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的“养生”与孟子讲的“养浩然之气”是一回事，都是一个养字。男人养女人是养，女人养男人也是养，唯一不是养的是乱始弃终，当养只是一个过程，那么就不能游刃有余。你要养到底，才能把牛养大，再把刀养好，到时水到渠成，有何难哉。
游刃有余，也指手下留有余地，绝不一刀赶尽杀绝。游刃有余，实为仁境。不是因游刃而有余，而是因有余而游刃。养生也者，不是养那“游刃”，而是养那“有余”，庄子真义，我知之矣，我知之矣。
三
不再使劲伤害自己
［刀已生锈，是刀之福］
本章讲《庄子·人间世》
间
昨天我出了趟门，蛰居已久，忽然出门，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让我感慨的是人那么多！并且个个都得意洋洋。在地铁站出口，我仰一路狂侃，不得不让我佩服其非凡阅历。到了朋友那里，朋友们个个神彩飞扬，好像明天就可以统治全球了。我默默地陪他们高兴，吃了饭喝了酒，以手袖面回家了。鲁迅诗云：“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我的破帽呢？已被大风吹走，我只能用我漏风的手
庄子写《人间世》，大有深意。写《养生主》时，庄子获得了“养生”的秘诀，那就是要善于与死亡相伴。不是与死亡游戏，而是让死亡自己游戏，让死亡一边玩去。怎样才能让死亡这个魔鬼乖乖地自己玩、不再缠人？杀生。只有通过杀生的方式才能养生，恰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游刃有余不是游刃而有余，而是因有余而游刃。杀生是杀自己：杀自己的恶与善。杀恶是除魔，杀善是止小善而为大善。养生之道在杀不在养，不见血的人生暗战，时时惊心动魄，全由我们自己精心策划。视牛如刀，视刀如牛，目无全牛，目无全刀，于是以刀屠牛，庖丁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养生成矣。
写完《养生主》后，庄子马上写《人间世》，将他的养生经验运用到为人处世中，用在整个世界中。“人间世”三字的意思就是人处世界，“人间世”的“间”是“处……中间”的意思。人间世与人世间不同，人世间单指这个世界，是他者。人间世指人处世界，是自指，重在托出人的意义。一个“间”字如横飞的落叶，斜过幽寂的书窗，打破了那完美的宁静。宁静被打破后，还是宁静。风动？幡动？是你自己心动。扔一块石头到水里，石头没动，水没动，你自己动了。你不信，指着那涟漪说：“你看你看，层层的水圈圈。”我不但见过层层的水圈圈，我还见过层层叠叠的人圈圈。如果我走出地铁，追随人群而去，我将万马分尸，因为很快人群四散，而我只有一个，到底跟谁？当然是跟自己。朋友来我家，买了一大袋香蕉，他跟我聊聊聊，我只希望他早点走，好大吃香焦。但香蕉太多了，我怎么也吃不完，是随便它烂掉扔掉呢？还是鼓起劲一口气吃完？当然是扔掉。
“间”是门中看日。
“间”是坐在家里看落日。
自己家里就有落日，何必跑到山上去看？
“间”是一种不逐世的人生态度，闲适，超然，又绝不生活在别处，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只不过我不卡壳、不塞住而已。“间”字通“同”字，古人都认作是“闲”，你却认作是“问”！朋友，还问什么呢？与其问来问去，不如默默地看落日，太阳都快下山了。
心斋
庄子说心斋就说“虚者心斋也”，又说坐驰可以看见“虚室生白”，什么意思？
先说心斋。心斋就是把心静下来，斋戒沐浴，好侍奉上帝。孟子曰：“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斋戒沐浴，不是形式上的大礼，而是心中的大敬。
耶稣在犹太人中废掉了割礼等形式，后来众使徒据此，将基督的教义高度提炼为“因信称义”（因信心而得救），而不是“因律法而称义”（因为守戒律而得救）。耶稣并且说，“我来是为了要成全律法”，指通过信心成全了形式。从大不敬到大敬，从弑神到爱神，全凭一个信字。
