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尔凯斯人自由的栅栏。
青年人想起自己的被俘，
像一场惊心的可怕的梦；
他听见：他戴着铁镣的脚
忽然发出了锒铛的声音……
可怕的声音说明了一切；
眼前天昏地暗旋转不停。
别了啊，别了，神圣的自由！
他是个奴隶。
他躺在房后，
靠近那荆棘篱笆的地方。
人们都下田了，无人看守，
一切静寂，山村空空荡荡。
他面前展开荒芜的平原，
仿佛是一幅绿色的被单；
山岭的彼此相似的峰巅
连绵不断地向远方伸延；
群山间有条幽僻的道路
消失到云烟弥漫的远方：
而一阵沉重痛苦的思想
激荡着年轻俘虏的胸膛……
漫长的道路通向俄罗斯，
在那里他无忧地、高傲地
开始了他的火热的青春，
他曾经尝过最初的快乐，
他曾爱过好多可爱的人，
他曾拥抱过可怕的苦痛，
但他被暴风雨般的生活
毁掉了理想、欢乐和憧憬，
而把最好的时日的回忆
紧锁在自己凋残的心中。
他深深懂得人寰与尘世，
熟知无常的人生的价值。
发觉了朋友的弃义背信，
追求爱情原是愚蠢的梦，
利禄和浮华已不屑一顾，
奸黠的诽谤他无法容忍，
狡猾的流言也使他厌恶，
他已做够了惯常的牺牲，
自然的朋友，人世的叛徒，
他抛开自己可爱的故乡，
怀着自由的快乐的幻想
飞到了这个遥远的地方。
自由！在这荒漠的人世上
他还寻求的只有一个你。
他已经丢开幻想和竖琴，
用痛苦扑灭了情感之火，
焦急不安地虔诚地倾听
一支支你赋予灵感的歌，
带着热诚的祈祷和信仰
拥抱着你那高傲的偶像。
全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
看不到值得期待的目标。
连你们，最后的一些幻想，
连你们也丢开他而逃跑。
他是奴隶。头靠在岩石上，
他等待，随着眼前的夕照，
快熄掉悲惨的人生之火，
渴望着他的归宿的来到。
太阳在山后已渐渐昏暗；
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喧嚣；
人们从田野向山村归来，
明晃晃的镰刀闪闪辉耀。
归来了。家家都点上了灯，
杂乱的喧哗已渐渐沉静；
一切都在这夜的阴影里
被拥抱进静谧的安逸中；
山间的流泉在远处闪烁，
从万丈悬崖上一泻倾落；
高加索沉入梦境的群山
已经披盖上云雾的帷幔。
但是谁在月色的照耀下，
在这万籁无声的寂静中
一步一步地在悄悄走近？
俄罗斯人醒来了。他面前
站着一个车尔凯斯少女，
那样含情脉脉无限殷勤。
他凝视着少女，不作一声，
他想：这是疲倦的感情的
空幻的游戏，虚妄的梦境。
她，被月光微微地照耀着，
浮着可爱的哀怜的笑容，
双膝慢慢地跪落了下来，
一只手轻轻地向他的嘴
送上了一杯清凉的马奶。
他没留心这滋养的饮料；
他贪婪的灵魂却在追寻
悦耳言词的迷人的声音、
年轻女郎的美妙的眼睛。
他听不懂这异乡的言语；
动人的目光、两颊的红晕、
亲切的声音在说：活下去！
这时俘虏便恢复了精神。
他抖擞起他最后的力量，
遵从着和悦可亲的命令，
抬起身来——用这救命的奶
消解干渴的疲惫和苦痛。
然后把沉重不堪的脑袋
又重新向岩石低垂下去，
但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
还注视着车尔凯斯少女。
她在他面前很久、很久地
坐着不动，在深沉地思虑；
仿佛是想用无言的同情
来安慰俘虏的不幸遭遇；
她时时好像是有话要讲，
不由张开欲说还休的口；
她叹息着，而不止一次地
他看到盈盈的泪水凝眸。
一天一天像影子般逝去。
俘虏戴着锁链在深山里
傍着畜群消磨他的光阴。
夏日的暑热中掩盖他的
是窑洞里那凉爽的清荫；
每当银色的弯弯的新月
照耀在那阴沉沉的山后，
少女便从幽暗的小径上
给俘虏送来马奶和美酒、
蜂箱中取出的芬芳的蜜，
