动的过错
你们就一定不能放过？
二十五
风流女人会权衡得失，
塔吉雅娜却爱得真诚，
她献身于爱情毫无条件，
就像一个可爱的儿童。
她不会把感情压它一压——
这样来提高爱的身价，
让人在情网里陷得更深；
为了刺激那虚荣的灵魂，
先给点希望，再让他困惑，
用难解的疑团来把他折磨，
再烧起一把嫉妒的烈火；
要不这爱情会叫他厌烦，
狡滑的俘虏会挣脱镣铐，
时时刻刻都准备跑掉。
二十六
我还预见到一件难事：
为了维护祖国的尊严，
我当然还有翻译的义务，
要译好塔吉雅娜的信函。
她的俄语可错误百出，
我门的报刊也从不阅读，
用祖国语言把意思讲清，
对于她真是件困难的事情——
因此她写信用的是法文……
有什么法子！我再说一遍，
迄今为止，妇女的爱恋
用俄文还是讲不分明，
我们自豪的语言到如今
还不能用于尺牍的散文。
二十七
我知道：有人想强迫女士们
耐心阅读俄文的书籍。
这实在可怕呀！难道能想象
她们手拿着《良友》杂志？
诗人啊，我要请你们说说，
不是吗，由于你们的罪过，
给那些中意的可爱的姑娘
偷偷地写过不少诗章，
把心儿献给了这些美女，
难道这些美人儿的俄语
不都是掌握得如此糟糕，
常常可爱地把它歪曲？
外国话出现在她们嘴边，
不都是变成了自己的语言？
——节选自第三章
……
十五
“世界上这样的家庭最坏：
可怜的妻子忧郁悲伤，
怀念那不配做丈夫的丈夫，
白天黑夜里守着空房；
烦闷的丈夫明知她贤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