庄子说的“心斋”，正是因信称义。以内在的心灵为祭祀，是真正讨神喜悦的祭祀，高于摆香设案，磕头不已。
关于信心，我昨天对春峰和柏含说：逻辑的开始就是心灵的结束。信心不是建立在逻辑、理性、知识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心灵感悟、感恩的基础上。庄子说“虚者心也”，一个虚字用得好。虚是心虚，老子曰“虚其心、果其腹”即此。心虚就是心里发虚，感到虚弱，只有这样才能接通虚无，一脉圣灵，直通先天神道。
心虚好！人一心虚就归正，不敢为、不敢为！要学习、要学习！庄子说“心斋”，乃是何等谦卑的地步。把心空下去，才能迎接那不空的灵。它进入你体内，给你的不是温暖，而是寒冰。但这块寒冰会慢慢融化，化一点你就温暖一点。最后它全化，你的心中从此圣火不熄。
以冰致火，乃是圣灵运行的奇妙作为。
以火致冰，是庄子心斋的妙境。
庄子曾借书中人的口说他有“内热”，谁不曾内热！你的心早就烧焦了，却不承认自己是灰烬。庄子承认自己是枯木死灰，是正视人生的勇者。我的朋友俞心焦也能做到这点，他原来叫俞心樵，多优雅的名字，后来改名为心焦，听着让人刺耳锥心，但却是真实的。俞心焦现在心中的内热已经减弱，这是他坐牢多年的修为，可喜可贺。
以火致冰，阴阳二气妙合而凝，最后冰将火包含在中间，火依然燃烧，冰却将它隔绝，于是我们可以直视那实在可爱的“水晶火苗！”
昨天我对李柏含说：你的名字中一个“含”好！她含笑不语。后来我就写了一个“含”字送给她。以火含火，易焚。以水含水，易逝。以火含水，易化。以水含火，水火两相宜，冰火两重天。庄子说的心斋，就是通过把心静下来，借圣灵之手达到冰火两重天的境界，这，就是人——间——世了。
我用这个心斋图，借以说明庄子人间世的原理。图下五行字，是倒置的金字塔，五行文字，归于一个虚。这个虚，是使我们为人处世冰火两相宜的唯一途径。
庄子的心斋真是个好东西，后世王阳明心学，就是从此而来。
只有为人没有处世
我再讲一点：其实说到底，从来就没有“为人处世”这一说。我的意思是——
只有为人，没有处世。
你要做人好好地做，哪来什么处世不处世？一说处世你就世故了，心里就黑。别说处世，你回到自身，心里就亮。真的没什么处世不处世，我每天就是活自己，我唯有活自己，我不是说别人不存在，我说世俗对于我来说不存在。
坐驰
再说说坐驰。庄子说：“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意思就是暂时不要停下来，让我继续坐着飞奔吧，这就是坐驰。坐驰的字面意思就是坐着飞奔，坐着狂奔。听庄子说这话的语气，我们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停下来的办法。“夫且不止”，暂时不停下来。这个世界每天奔跑于天际，把日月五行远远抛在脑后。
有时我们不禁想：地球到底想干什么？在广东的南澳岛，每年夏至有一个奇特现象，那就是“立竿不见影”，明明太阳在头上，却没有影子。我的影子跑哪儿去了？这也可以暂时不管，我在问“地球你到底想干什么”的同时，就听到地球在严厉地反问：“你们人类想干什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不是太阳使地球飞奔，因为太阳并没多大变化。是人类使地球飞奔，人类使世界飞奔，不是奔向光明，而是奔向黑暗。
既然如此，庄子为何不说“停”！而是说“夫且不止”，这其中有个技术问题。小孩第一次坐火车，吓得要死，开那么快！跳下去吗？当然不是。你好好坐着，反而没事。以动制动，极难，需要天籁。以静治动，人人能做到。以静随静，归于动感。
虚室生白
“虚室生白”，这是真正的庄子神通。
“虚室”，空屋子。一间好好的屋子最好什么都不放。睡觉？地上。吃饭？地上。玩儿？当然还是地上。装修的极致是一间空屋。