和白得像雪一般的黍米；
和他共享这秘密的晚餐；
用柔情的目光安慰着他；
他们用完全不懂的语言
加上眼睛和手势来交谈；
她给他唱起悦耳的山歌
和幸福的格鲁吉亚歌曲。
而把那异域他乡的语言
交付给急不可待的记忆。
她的少女的心灵第一次
尝到了幸福、尝到了爱情；
但是这年轻的俄罗斯人
对人生早已丧失了信心。
他已经不能用心灵回答
少女的坦率纯真的爱情——
也许是，他不敢重新忆起
那已经忘却的爱情的梦。
我们的青春非倏忽凋谢，
欢乐非倏忽把我们抛开，
而我们也不仅只一次地
把意外的喜悦搂进胸怀：
但是你们啊，生动的印象、
那一些最初萌发的情爱、
使人心醉的天国的火焰，
你们却一去而不复再来。
仿佛是，这个绝望的俘虏
已经习惯了悲惨的生活。
囚禁的苦恼、不安的激愤
都已经深埋进他的心窝。
当凉风习习的清晨时光，
他，漫步在阴郁的山岩间，
把他的好奇的目光投向
那些灰色、蓝色、玫瑰色的
亘在远方的重峦和叠嶂。
多么动人的壮丽的景象！
冰封雪盖的永恒的宝座，
在人们看来，它们的山峰
像白云的长链岿然不动，
庄严伟大的厄尔布鲁士，
双头巨人，闪着冰雪冠冕，
白皑皑地在群山环绕中
高高耸立在蔚蓝的天空。
当雷声，风暴的先驱，和着
山谷中沉闷的声音轰鸣，
俘虏就常常在山村之上
一动不动地独坐在山顶！
在他的脚底下乌云弥漫，
草原上腾起飘忽的烟尘；
惊慌的牡鹿想寻找一个
栖身之所，在山岩间乱奔。
鹰鹫从悬崖峭壁上飞起，
在空中飞旋着，此呼彼应；
马群的嘶鸣、牛羊的喧闹
已经淹没进风暴的吼声……
突然，透过闪电，向着山谷，
骤雨、冰雹穿云倾泻下来；
雨水的急流翻滚着波浪，
搜掘着峭壁、峻坡和悬崖，
把千年古老的巨石冲开——
而俘虏站在高山的峰顶，
置身于雷雨的乌云之外，
独自在等待着太阳归来，
他不为雷雨的力量所动，
倾听着风暴无力的吼声，
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
但这奇异的人民吸引了
这个欧洲人的全部注意。
俘虏在山民中间观察着
他们的信仰、教化和风习。
他喜爱他们生活的纯朴、
热情的款待、战争的渴望、
潇洒自如的行动的敏捷、
脚步的轻快、手臂的力量；
他常常一连几小时望着：
有时矫健的车尔凯斯人
在高山间辽阔的草原上，
戴着皮帽，披着黑色斗篷，
弓身伏在鞍鞒上，两只脚
姿态优美地紧踏着马镫，
任凭他的骏马随意奔跑，
预先演习，准备参加战争。
他常常欣赏他们平时的
和战时服装的绚丽华美。
车尔凯斯人浑身是武器；
他们以此自豪、以此自慰；
他们有着铠甲、火枪、箭袋、
库班的角弓、套绳和短剑，
还有军刀，他们在劳作时、
闲暇时一刻不离的侣伴。
什么也不使他感到累赘，
什么也不会叮当地乱响；
徒步、骑马——他总是那个样；
总是那刚强不屈的模样。
他的财富——就是一匹骏马，
无忧的哥萨克人的灾难，
深山老林里马群的后裔，
他绝对忠诚不贰的伙伴。
狡猾的强盗拉着马藏入
山洞里或茂密的草丛间，
看见行人便猝不及防地
从隐蔽处冲出，像支飞箭；
一转眼，他那狠狠的打击
解决了胜负判然的战斗，
飞起的套绳把徒步旅人
已经拖进了深山的谷口。
马匹在用尽全力地飞奔，
充满了一团勇猛的烈火；
处处都是它的道路：沼泽、
松林与树丛、峭壁与沟壑；
在它身后留下一道血痕，
荒野上响起踏踏的蹄声；
茫茫的急流在前面喧响——
它向着那浪花深处驰奔；
那个被投入水中的旅人
一口口吞着浑浊的波浪，
奄奄一息地祈求着死亡，
看见了死亡已就在眼前……
但骏马却把他箭一般地
拖上了溅满飞沫的河岸。
当没有月色的夜的阴影
帷幔似地掩盖起了山岗，
车尔凯斯人攀住被雷雨
打落的掉进河里的树桩，
而在有好百年的树根上、
在树枝上一一悬挂起了
他那些战时装备的铠甲、
护胸和头盔、盾牌和外套、
箭囊和套绳——然后这一个