我曾与一个人去过故宫，见妃子们住的房子窄小不堪，里面家俱挤得满满的，人处其中，立刻被金屋玉帐囚禁。反不如贫家小屋，可以踏步行走。一样的小屋，不一样的人生。
我又曾上过华山绝顶，见西峰西侧，有石屋数间。我在洞口看，见里面空无一物，只有茅草铺地，再回看华山烟云，便知此地气象万千，一切都有了。庄子说的虚室，就是指空屋子。
我有个妹妹，说我家的客厅太空了。我又曾带她去清华见我的朋友，我的这个朋友在清华教书，他家的房子拥挤不堪，我妹妹却说好看。这我就不懂了。女孩子喜欢温馨，喜欢满满的感觉，一旦空下去就受不了。男人不怕那满，也不怕那空，这其中的矛盾可以用我先前说的一个“含”字调和。
好了，现在你坐在一个空房间里，想什么？
你坐下。
你坐在地上就好。
如果凉，就坐在垫子上。
请你先看墙壁，上面有痕迹。你也可以看看地上，你会发现脚印给你重要线索。很久以前，有个人到你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走了，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走。现在请你虚构出他的脚印，你一定想得起他落脚的位置。你用手划出他双脚的线条图，你再看看。如果他的双脚向着当时你的位置靠拢，那么你还可以去找他。如果他的双脚自己收拢，那么请从此以后不要再找他。当然，想想是可以的。想都不让人想，这未免太残酷了吧？
庄子鼓盆而歌，他是在回想他妻子当初操劳家务的样子。
你坐在空房间里，眼神发散如一盏新点的灯。你的眼神如涟漪轻射，每过一重波，你就打开一圈记忆。最后，当你的思绪已将房子装满，这时会有事情发生。
你看见空空的房间里，纤尘浮动，如舞女。
你看见舞女们慢慢隐去，空气像一块镜子，照出你自己的影子。
你看见那影子如冰，映出水晶火苗。
你去抓那火苗，它消失。你收回手，它又出现。如此反复再三，你明白了不可以去抓它，不能指望抓住那幻影。并非它是幻影，而是说你看到的是它的幻影。
你凝视空气。
你凝视空气的内核。
你看见空气如花。
你看见空气如花开放。
——以上文字，便是我展示庄子说的“虚室生白”的过程。“白”，指白色的花。“虚室生白”，就是用意念念想，看见空房间里空气中生出花来。这是庄子的玄功，与佛家的莲花之说可以相通。这功法的好处就是如老子说的“致虚极，守静笃”。
静的起源
再论天籁。
昨天我向几个搞音乐的朋友讲声音的起源。我说：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但光与声音不同，无形无状无法看见的声音的诞生是宇宙中最神秘的事件。我只知道刚开始是没有声音的，宇宙沉寂无声。随着一次同样无声无息的宇宙大爆炸，从一个内核里进裂出无数的黑乌，物质飞溅。注意，这些飞溅的物质是朝四面扩散的，它们像光线四射，而各不相连，因此不会碰撞，也不会有声音。但另一个神秘事件也诞生了，不知何种力量使然，有一块物质在飞溅过程中凝结成大块垒，不飞了，或者说慢下来。于是后来的物质就撞上了它。这第一次的撞击就是第一声声响的诞生，从那以后，撞击不断，此起彼伏。这时，其他星体也好像受了影响，也纷纷慢下来，各自被撞击，于是整个宇宙中响起了打击乐，轰鸣如战场，好一个热闹的战场。
我们再把镜头推到地球上，自从被第一块陨石撞击后，它反而长大了。它甚至主动配合那撞击、吸引那撞击，有时不是陨石引发地震，而是地震引来陨石了。
地球搞出的声响最终因人的出现被理解为音乐。模仿之，为人籁。地球本身的音乐，为地籁。而天籁是上帝使无声无息的宇宙响起来的那一声命令。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光就是天籁，那光其实就是声音。《圣经》上说上帝正是用话语创造世界，可见上帝说“要有光”的那一句话语就是天籁。
人应该直接响应天籁，而不应该继续模仿大地的声音。人与地平起平坐，同属高天。人用心聆听天籁，虽然自己不能发出天籁，但可以听到天籁。
最好的音乐就是聆听。
互动才完美