不知疲倦的沉默的好汉
就纵身跳进滚滚的波涛。
夜色已深沉。河水在怒吼；
汹涌澎湃的激流就把他
沿荒僻的河岸顺水冲走。
在河岸旁突起的山丘上
哥萨克正在凭倚着长矛
向河中黝黑的激流凝望——
而强徒的武器漂过身边，
昏暗中隐约地发着闪光……
哥萨克啊，你在想着什么？
是不是想起往日的战争，
想起在生死场上的露营，
想起军旅中赞美的祈祷
和故乡？……这是狡猾的梦境！
啊，别了，那些自由的村庄、
静静的顿河、祖传的庭园、
战争和那些美丽的女郎！
潜入的敌人已靠近河岸，
一支箭已经抽出了箭囊——
射出去——哥萨克倒了下来，
滚下被鲜血染红的山岗。
当着风雨时，车尔凯斯人
同他的和睦的一家老小
坐在祖先留传的住宅里，
炉灶内炭火在微微燃烧；
有时候在那荒山旷野里
误了程头的疲累的来客
跳下忠诚的马，走进家来，
怯生生地坐下，靠近炉火——
这时候殷勤好客的主人
站起来亲切地向他问候，
并用馨香的杯子给客人
斟上了醇美可口的红酒，
多烟的屋内，湿的外套下，
旅人得到平静甜蜜的梦，
而次日清晨他便离开这
热情款待的亲切的主人。
每逢天朗气清的除斋节
青年们常常聚集在一起，
一种游戏接着一种游戏。
有时把满满的箭囊打开，
用一支支带有羽翎的箭
把云中的鹰鹫射落下来；
有时在那陡峻的高坡上
急急忙忙一列列地排起，
一声口令，就像牡鹿一般
突然跳下去，震动着大地，
漫天的尘土掩盖起旷野，
他们飞快奔跑，步伐整齐。
但是为战争而诞生的心
对平和的嬉戏感觉单调，
而这自由的消闲的娱乐
常常被残酷的节目干扰。
饮宴时，在狂热的嬉戏中，
往往可怕地挥动起军刀，
当奴隶的头颅飞落尘埃，
青年们高兴得拍手大笑。
但俄罗斯人漫不经心地
看着这一类流血的勾当，
他也曾爱过光荣的游戏，
也曾燃烧过死亡的渴望。
这个无情的光荣的俘虏
看见他的末日近在眼前，
决斗中刚强而镇静的人
正准备迎接致命的铅弹。
或许是，沉湎于深思冥想，
他回忆起了那一段时光，
那时他在朋友的簇拥中
和他们喧闹着开怀畅饮……
或者惋惜那逝去的年华——
惋惜欺骗了希望的年华，
或者好奇的他在观察着
严酷的纯朴的作乐寻欢，
而在这面忠实的镜子里
看见野蛮人的风俗习惯——
他把自己的内心的激荡
隐藏在他深邃的沉默中，
而在他那高高的额角上
看不见什么改变的踪影。
那些凶恶的车尔凯斯人
都惊奇他那漠然的大胆，
怜惜他年轻的不幸遭逢，
为自己的捕获物而骄傲，
在他们中间窃窃地议论。第二章
深山的女郎，你已经尝到
心灵的欢乐、人生的甜蜜；
你那炽热的天真的目光
已经流露出爱情和欣喜。
你的朋友在夜的黑暗里
无言地热情地吻着你时，
你啊，燃烧着柔情与希望，
已完全忘掉喧嚣的人世，
你说：“我的可怜的俘虏啊，
让忧郁的目光快乐起来，
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把祖国和自由全都忘怀。
我情愿和你一起隐匿在
荒山僻野，我心灵的主宰！
爱我吧，至今还没有一人
亲吻过我的这一双眼睛；
黑眼睛的车尔凯斯青年
在深夜的寂静中也不曾
悄悄地走近过我的卧床；
我有着冷若冰霜的容颜，
是一个心如铁石的女郎。
我知道给我安排的命运：
严厉的父兄打算要把我
卖到别的山村换取黄金，
卖给个我根本不爱的人；
但我要哀求我父兄转念，
要是不——只有毒药和宝剑。
一种莫名的奇异的力量
把我吸引着，来到你这里，
我爱上了你，可爱的俘虏，
我的心为你而沉醉入迷……”
但是他带着无言的怜惜
凝视着这个热情的少女，
怀着痛苦的沉重的心思
倾听着她那爱情的言语。
他茫然了；那过往时日的
回忆都涌现在他的心头，
甚至有一次从他的眼中
泪水就像冰雹似的迸流。
毫无希望的爱情的哀思
像铅一样压在他的心上，
他终于对这年轻的女郎
倾吐出他的痛苦和哀伤。
“忘掉我吧；我实在配不上
你的爱情、你满腔的热望。