“达之，入于无疵。”（《庄子·人间世》）
无疵就是无瑕疵。
入于无疵就是进入完美境界。
别担心，它不会因你的进入而变得不完美，相反，你的进入证明了它的完美：完美是开放，完美是互补，完美是包容，完美是互动与共鸣。它能洗净你身上的不洁，这样你也完美。我听王心凌的歌，有一句好感动：你是幸福月光。
四大伤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
真好，又到我们分享庄子精华的时间了。我曾说，孔子是大祭司，孟子是大先知，那么庄子是什么呢？庄子是上帝他老人家赐给我们的一位朋友。在庄子身上，有我们身上的一切。一个平凡人，一个普通人，通过日常生活即可感悟上帝的道，耶稣的恩，圣灵的粮。
庄子这段话是说：山上的树因为是好材料，自己招强盗，被人盗伐；烛火因为可以照明，所以自己日夜受煎熬；桂树皮可以吃，因此也被剥下来卖了；漆树上的漆可以涂在家俱上作装饰，因此常被人从树上割下来。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没用的用处。——关于没用的用处我们早就知道，是自用。
庄子这段话用了让人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寇、煎、伐、割，形象地说明了人处世间的险境，我把它叫做四大伤害。下面分说。
“山木自寇。”
自炫其美，必遭掠夺。告诉大家我的一个研究：中国明朝时期郑和下西洋，其影响力之大超乎当时人想像，甚至超过了郑和本人的想像。郑和此举的影响力，经东南亚折射到中东，再折射到欧洲，结果被西方人认为是中国在炫耀财富，引起了西方人的嫉妒与贪婪掠夺之心，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终于大举入侵中国。中国近代被西方列强疯抢，原因之一就是郑和下西洋，自炫其美，到处展示财富，引来一群狼。这个教训应深刻牢记。
“膏火自煎。”
我们的心日夜煎熬，谁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膏火不是太阳，却要自炫光明，这不是自己找煎熬吗？庄子在《逍遥游》中借尧的口说：“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说的就是这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光明，是热是火是力量，因此自己煎熬自己，何必呢？请把万事交给太阳，这样就不会有煎熬了。太阳多好，集所有的煎熬于一身，为的只是照亮人类。
要承认有太阳。“承认有太阳”，这个说法看似荒唐，是啊，谁不承认有太阳呢？你会说：我天天都看到它。但你在看太阳时，其实看到了两个太阳，天上有一个太阳，地下还有一个太阳，那就是你自己。你已经狂妄得天都装不下了，看来只有人生的黑洞才装得下你。能不能承认只有一个太阳，并且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天上的那一位尊贵者？如此以来，我们的心才会避免被自己底气不足的虚妄煎熬。
“桂可食故伐。”
桂花可以吃，桂树皮可以入药，桂树因为它的美好功能遭至灭顶之灾。
“漆可用故割。”
割漆的人不像剥桂花树的人一样粗鲁。剥桂花树的人一下就把皮剥完，最后连树带干一起抛弃，要不就一把火毁尸灭迹。当然，优雅一点的人会在剥皮之前先把桂花摘干净，放进一个干净的小盒子，给他心爱的女人。昨天我在李柏含那里，看到她们工作室的客厅中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着些盒子，我把其中一个盒子打开看，是很多小瓶子，透着幽香。我当时心中叹息，就知道那香的由来。“桂可食故伐之”，越香的香，越来自伤害：因为盗香的人就在她盛开的一瞬间下手。这样，那香才保存得鲜活，永久。你如果闻着那香，再想想它那已经被剥下的皮，是否还有心情去嗅它？