去找别的青年吧；再不要
跟我虚掷你宝贵的时光。
对于你，他的爱将会取代
我心中令人沮丧的无情；
他将会忠诚，他将会珍惜
你的美、你的可爱的眼睛，
还有你少女的炽热的吻
和烈焰般的言语的温存；
我已没有欢乐，没有希望，
作为爱情的牺牲而凋零。
看这不幸的爱情的残迹、
灵魂风暴的可怕的遗痕；
抛开我吧；但是你要怜悯
我这凄切而悲惨的命运！
不幸的朋友啊，你为什么
没有早一点来到我眼前，
在那些日子里我对希望、
醉人的幻想还抱有信念！
太晚了，对幸福我已死去，
期望的幻影也已经飞逝；
你的朋友已戒绝了情欲，
对柔情蜜意已成了顽石……
用冷冰冰的嘴唇去回答
热情的吻，用漠然的笑容
去迎接热泪盈眶的双目，
这该是多么地使人惨痛！
忍受着无用的嫉妒，灵魂
麻木地睡去，在热情少女
怀抱中思念着另一个人，
这又是多么地使人惨痛！
当你这样慢慢地柔情地
一次次地吮吸着我的吻，
在你看起来，爱情的时刻
度过得如此迅速而平静；
这时，在寂静中吞着眼泪，
我心情忧郁，我神志茫然，
像在梦寐中，我看见永远
可爱的芳影就在我面前；
我在呼唤她，我在奔向她，
我默默地，既不见，也无闻；
我心神恍惚中忘情于你，
却拥抱着我神秘的幻影。
我为她荒野里淌着眼泪，
她伴我在四处流浪飘零，
而把阴沉的忧郁的思想
注入我孤寂落漠的心灵。
把我的锁链、寂寞的幻想、
往事的回忆、眼泪与忧伤，
全部都给我留下：你不能
跟我在一起将它们分享。
你已听过我心灵的自白；
别了……永别了——请伸过手来。
无情的分离不会长久地、
长久地折磨女子的情怀；
爱情过去了，将来到苦闷，
美丽的女郎会重新去爱。”
年轻的女郎呆坐在那里，
张开了双唇，无泪地泣啜。
茫然失神的凝滞的目光
流露出了她无言的谴责；
她面色苍白，像一个幽灵，
浑身战栗着；把冰冷的手
放进了自己情人的掌中；
而最后在悲凄的语言里
倾诉出她那爱情的苦痛：
“啊，俄罗斯人啊，俄罗斯人，
我不知道你的心，为什么
就轻易地永远委身于你！
在你胸前少女在忘怀中
得到的只是短暂的休息；
命运之神给她所安排的
并没有多少个欢乐之夜！
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难道说欢乐已永远毁灭？……
俘虏啊，你本来可以骗骗
我的这未经世故的青春，
用虚情假意、无语的沉默，
哪怕是出于一点点怜悯；
我拿我温柔恭顺的关怀
可以宽慰你不幸的运命；
可以守护你睡梦的时刻，
守护烦恼的朋友的安宁；
你却不愿意……但她又是谁，
你那位美貌无双的女友？
俄罗斯人，你爱她？她爱你？
我理解你的苦闷和烦忧……
请原谅我，原谅我的哭泣，
请不要笑我沉重的哀愁。”
她沉默下来。呻吟和眼泪
压抑着可怜女郎的胸臆。
无言的双唇在低声怨诉，
她晕过去，抱住他的双膝，
好容易才透出了一口气。
俘虏用一只手轻轻扶起
这个不幸的女郎，他说道：
“别哭吧：我也被命运追逼，
我也曾受过内心的煎熬。
不，我不知道相互的爱情；
我独自爱着，我独自苦痛。
我将熄灭了，像冒烟的火
被遗弃在荒寂的山谷中；
远离希望的彼岸而死亡；
这一片草原是我的坟冢；
这里，在我放逐的尸骸上
沉重的锁链将生起锈痕……”
夜空的星辰已逐渐暗淡；
在透明的远方隐约显出
高大的泛着雪色的群山；
他们默默无言地分手了，
垂下了头颅，低下了两眼。
打从这时起，阴郁的俘虏
常在山村左近独自徘徊。
赤色霞光给炎热的天空
把一个个新的白日迎来；
把一个个新的夜晚送走；
他在徒然地渴望着自由。
或是羚羊在树丛间一闪，
或者山羊在黑暗中一蹦：
他就会激动地响起锁链，
他期望着，许是哥萨克人，
那奴隶的大胆的解救者
夜晚山村的袭击者来临。
他呼叫……但四周寂然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